1
画刀往白粉作底的亚麻布上添色,群青的天空,大块的白,在边缘揉了浅桃红与柠檬黄。砌得厚重的云团,也许称之为云山更为合适。似乎下一秒,白云崖底就会显现出一座梦的城市。
纤维上存留的墨粉,远远望去是满目流动的线条。陆地隐没成一条线,成了模糊而笼统的赭石与灰,作用只在于平衡与衬托。恐怕没有人会这样构图,然而这个场景时常在我梦中出现,像极了某个预言——另一个拉普达(注:天空之城)的崩解?或者,只是梦境在消亡——城市中的梦境如此单调,以至于我甘愿放弃午夜的睡眠来重现一个关于天空的梦境。
“叩叩叩。”敲门的大概是几天前搬到二楼的女孩,我的房客。画室在小城的角落,往南漫步十来分钟就是群山与湖泊,秋天的森林有金色铺陈。所以,当有女孩租下这个偏僻地方的空置房间时,我是惊讶的。
“请进。”门开了一道缝隙,一朵红色天竺葵探了进来,随后是凌乱的丛杂的枝叶。它们太茂盛,像是往房间里涌进来似的。然后,门有些莽撞地大开了,捧着花盆的女孩在高过头顶的枝叶后开口,繁茂枝叶筛过来一丝笑意:“抱歉,以为这样晚了您不会在画画,所以把它搬过来……没想到还是打扰到先生了。”
“没关系的,”我的目光落到窗台角落,“右边的光线会充足些,你可以放到那里。”
她有些吃力地将花盆搁到大理石台面上,动作很轻,在静谧的夜里也不曾发出什么声响,又转过花盆,顺了顺那些杂乱的枝叶,“也忘记了为什么,就是很喜欢这样怒放的天竺葵啊。”
女孩的下颌几乎碰到红色花朵。记得她刚刚搬来的时候,一手拉着箱子,一手怀抱着天竺葵。第一眼望见侧影,以为看到了一个肩上开出花来的女孩子。
“不过,肩上开出花来,那是属于孩子的幻想吧?”她听了我的话,笑了,又礼貌地补充,“坚持守着偏僻的画室,确实要保有这样纯粹的心才行。”
“是啊,孩子的幻想,”我也笑了,“是像顺着风筝线走上天空之类的吧?那种儿时的三角形七色风筝……还真是很好的梦啊。”
女孩很勉强地点了点头。似乎是“梦”这个字,让她变了神色。搬来的这些天,女孩总是把自己锁在二楼狭小昏暗的房间里,除了今天下楼,把植物搬到白天阳光充足的画室。我没有问她从哪里来,她也从来不向我提起。我们的合约时间很短,那么之后她要去哪里?在我眼里,她像是在躲避什么。
“先生。”
“啊?”我回过神。她已经摆弄好了花草,迟疑地望着我。
女孩两手紧握着,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有些探询的,“先生可以答应我,不要告诉其它人……其它任何东西,我在这里吗?”
“其它任何东西?……”
“不要告诉它们,有个女孩子搬过来了。”她说得更加坚定。
“好的……但是,为什么呢?”
“我可不想被它找到啊,”女孩有些无力地回答。她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是一只白色的狐狸,它在找我。”
那个时候,她行走在车来人往的路口,街区上空是终年笼罩的灰色阴霾,车灯光柱下的色块飞快掠过,女人们鲜艳的裙摆被淹没得风尘仆仆。有一瞬间,秋日的柔光洒在狐狸柔软的白皮毛上,在女孩的眼中宛如幻迹。
她就这样遇见了狐狸,暗淡的城市里,一只白色狐狸太不寻常。它叼着几片树叶立在街角,大大的白色尾巴在身后摇动。她一眼看见了它,竟然觉得这只狐狸是在等她,这感觉有些熟悉,似乎久远的时光之前,她的面前也有一只狐狸。
“您好。”女孩微微颔首。
“您好,美丽的姑娘,您可以帮我一个忙吗?”狐狸用爪子捻起树叶,然后彬彬有礼地望着她。
“嗯……是什么忙呢?”女孩停下脚步。
“我来到这座城市,是要找一个朋友……虽然从来没有见过,但那确实是很重要的一个朋友。”狐狸有些疲惫地解释道,“城市太大了,我找不到她。”它一双桃花眼眨啊眨,“您可以帮我找到朋友吗?”
狐狸的朋友,是什么样的呢?女孩这样想着。
“她是个小姑娘,大约还在喜欢爬树的年纪。我们通过信,树叶上的信呀,飞到我眼前来。”
树叶信啊,那确实不太容易找到呢。许多孩子都曾在叶子上写信,让树叶随风飘走,飘向远方的梦;也有很多孩子以为会有朋友收到他们的信,可那些信最终凋亡在时间的风尘里了。女孩有没有写过这样的信呢?她记不起来。
于是,女孩带着狐狸来到了城市的广播台。接待人们的办公室里,她规规矩矩地按狐狸的口述写着寻人消息。
“你好,我亲爱的小姑娘……”女孩打了一只括号作注解:“(还在喜欢爬树的年纪)”。
“你曾经梦想一只狐狸陪你旅行,现在,狐狸已经到达这座城市……”狐狸望着低头书写的女孩,一字一句,慢慢说着。
“如果你听到这则消息,请马上……呃,马上……”狐狸一顿,询问女孩,“那么,朋友到哪里找我比较合适呢?”
“我的家吧,屋子虽然小,但是可以暂时多住一只礼貌的狐狸。”她接着往下写:“……请马上联系广播台,我会在XX街X号等你。”又工工整整地留下联系方式与落款:“小姑娘的朋友狐狸”。狐狸抬起爪子,往落款后留下一只掌印。
尽管阳光似乎从来照不到这座城市,然而记忆依旧在慢慢苏醒。走在街道上的时候,女孩感到一阵眩晕。他们走过指针停滞的教堂大钟,走过割裂倒影的玻璃幕墙,然后回到了女孩的家里。
“还没有想起来吗?我的小姑娘。”狐狸幽幽开口。女孩推开房门的手猛然停住。
她转身看着狐狸,像望着一幅画,门是这个城市作背景的画框,这幅画里有飘飞的梧桐叶和踏碎梧桐叶的人群,他们面容淡漠地走过。“我……”她站在门的这一边,看着狐狸递过来的树叶信,信上的字迹稚嫩又熟悉。
“你说你要一直走,走到森林与世界的尽头,忘记了吗?”
“……那是从前的傻事啊。”女孩垂下眼帘,“我已经长大了,不认识你了。”
“可我认识你,做梦的小姑娘。”狐狸望着她。
她想她是有过这样一个梦的,可是后来她被大人们带到这个大而空洞的城市,忙碌的生活里,连睡眠都是奢侈。那些被遗忘的过去,还有什么好提起的呢?
“他们说,梦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笑的东西,”她的神色很淡,“我想,我终于明白他们是对的了。”女孩轻轻后退一步,然后将门重重关上。
“咚咚咚。”狐狸叼着卡片敲门。
女孩挂上了防盗链子,“咔嗒”一声。
“咚咚咚!”狐狸急急地砸门。
女孩的脚步渐渐远去在门的另一边。
“咚咚咚……”门外,狐狸的敲打声弱了下去。
她打开卧室的窗,摊开手掌,任由树叶的信件随风飘走。单薄的树叶往远处飘啊,与那个秋天它从枝头落下和当年它从小姑娘的掌心飞向云端的时候一模一样。
那天晚上,女孩坐上了往另一个城市的列车。站台上的广播清楚而平静:“你好,我亲爱的小姑娘……”
你曾经梦想一只狐狸陪你旅行,现在,狐狸已经到达这座城市。是狐狸,也是那个梦,你是狐狸的朋友,也是梦的主人。可是你已经把它忘记了,现在又一次要把它丢弃,丢弃在这座车来人往的大城市里。世界的尽头未曾到达,而梦的尽头却已过早来临。
“……小姑娘的朋友,狐狸。”
“无论如何,既然先生已经答应了,就请保守这个秘密吧。十分感谢您。”女孩转身离开了画室,脚步声转向通往二楼的阶梯。寂静的夜里,那更类似一段故事的回响。
2
这只狐狸有些累了,它摇着白色的尾巴,走在夜晚的街道上。街上空无一人,月光也不曾露面。这时它看见了那间画室,在窗口透出的白光里,有红色天竺葵的丽影。
它来到阶前摁响了门铃,开门的是一位年轻的画家。
狐狸眨了眨桃花眼,白色的尾巴在阑珊夜色里摇摆。“深夜看到画室亮着的牌子才来敲门,不想是这样一位先生啊,没有打扰到您吧?”
我将它迎进来,狐狸十分端庄地在画室小小的陈列厅中漫步:“看得出来,您的确是一位优秀的画家,那么我果然没有来错。”
“啊,”我推开画室的门,为狐狸的称赞感到十分惊讶,“谢谢您的夸奖,有什么我可以帮您的吗?”
狐狸走进画室,跃上窗前大理石的台面,与天竺葵相邻而坐,将带来的树叶摁在爪子下。
“您真的是一位很好心的先生,我确实要拜托您画一幅作品,”狐狸望着我,我的心砰砰直跳,“不过在那之前,我想向您打听一件事情。”
“请讲。”我屏住呼吸。
“请问您有没有看见一个姑娘?最近刚搬到这里的。”
“没有。”只是答应了不告诉狐狸,但请它进来应该没有关系吧。
“那么,没事。还是谈谈这幅画吧,您能帮我画一幅森林里的木屋吗?”
“……啊?”
“森林里的一间屋子。它已经很老了,快要被人们遗弃了。”狐狸看着愣怔的我,叹了口气,“我是一个梦。”一双狐狸眼望向暗沉的夜空,横结万里的层云,居然似乎亮了起来。平日里,云层一定是在夜空里一片混沌,分辨不清的呀,然而当狐狸望向天空的时候,我就能很清楚地看见,夜空里,的的确确是有那么一片云。
“那是梦的聚集地……而我,如您听见的,我是一个梦。”狐狸转过头来,云层的微光刹那熄灭。“请允许我代表梦的世界,向您致意。”
“我来自另一片云,一般来说,梦会安安稳稳地待在自己的云上,除非被实现,否则不会误入地面的世界。”
“但我来到了地面,从云端到地面——就像这样,”狐狸从窗台上轻轻跃下。
“所以你分别了其它梦,是为了寻找那个小姑娘?”我的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可以这么说,”狐狸停下了步子,仰起头,窗外的云层又梦一般显现微光,“也有一点私心……那片云太拥挤啦。”
被遗忘,丢弃的梦越来越多。如果一片云上有太多失去主人的梦,就会变得很厚,很沉,甚至崩塌瓦解。乌云化作雨水,梦的残骸从空中纷纷而落。每一滴都是一个冰冷扭曲的城市,有着不知所向的钟摆与刺透天空的屋顶。
“就像那片云,”狐狸对着天空打个响指,“它已经很沉了,有些不堪重负了。”
“啊……”明天出门是要带伞了呀。
狐狸从云端往下落,落到了树叶信的始发地,那座老房子。在森林里,四周杂木丛生,葳蕤繁茂,让人几乎以为那不是一座老房子,而是一颗庞大的树。
那么,狐狸要找的小姑娘在哪里呢?它拨开树丛:“有人吗?”
“咳咳咳。”在木料间,有沉闷的声音响起。
狐狸很小心地往前探,终于发现了枝叶掩映的深处那间正在咳嗽的老房子:“您好。”
老房子呼出一口气,有些失望的模样。
“嗯……您认识这封信的主人吗?是它带我来这里的。”一棵藤蔓自树的枝干中颤颤巍巍探了下来,卷拈起狐狸爪上的树叶信,忽的抖了一抖。
老房子的声音有些激动:“是这小姑娘啊,她已经到城市里去啦。”
“您认识她?”狐狸睁大了眼睛。
“是啊,”老房子有些喟叹,“老人们不在了,她也被大人们接到城里去啦。”话中是久远的回忆,“那走的时候可舍不得我这老家伙啦,一个劲地许愿,要长大了再回来看我。还有这满院子的天竺葵,以前还不及她高呐,而今,也开满啦。”
“您也很想见她吧?”
“我有时候在寻思,这姑娘从前总说要去旅行,去世界的尽头探险……该不会是迷了道儿,忘记回来的路了吧?唉,我已经很老啦,不晓得还能等多少天哟。”
“那么,如果我见到她,一定让她回来看看您。”狐狸叼着树叶,继续寻找小姑娘的旅途。
“所以,我一定要让小姑娘想起那座老房子,我答应过它的呀。”狐狸有些伤心,“我走过了好多地方,终于找到了小姑娘在的城市……城市那么大,小姑娘也长成了大姑娘,更好看啦……可是,也不认识我啦。”
“那么,现在,您能画出那座房子了吗?”狐狸问我。
闭上眼,我是看到了这样一座生长着天竺葵的房子。可是,完成一幅画要很久很久,一个梦经得住这样长久的等待吗?
“没关系,只要能让小姑娘看见,她就一定会想起来……这可是带着梦的魔幻的画作啊。”狐狸笑着眨眨眼,望了一眼窗台上茂盛的天竺葵,“环绕小屋的花朵,与它长得真是一模一样。”
我顿时不敢与狐狸目光相对,感到脸上有些烧。这样狡黠的梦之狐狸,到底有没有发现,小姑娘在我这里呢?
“那么,”我问道,“您需要在画作完成之日来看看吗?”
“不……”狐狸低下头,它的声音很缓,很轻,“我该回去了。被抛弃的梦不属于这里……我该回去了。” 我知道它回去将面临什么——与其它的梦一同消亡,在不知名的云上。这个梦,那个梦,这些梦,那些梦……连名字都没有留下。
“我送您回去吧。”
狐狸静静地望着我。
我提笔往面前画布上去,从云层向地面牵引出一条细细的风筝线。狐狸笑了,它轻旋足尖,仰首纵身跃入那幅白云沉溢的图画。就像那个时候,收到叶片信件的狐狸也是这样一跃离开了那个梦的世界。它来寻找当年的小姑娘,然而小姑娘已经不认得它。
所以它必须要回去了,而我舍不得它。
我就那样看着,看着画面里小小的白色狐狸踏上了风筝的线。在画里它很轻,轻得就像一场梦……不,它就是一场梦,一场小姑娘遗落在儿时的梦。当它踏到风筝线的尽头,才算回了家。
线的尽头是那只三角风筝,给狐狸的礼物。
狐狸越走越高,白色身影没入云层。我看到它叼着那只彩色三角风筝,似乎偏过小巧的头颅对我微微示意,然后跃入云中,甩起的尾巴带起一串云的碎屑。
秋天的第一场大雨瓢泼而下,我妥帖将这幅云图收好,准备打着伞去购买颜料,开始下一幅作品。这两幅画都会永远存留在我的画室里,也许有一天我也会梦见一只白色狐狸,然后在树叶上写信,任它飘向云端。
不过,那时我不会送这只狐狸离开,因为我再没有第二只可以作礼物的风筝了。
——时光流转,梦境偷换,我们还有什么可以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