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安排手术
赵启值完班准备回家的时候,特意去护士台查看了曹老头子的病例。今天是他入院第三天了,检查结果还是要再审核一遍,为后天的手术做好所有准备。
护士站墙上挂着的大钟,时针指着12点的位置,护士小刘已经进入了半梦状态,头低低地伏在护士台上,两腿却还是坚持稳稳地站在那里。
赵启轻声叹口气,摇摇头,径直走进护士站。27床,他慢慢扫了一眼病例架,找到了曹老头子的病例。
“你怎么还在啊?”小刘护士从半梦中醒了,冷不丁问了一句。
赵启没有回头,一页一页翻看着病例,低声回答:“27床截肢的病人检查报告还需要再核查一遍,后天就要手术了。”
“我知道,今天辛主任来交代过了。”小刘显得不耐烦,“主任说了,老头子各项指标正常,排了后天第一场手术。”
赵启没有搭话,看完病例之后,思索了一阵子,锁着眉头走了。
第二天是星期一,科室主任大查房。
27床,曹东方,男,68岁,糖尿病20年伴右足麻木、坏死入院。术前各项检查正常,安排本周二行右下肢截肢手术。
赵启一口气念完27床的大概病情,向辛主任接着汇报:“但是他有严重的冠心病史,他的凝血机制也属于亢进状态,势必增加他的术后血栓形成的可能。”
“你的意思是这个手术不能进行了?”辛主任拉长了脸。
赵启连忙解释“不是的,主任。我想我们应该再考虑一下。”
辛主任扬了扬语气:“考虑,怎么考虑?等你考虑完,病人坏死的就不只是右脚,而是整个右腿了。到时候你拿什么办法应对?”
赵启被问得语塞,低头不语。辛主任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起身查看下一个病人。一群医生护士呼啦啦地跟着辛主任扬长而去,丢下赵启郁闷地站在那里。
“赵医生,你不用太担心,我活了六十多年,这糖尿病也折磨了我二十多年。我能受得了截肢的手术,至少我不会再受这条腿的麻烦。”27床病人曹东方试着安慰自己的主治医生,“你不知道我们的痛苦,这条烂腿,不在了比在的好。疼痛都不说了,关键是麻和痒,每天晚上睡觉时,腿上像有小虫在爬,在撕咬你的骨髓和神经,那感觉是从里面渗出来的,你抓挠没用,因为这腿对外在的东西已经失去了感觉。”
“唉,锯了也好,至少能睡个安稳觉。”老头最后叹口气,倒像是在安慰自己。
赵启看着他,苦笑了一下。对着他花白的头发和满脸的愁容说:“好的,既然主任已经安排了明天第一场手术,那你从今天下午开始就不要喝水吃饭了,肚子要排空。”
2.截肢与死亡
周二的第一场手术,医生和护士都精神饱满,手术室里并不阴郁,大家都说说笑笑地开始干活。
消毒和麻醉完成,曹老头子插着氧气罩,呼吸渐渐平息,眼睛紧紧地闭着,睡了过去。
护士备好了器具,辛主任主刀,赵启一助,朱医生二助。
辛主任定好截肢的位置,赵启开始切皮。
上了年龄的人,皮肤像泄了气的气球,麻醉之后更是松松垮垮地垂搭在那里。赵启心里并不畅快,手里握的手术刀,锋利的一刀下去,也是涩涩的不顺畅的手感。
鲜血顺着割开的皮肉汩汩地冒出来,第二助手朱医生迅速地拿纱布擦拭。
赵启清晰地剥离筋膜、肌肉、血管、神经,在血肉模糊的视野里仔细找到股动脉,分离、结扎。所有的皮肉正在和骨头剥离。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曹老头子无奈的愁容。
“这条烂腿,不在了比在的好。”
“抓挠没有用,这腿对外在的东西早都失去了感觉。”
“唉,锯了也好,至少能睡个安稳觉。”
“滚一边儿去!”忽然的一声厉喝惊得赵启打了一个哆嗦。辛主任口罩上面的一双眼睛露出凌厉的凶光。“照你这绣花的速度,手术要等到啥时间结束?”
朱医生和赵启对调,赵启被换成二助。
该切割骨头了,辛主任找好位置,把病人的腿摆了顺手的体位,交给赵启。朱医生双手吃力地用拉钩拉开手术视野中腿上的皮肉。电锯打开,辛主任双手紧握着,身体侧向一边使劲。赵启扛着曹老头子的右腿,尽量保持不动。
电锯摩擦骨头的声音嗡嗡作响,汗珠顺着三个人的脖子往下流,旁边的护士不时地夹着纱布替他们擦汗。
“哐”地一声,电锯声停了,赵启身子落空,往后仰了一下。一条断腿空落落地搭在他的肩上。
辛主任转到一旁歇息,朱医生开始缝针,赵启端着残腿出了手术室。
外面挤着一堆焦急的家属,赵启叫了27床患者的儿子,给他看了截肢下来的右腿,简单交代了后面需要注意的事情。家属含着泪出去了,赵启也点根烟,找了个椅子坐下休息。
手术结束,皆大欢喜,晚上曹老头子的儿女们给医生们准备了答谢宴,大家也喝得很开心。
赵启是骨科唯一不喝酒的异类,其他人都沾了酒气,晚上值班的事情只好又落在他的头上。
危重的病人几乎没有了,赵启写完最后一份病例,就回了值班室,安心地合衣躺在那里。
过了一会儿,护士小刘进来了,说27床曹老头子找他。
他赶忙坐起,还没下床,就看见曹老头子幽幽地走了进来,“还我的腿”,眼睛血红,面无表情,“还我的腿,还我的腿。”
赵启顿时惊得僵坐在那里,“我没有拿你的腿,你不好好在床上休息,你怎么跑过来了?”
“还我的腿,还我的腿......”
赵启突然惊讶地发现,曹老头子根本没有双腿,病号服的两条库管空空的,只有裤脚垂在地面。
“不,我们只拿掉了你的右腿。”赵启慌了,他看见鲜红色的血液顺着曹老头子的裤管洇了下来。
“你快回去,回到病床上去。”赵启动弹不了,恐惧充斥了他的整个身体。
“赵医生,赵医生,”仿佛远处还有人在喊他。“赵医生,赵医生”。
赵启呼地坐起,眼前真真切切的,的确是护士在喊他。
赵启吐了一口长气,原来是做了个噩梦。
护士一脸焦急,怪怨的眼神瞪着他,“赵医生,怎么叫不醒你呀,你快去看,27床曹老头忽然没有心跳了。”
3.车祸
医院出了鉴定:截肢术后引发急性肺栓塞。医疗事故造成病人死亡,赵启医生主管的病人。
离开医院的那天,赵启喝了酒。
原以为要一辈子投身的岗位,转眼间,就是最后一次在这里了。
辛主任没有错,盲目跟从的人没有错,护士没有错,喝了酒的人也没有错,都怪我这个不喝酒的人。
“健康所系,性命相托。”
回家的路上,赵启口中念念有词,背诵起了进入医学院时,站在那个庄严醒目的“十”字前宣誓过的“医学生誓词。”
还没背完,就听见一个急刹车的声音和物体碰撞的声音轰地在他耳边掠过。
睁开眼时,他还在医院。熟悉的病房,熟悉的气味,熟悉的同事。
又做了一个噩梦?赵启揉揉眼睛,苦笑了一下,坐起身,最近太累了,每次睡觉醒来都像是经历了一个世纪。
头怎么这么疼。
护士小刘走了进来,带着从未有过的欣喜神色,“赵医生,你终于醒了?”
“是啊,不好意思,我可能是睡过了,头疼。”赵启扭着脖子,发现好多同事都走了进来,惊喜的表情转瞬即逝,然后是集体的沉默。
赵启有点儿懵,掀开被子准备下床。
“不,不——”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叫响遍骨科的楼道和病房。“我的腿呢?我的腿!我的腿!”
赵启抬起流泪的不解的眼睛扫过科室的每一个同事。
他们也都在流泪。
这不是真的。
在病床上躺了三天,赵启依然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他虽然看不见摸不到自己的右腿,但他分明能感觉到它。
每当夜晚来临的时候,右腿会从大拇脚趾开始,像虫子在爬,像蚂蚁在啃噬,奇痒无比,搅得他睡不着觉。
他忍受不了,一遍一遍地打呼叫器,叫护士来给他处理。
护士一次一次地来,一次一次地告诉他:“赵医生,你不要再这样折磨我们了,你已经没有右腿了,你提出的症状,叫我怎么给你处理?”
护士转身走了,留下赵启呆呆地躺在病床。窗外乌黑的夜色啃噬着大地,他的右腿奇痒无比。
他想起曹老头子的话“那感觉是从里面渗出来的,你抓挠没用。”
他急忙抬头看了一下自己的床头,红色的床号赫然写着“27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