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纱与硝烟的和弦

1941年12月8日清晨,上海公共租界的霞飞路上还飘着昨夜的桂花香。沈清禾站在镜前,指尖抚过婚纱的蕾丝领口,米白色的缎面在朝阳里泛着柔和的光。母亲正坐在藤椅上,用银剪子修剪她鬓边的碎发,嘴里絮絮叨叨:“明轩说教堂的钟会敲十二下,你得提前半个时辰到,别让他等急了。”

梳妆台的玻璃下压着张烫金喜帖,新郎周明轩的字迹清隽:“清禾吾爱,今夕何夕,见此良人。”旁边是她偷偷画的小像,他穿着军装,肩上落着片银杏叶——三个月前他从南京回来,说部队要调防,婚礼得提前,“再晚,怕赶不上给你戴戒指了。”她当时红了脸,嗔他胡说,却连夜绣了对鸳鸯枕套,针脚密得扎破了手指。

九点整,防空警报突然撕裂了天空。

起初是尖锐的嘶鸣,像金属在玻璃上刮擦,接着是闷雷般的爆炸声从东边传来。母亲一把将她拽到桌下,红木梳妆台剧烈摇晃,镜子里的婚纱碎成蛛网。“别怕,是演习吧?”母亲的声音发颤,手里还攥着那把没来得及收的银剪子。清禾却听见了更清晰的轰鸣,不是演习——去年日军轰炸南市时,她在医院做义工,听过这种死神的翅膀扇动的声音。

她想起明轩。他说今早要去江湾机场送一份机密文件,离这里不过三公里。

“妈,我去找明轩!”她猛地爬出来,婚纱下摆被桌角勾住,撕出一道长长的口子。母亲想拦,却被她挣脱开。冲到街上时,霞飞路已经乱成一锅粥。黄包车夫扔下车子狂奔,商铺的卷闸门哐当落下,有人抱着皮箱从楼上跳下来,摔在梧桐树下的血泊里。硝烟味混着桂花的甜香,呛得人嗓子发疼。

她朝着江湾的方向跑,婚纱在风里扬起破碎的裙摆,像一只折翼的白鸽。跑过静安寺时,一架飞机拖着黑烟从头顶掠过,翅膀上的太阳旗刺得她眼睛生疼。接着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地面裂开蛛网般的缝,她被气浪掀翻在地,额头磕在石阶上,温热的血顺着眉骨流进眼里。

再睁开眼,世界成了黑白色。

她趴在一片瓦砾堆上,婚纱沾满尘土和血污。不远处,江湾机场的方向升起滚滚浓烟,一架银灰色的飞机斜插在废墟里,机翼折断,机身还在冒着火星——那不是日军的飞机,尾翼上的蓝白星条旗在硝烟里若隐若现。她认得,明轩说过,那是飞虎队的P-40,上个月刚从缅甸调过来。

她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脚下的路越来越熟悉,是明轩家的方向,也是他们约好的圣三一堂的方向。可眼前只有一片废墟:钟楼塌了一半,彩绘玻璃碎成齑粉,她亲手布置的绢花被烧得焦黑,散落在瓦砾间。几个穿军装的人正在抬伤员,担架上盖着白布,露出的手戴着她送明轩的那块银表——表带断了,表盘裂了,指针停在十点十分。

“明轩……”她喃喃地说,声音被风吹散。

这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是个戴圆眼镜的年轻人,背着相机,镜片上沾着灰。“小姐,能让开点吗?这里要拍照存档。”他举起相机,镜头对准了她身后的坠毁飞机和废墟。清禾木然地转过身,婚纱的裙摆扫过碎砖,她望着那架燃烧的飞机,望着倒塌的教堂,望着灰蒙蒙的天。

“咔嚓。”

快门声很轻,却像针一样扎进她的记忆。后来她才知道,那个年轻人是《良友》画报的记者,仓皇撤离时把相机落在了现场,这张照片在胶卷里沉睡了半个世纪,直到有人在旧货市场淘到那台古董相机,才洗出这张穿婚纱的新娘站在废墟前的照片。

三天后,上海仁济医院的临时救护站里,多了个穿灰布护士服的姑娘。

没人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总在清创室最角落的那张病床前待着,动作轻柔,手却稳得像铁。伤员们疼得嘶吼时,她从不说话,只是低着头,用镊子夹着棉球在伤口上消毒,嘴里轻轻哼着调子——三拍子,轻快又明亮,像阳光落在钢琴上。

“小护士,你哼的啥呀?”一个断了腿的小战士问她。他才十七岁,是从南京逃出来的,腿上的伤口已经化脓,清创时疼得浑身发抖。

清禾的镊子顿了顿,抬起头。她的额头还留着浅浅的疤,眼神却澄澈得像山泉水。“婚礼进行曲。”她说,声音很轻,“以前听过,忘了在哪儿。”

小战士笑了,眼泪却从眼角滚下来:“我姐结婚时也放这歌,穿红棉袄,坐花轿……”话没说完,疼得咬碎了牙。清禾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哼得更响了些,调子拐了个弯,竟带出点江南小调的温婉。小战士渐渐不抖了,盯着她鬓边别着的那朵白玉兰——是用纱布做的,边角被她缝成了花瓣的形状。

护士长说,这姑娘来时怀里抱着个铁皮盒子,里面是件破得不成样子的婚纱,还有半张烧焦的喜帖。她把盒子锁在柜子最底层,钥匙串在手腕上,夜里值夜班时,总能听见她对着柜子说话,声音很轻,像哄孩子。

1943年冬,日军对租界进行“清乡”,医院要往后方转移。撤离前一晚,清禾打开了那个铁皮盒子。婚纱的蕾丝已经发黄,缎面布满弹孔,喜帖上明轩的字迹只剩下“清禾吾爱”四个字,其余的都被烟火熏成了黑灰。她把婚纱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枕头下,又把喜帖塞进贴身的荷包里。

第二天清晨,她跟着医疗队上了卡车。车过苏州河时,她掀开帆布帘,看见圣三一堂的废墟还立在那里,只是钟楼彻底塌了,露出里面锈蚀的钟。她忽然想起那个拍照片的年轻人,想起那张穿婚纱的照片——她还没来得及告诉他,那天她站在废墟前,不是在哭,是在等。

等明轩从哪个角落里跑出来,笑着说“我来晚了”;等教堂的钟重新敲响;等硝烟散了,她能再穿上婚纱,听一次完整的婚礼进行曲。

可她等不到了。

卡车在山路上颠簸,伤员们的呻吟声此起彼伏。清禾坐在车尾,怀里抱着药箱,又开始哼那支曲子。三拍子,轻快又明亮,像阳光落在钢琴上。旁边的老医生叹了口气:“清禾啊,别总哼这个,听着心里堵得慌。”

她摇摇头,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嘴角弯起个浅浅的笑:“您听,这调子多好,像春天要来了。”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投降的消息传到后方医院时,清禾正在给一个瞎了眼的老兵换药。老兵是空军,当年在上海上空被击落,跳伞时被弹片划伤了眼睛。他总爱问她:“小清护士,天上的云好看吗?像不像棉花糖?”

清禾放下镊子,忽然站起来,跑到院子里。广播里的声音断断续续,却像惊雷滚过大地。她望着天空,蓝得像洗过一样,没有飞机,没有硝烟,只有鸽子在盘旋。她张开嘴,又开始哼那支曲子,这次没有压抑,调子扬得很高,像要飞到云里去。

老兵摸索着走到门口,笑了:“姑娘,今天这曲子,听着甜。”

清禾转过身,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胸前的荷包上。荷包里,那半张喜帖已经被磨得边角发白,“清禾吾爱”四个字却依旧清晰。

2023年,上海历史博物馆的“抗战记忆”展厅里,那张老照片挂在最显眼的位置。

照片有些模糊,泛黄的相纸上,穿婚纱的新娘站在废墟前,背景是坠毁的飞机,裙摆被风吹得鼓起来,像要飞。说明牌上写着:1941年12月8日,日军空袭上海公共租界,江湾机场附近,一名待嫁女子在废墟中留影。

参观者们停下脚步,对着照片指指点点。

“好可怜啊,婚礼泡汤了。”

“这飞机是飞虎队的吧?看着像P-40。”

“后来呢?她找到新郎了吗?”

没人知道答案。

只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拄着拐杖,在照片前站了很久。她的手腕上戴着串银钥匙,其中一把特别小,像开首饰盒的。她抬起手,轻轻摸了摸照片上新娘的脸,嘴里哼起一支曲子——三拍子,轻快又明亮,像阳光落在钢琴上。

旁边的小女孩问:“奶奶,这是什么歌呀?”

老奶奶笑了,眼角的皱纹堆成朵花:“这是婚礼进行曲。”她顿了顿,望着照片上那双清澈的眼睛,“以前有个阿姨,总在打仗的时候哼这首歌。她说,哼着歌,就不疼了,天也就亮了。”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指着照片说:“这个阿姨好漂亮,像新娘子。”

“她本来就是新娘子呀。”老奶奶说,声音轻得像风,“她在等一个人,等了一辈子。”

展厅的灯光柔和地洒在照片上,穿婚纱的新娘站在废墟前,背景里的飞机已经看不清标志,可她的眼神依旧明亮,像落满了星星。没人知道,她后来成了战地护士,在硝烟里走了大半个中国;没人知道,她总在清创时哼婚礼进行曲,哼了一辈子;更没人知道,她的铁皮盒子里,除了婚纱和喜帖,还有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是她自己的字迹:

“明轩,今日天晴,我在后方医院挺好。伤员们说我哼的曲子好听,等你回来,我唱给你听。”

纸条的落款日期,是1949年5月27日——上海解放那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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