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棵树死了。
罪魁祸首是暗夜里的一道雷电。它挟着风雨，闪着白光，毫不留情地劈向那棵黄槐树。
异样的声响搅碎了夏笙的酣梦，她惊坐而起，拂去额上的冷汗，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趿拉着鞋子便出了门。撑开一把伞，狂乱的雨点还是打湿了她的衣襟。尽管土路被雨水冲得坑坑洼洼，但夏笙顾不上许多，一脚深一脚浅地往院口疾步走去。
“啪嗒”，她的伞掉到了地上。
槐树的树身似乎被雷电噬咬过，密布着狰狞的伤口，焦黑的树皮无力地垂挂在树上，如同一团被揉皱的废纸。
夏笙呆立在原地，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滑过脸颊。
“还有一年……..开不了花……来不及了……”她口中吐出零星的句子，像是咽下了极大的委屈似的，双眸染上了一层朦胧的阴翳，仿佛眼前的不是这棵树，而是秋水头也不回的背影。
湿嗒嗒的衣服黏在身上，她只是往回走。跌跌撞撞，步履蹒跚，无边的寒意从身上浸到心里。
初次看见秋水，就是在槐树上。
盛夏时节的黄槐树是再美不过的了。一簇接一簇，在树冠之间星罗棋布。满树的花朵密压压的，像橘黄的渔火，像金色的云彩，像天边的流霞。花瓣上溢出的浆黄色仿佛密一样要融在眼里，淌进心底。
夏笙一得空就往树下跑，哼着小曲儿，乐呵呵地往竹篓子里装满黄槐花，背回去给奶奶染布、酿蜜。
比起那些总在背后奚落她没爹没娘的玩伴，她更喜欢跟这棵槐树相处。
这天午后，阳光暖融融的，洒在黄槐树上，把一树花朵映得流光溢彩。
趁着奶奶还在小憩，夏笙偷偷摸摸地在院子里支起竹竿，摊开布料，用力一抛，它们便在竹竿上舒展开来。
突然，几朵槐花落到她头上。她仰头一瞧，一个打着赤脚的少年闯入了她的视线。
“你是谁？怎么在树上？”她扒拉掉头上的槐花，径直走到树下。
“我叫秋水，你呢？”秋水探出脑袋，露出两颗虎牙，声音晶琅琅的。
“夏笙。”她招招手，“你下来说话吧，我奶奶还在睡觉。”
秋水明朗一笑，双手攀着树干，轻巧地荡了下来。
“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夏笙抖落手里的染料，有些好奇。
“我是刚搬来的，就住你们家对面儿。”秋水背着手，腼腆地笑笑，“……这个给你！”
他突然把藏在身后的一捧槐花塞到夏笙怀里，自己一溜烟就跑没影儿了。复笙拿着那一束扎得歪歪扭扭的槐花，脸颊“腾地”就浮上来两团红云。
后来，夏笙时常在家门前看到一些小玩意儿，有时是一篓新鲜的槐花，有时是一筐酸甜可口的果子，有时是一个奇形怪状的木偶。还有一次，是一个慌张跑开的身影。不知不觉，这些东西填满了夏笙空荡荡的心。
再后来，她们家多了个殷勤地来帮她染布的，多了个替她打架出头的，多了个愿意跟她说话的。
夏夜的美并不亚于槐树。
漆黑如墨的夜空像是被谁撒了一把碎钻，仿佛一伸手就可以触碰到星星。偶尔几声蛙叫声伴着丝丝缕缕稻香飘来，反倒更显静谧。
夏笙望着秋水在塘边忙着打水漂的背影，如是想道。
“笙，你要不要来试试？”秋水玩得兴起，回头招呼着她。
“好呀！”夏笙笑意盈盈。
小石子欢快地在水面上跳跃，一圈圈水花不断向前延伸。“笙，我也会像这颗石头一样一路向前，到更广更远的世界去！”秋水奋力掷出石子，眼里闪着异样的光。
那枚石子像是投进了夏笙的心湖中，泛起了巨大的水花，“去哪儿？这里不好吗？”
“不好。”秋水的眼眸一下黯淡了许多，“我爸是木匠，他大半辈子都在城里，给别人干活儿。”他仰望着星空，眉头微蹙，脸色也凝重起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生意越来越少了……城里人不需要木匠……迟早，村子里的人也会不需要……”
夏笙拍了拍他的后背。
秋水回身握住她的手，凝视着她波光湛湛的双眸，“笙，我想进城闯一闯，总比在这个村子里强。”
夏笙若有所思，她想起小时候学过一句：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现在的自己不就是那只小麻雀吗？
“那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她咬着嘴唇，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不知何时，夜色渐深，浓重的墨色云翳悄然笼住星光。
“笙，快看！萤火虫！”秋水像发现了新大陆般指向某处。
循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几个微弱的光点仿佛暗夜里的星辰，闪烁不停。秋水很是欢喜，追着它们跑。夏笙被他的孩子气逗乐了，却仍站在原地。
对她而言，几只萤火虫是再寻常不过的乡间风景了。她看着秋水跑远的身影，觉得有一天他也会像这样，离自己越来越远。
日子像指间的落下的流沙，堆砌成秋水愈发强烈的出外闯荡的梦想。
最后一次看见秋水，也是在槐树下。
“笙，等来年开春，这树开了花，我就回来。”秋水背上行囊。
“等我……等我的好消息！”他跟着父亲，转身欲走，又不舍地看看夏笙：“照顾好自己。”
“……好。我等你。”夏笙用力牵动嘴角，挤出一个笑容，声音有些发颤。
秋水跟着父亲进城了，头也不回。
那夜的雷雨过后，槐树仍然了无生机。
夏笙消沉了几天，连染坊都无心打理。奶奶明白她心里不是滋味，也就随她去了。
几天下来，澄黄的布料堆得到处都是，夏笙看看布料，又看看槐树，眼中又燃起一团光亮。
她吃力地把木梯搭到树干上，小心翼翼地爬上去，仔细地把自己裁成长条的布条缠在树枝上，一圈接一圈，再打上一个死结，一朵像模像样的“黄槐花”就大功告成了。
一朵又一朵“黄槐花”让夏笙的日子变得充实起来，她有空就去扎一朵花，或者去秋水家以前的作坊里瞧两限。
渐渐地，那棵黄槐树如同起死回生了一半，在夏笙的手中重新绽出了一树槐花。
后来，春天如约而至。秋水却没有回来。夏笙记得自己那天翘首以盼了好久，却怎么也后不见秋水的身影。
再后来，一个又一个春天过去，夏笙一家早已迁走，树上的“黄槐花”仍然固执地开着。村里人把树下当做纳凉的好去处，便把它留下了。
这天午后，日头正盛。村外来了辆小轿车，下来一个衣着体面的老人。他两鬓斑白，脸上满是岁月刻下的沧桑。
他环顾四周，轻声向一个村民询问：“您认识从前村里的夏笙吗？”他彬彬有礼，声音也十分清朗。
“夏笙？...你说的是以前那个家里开了个染坊的吧！”村民捋捋胡子，回想道：“好像她奶奶去世之后，她就搬走了.....可惜了那么好的手艺....”
“……”那番话一字一句敲打着心脏，他眉头一蹙，眼中竟有酸涩感。
小小的村落早已面貌一新。沿着村民指的方向，他着拐杖，往某个地方走去。
突然，他像是被电击了一般，怔在原地无法动弹。
一颗黄槐树赫然出现在眼前，满树的“黄槐花”倒映在他眼底，仿佛一树阳光，洒向他老迈的身影。他愣了片刻，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画面。
他又像明白了什么一样，苍老的脸上绽出久违的笑容，那明丽的澄黄色盈满了他的双眼，两行清泪滑落脸颊，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午后，那个夏夜，那个少女身边。
“笙……我回来了。”他轻抚着有些褪色的黄布条，“秋水回来了！”
夏天的午后分外静谧。
某个院落的墙外，老人在树下伫立了良久，他仰着头，久久凝视着他的一树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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