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武校场内。
滚滚驶过一辆马车,马车的车辙在土地上留下深深辙印,马一声长嘶,拉着的板车满载着一大车酒。
校场内的士兵稀稀拉拉不足千人,队不成列。勉力靠着长枪长矛,才能站住。这些姜维早就有心理准备,但让他没想到的是,他们也不是些老弱残兵,而是正值盛年,气血方刚,是一支青年生力军。但是他们的眼中,毫无神采,慵懒恹恹,捉捉虱子,抓抓痒,寻常操练已经成了游戏。
柳隐有些无奈地说,或许是打的败仗太多了吧。失败多了,也就习惯了。每次出征,功劳都与他们无缘,他们主要负责逃跑。
每一天,他们被分配好帐篷器具,到处安营扎寨,不过两三天,就弃营撤走,最多的一次,他们连输了十五阵,连退一百里。
现在,这支昔日的跟随先主出生入死的部队,已经士气低落,每个人的脸上都笼罩着失败者的阴翳,他们不配再有荣耀,他们只是兄弟部队的炮灰。
姜维听着柳隐的话点点头。他明白那种无力证明自己的痛苦,他让将士们席地坐下,从车上抱下一坛,启封,给每个人倒一碗:“兄弟们,你们受委屈了。“
士兵们每个人的手擎着碗,都看着姜维。他的语调如弦上弓箭一般果决,声音似流星般斩钉截铁。
你们被漠视太久了,和曾经的我一样。我是谁?你们也许会问。我,姜维,姜伯约,来自天水,来自大魏,是你们曾经的敌人。但是现在,我来到这里,和你们并肩战斗,是你们新的统帅。
你们也许会有疑问,凭什么,凭什么会让一个外人来指挥你们?对,我知道你们会这么想。
我想告诉你们,因为丞相和我,都有着一样的梦想,哪怕梦想遥不可及。记得我拜在丞相门下的第一天,就曾问过丞相一个问题,蜀汉仅一州之地,对抗中原大魏四倍国力,以命抗天,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值得吗?
丞相面对先主遗像,这样回答我:值不值得,不出他人之口,皆在自己心中。昔日昭烈皇帝三请丞相出山,那时,他已经46岁了。那些年,他东奔西走,丢了徐州,惨败穰山,败走当阳,两鬓苍苍,髀肉复生,当时几乎没有人会相信,他还有希望成就大业。和他争雄的诸侯一一退出了,只有他还在坚持,他奇迹般地挺了过来。
我敬佩这样的先帝,也敬佩这样的丞相,所以我愿意守护他们的梦想。梦想,不应该被嘲笑。
相信诸君也有一个这样的梦想,渴望证明自己,渴望建功立业。
有人说,你们是懦夫,有人说,你们只会逃跑。
别听他们的。
我相信着你们,丞相也相信着你们,让嘲笑你们的人好好看看。你们勇敢,坚强,每次都担负着最重要的任务,做着没人愿意承担的任务,丞相一直记得,丞相从来没有忘记过你们。
所以,丞相送来了五十坛酒。你们比我清楚,丞相有禁酒令,我们这个地方,粮食也是不能酿成酒的。但是今天,丞相破例了。他就是要告诉你们,你们不是失败者,不是什么常败军,你们只是利剑藏到了盾后,只是老鹰还在蛰伏。今天,我今天我与诸公满引一觞,来日并力向前!
他的话久久回荡在校场,每一位将士捧着酒碗,眼中噙着热泪,他们知道,他们洗刷耻辱、重振军威的那天就快到来了。
4
藏青头巾,一身破旧的墨绿长袍,姜维有时觉得,自己有点寒酸,连他的两个帮手衣着都要比他光鲜呢。这身战袍是他的父亲姜囧披到他身上的,他还记得父亲出征临别时的话:”当展麒麟志,不负少年头。“
他和句扶、柳隐三个人,组成了这支特殊部队的三叉戟。句教头训练士卒,每每要求严格,不如意会用鞭子抽,柳隐就出声制止。
姜维发觉柳隐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士卒都说,句教头脾气这个大啊,还是柳教头好,脾气温和多了。
在他们俩面前,姜维有些无措,好像自己应该是他们的副手才对,因为论起头衔,他还不如这两个伙伴,在来蜀汉之前,只是个小小中郎。
几个月内,他们没有任何作战任务,渐渐地,他们在每个士兵的脸上看到了杀气,这支不足千人的散兵游勇,成了一股可以信赖的力量。
他们执着地相信,下一仗就会是他们洗刷常败军名声的翻身仗,直到那一天。
那是在丞相的军帐中。
背对着一张画着崇山峻岭、标着重要城池的地图,丞相的身影有些消瘦。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众将,仿佛能随时看透每一个人。半晌,他背过身去,看着地图,似乎喃喃自语:“街亭连接东西,是吾根本。你们中,有人愿守街亭?”
帐下有人窃窃私语。
魏延用余光瞟了一眼身后的人,摸摸下巴,嘴角已有笑意。
王平手按长剑,面如金纸,一言不发。
丞相的目光扫了一圈,忽然落在一个人的身上,抚掌而笑:“诸位觉得,幼常如何?”
一座皆惊。
丞相居然选的是马谡。众人都面面相觑。
魏延本就面如重枣,此时更涨如土色,上前问:“丞相何不用我?我为前部先锋,理当冲在最前才是!”
看到魏延如此上火,丞相笑着摇摇羽扇,给他扇了几下:“文长这样的大将,应该用来冲锋陷阵,不适合这样的防守任务。此番调度,别有重要安排。“
但魏大将军好像并不在乎自己屈才去龟缩防守,他觉得有必要提出自己的天才战略:“都是为了北伐大业,怎么能在乎这个?丞相,请恕魏延直言,此番出征,不把重点放在长安,反而进关西,取雍凉。曹真大军一来,魏延只怕北伐大业再难有进展啊!不如拨给末将五千精兵,以为游击,骚扰曹真背后,也好缓解街亭方向的压力。“
丞相陷入了沉吟。一旁的杨仪怫然作色:“魏延!你妄议丞相北伐路线,是何居心!丞相自有考虑,你一介武夫,难道你比丞相还要高明?”
魏延向来和杨仪一对冤家,常常见面就掐,此时起了争议,他一拂袍袖,也是怒目相对。
帐中的气氛一度紧张。姜维此时敬佩末座,只有静静听着。他忽然觉得魏将军的设想或许不错,如果我是魏延,说不定就这样干了。但我是站在将领的角度,而丞相总揽军政,西出凉州,臣伏羌戎,以为前进基地,更为稳妥,这大概是站在更高的角度来看的吧。
丞相果然制止了杨仪:“威公且住。文长国之重将,不可轻出,别有重任。“
他转身对众将说:“幼常跟我多年,知我肺腑,也颇有韬略。此番去守街亭,只需撑十日到半月,待我军粮草富足,直指凉州,诸位都去建功,我上表天子,为诸位请功!”
魏延只好领了侧翼保护的军令,悻悻而退。
王平因为老成持重,被丞相任命为副将,策应马谡行动。
马谡的脸上,勉强按捺住喜悦,一拱手:“蒙丞相厚恩,一定不负重托!”
正当大家各领其命的时候,丞相忽而给了姜维一支令牌,拍拍他的肩膀:“伯约,近来操练士甚是辛苦。今番出征,你就跟着去,我教袁綝将军助你,后方有赵将军策应,一切小心。”
姜维抬起头,看到丞相殷殷期盼的眼神,他觉得这支令牌,沉重如铅块,他的心中涌起了强烈的念头:他的使命绝不仅仅是掩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