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内心，既求生，也求死。我们既追逐光明，也追逐黑暗。我们既渴望爱，有时候却又近乎自毁地浪掷手中的爱。人的心中好像一直有一片荒芜的夜地，留给那个幽暗又寂寞的自我。

                                                                                                 ——————弗洛伊德

一

夜。

街道上车水马龙，每一张面孔都带着喜悦，带着热情，来来往往。

我开着车行驶在拥挤的马路上，身边鸣笛声此起彼伏，表达着车中人心中的急迫与对着该死的交通的抱怨，不过我并不如此。

相反，我很安静，很淡定，甚至还有一丝温暖和小小的激动。

因为，我转过头，身边坐着她。

我冲她笑笑，她也冲我笑笑，伸手拉住了我的手。

车上的收音机里欢快的童声在唱着歌：“we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we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we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 and a happy new year~”

气氛和睦，幸福。

突然，一切都改变了！

车流，行人，灯光，喧闹，全部消失。旁边的车辆不见踪影，没有了路旁闪烁华丽的商店与行色匆匆的路人，也没有了歌曲和嬉闹，黑暗笼罩着一切。

只有身边的她，此刻正惊恐着望着我！

一声刺耳的鸣笛声从我的正前方传来，我回过头，耀眼的灯光充斥着我的瞳孔，照射着我底壳惊慌失措的脸。

我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啊！

巨响仿佛将我的灵魂惊出驱壳，眼前的一切在颤抖着，晃动着，翻转着，耳边充斥着撞击和破碎声，以及她无比惊恐的尖叫。

我拼命的想要抓进她，甚至双手距离她仅有几寸，但却又像是天堑一般无法逾越。

世界陷入死寂，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无比恐惧的脸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我的手就这样举着，无能为力。

不要这样，回来，回来。

“回来！”

尖叫着，周巍然忽地从床上坐起，身上已然被汗水湿透。

又是这个梦，又是这个梦。

自打周巍然有记忆以来，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做这个梦，那个夜晚，那条马路，灯光闪烁的商店以及，身边的她。

可是他从没有经历过那个夜，没有走过那条街，更是从未与那副面孔见过面。

甚至如今他根本就记不得那张脸究竟长成什么样子。

他心里很清楚，那个女人不是他的爱人，梦中那仿佛天堂般幸福的瞬间他也未曾感受过。

因为他从来没有爱过人，更准确说，他从来没有谈过恋爱。

周巍然是一个普通人。

学生时代，他是所有人记忆中那个坐在角落的男生，无言无语，无功无过，就那么陪伴着全班的同学度过了那一幕幕或开心，或深刻的青春时代。

唯一证明其存在的痕迹，就是那几张班级合照中站在末尾的矮小身影。

当然，是他陪伴着同学，无人陪伴他。

费劲千辛万苦的从农村考到城市，本来以为会灯红酒绿的他却依旧无法合群。

他不知道是为什么，性格？长相？

亦或是他注定没有人缘。

他没有参加过任何的同学聚会，手机里除了如今几个同事的电话和远在家乡的老父母外，甚至连三两好友都没有。

大学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空落的象牙塔，他没有能力攀到顶峰，也做不到在某一层中与周围的人打成一团。

打开他的衣柜，底下叠放着几件洗到发白的T恤和西裤，上面挂着几件白衬衫和一件较其略大的西服。

这些是他平日裹体的全部服饰了。

今天也不例外。

人潮拥挤的地铁里，周围一张张陌生的脸此时却仿佛是最亲之人一般紧紧贴在一起，让人心生躁恶。

周巍然抓着一根柱子，身子在随着列车的移动左右摇摆，唯一不变的是他的表情，一如以往的冷淡，对于一切，他经历了5年，早已司空见惯。

甚至他都不知道，究竟有什么东西能让他心跳加快。

也许只有死之前的回光返照吧。

走到大厦底部，在电梯前的人群已经排到了门口，周巍然站在队伍的后面，木然地一步步向前蹭着，他心里清楚，平凡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平凡而重复的一天。

二

夜。

依旧是车水马龙，人群中此起彼伏着谈笑声和吵闹声，气氛喜悦。

我开着车行驶在马路上，与车外堵塞的交通不同，我的心情无比的舒畅，幸福。

因为，我转过头，身边坐着她。

她冲我笑笑，伸手拉住了我的手。

车厢里环绕着欢快的音乐：“we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we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we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 and a happy new year~”

我微笑着，正想开口说些什么，突然，眼前一切刹那间斗转星移。

刺耳的鸣笛声将我从天堂拉进了地狱。

我的身体颤抖着，灵魂仿佛都已经被震了出来，眼前所有一一破碎，黑暗，死寂。

她再也没有了刚刚明朗的面庞，一双眼睛惊恐着看着我。

突然，我听到了声音，撞击和破碎声，以及她无比惊恐的尖叫。

我拼命的想要抓进她，甚至双手距离她仅有几寸，但却又像是天堑一般无法逾越。

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被黑暗吸走，旋转着掉入旋涡。

不要离我远去，回来，回来！

“回来！”

周巍然猛地睁开眼，没有车祸，也没有黑暗的旋涡，只有光秃秃的天花板和睫毛上的汗珠。

还是这个梦。

他翻了个身子，紧了紧被子，再一次闭上眼。

他已经习惯了。

站在大厦一层队伍的中间，周巍然面无表情地看着一切。

周围的人他大多面熟，甚至当中还有几位他叫得上名字，可他不想打招呼，他不想和任何人进行交涉。

他习惯于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世界，他只想自己过。

那些人看上去也不想和自己打招呼吧。

想到这里，周巍然低头笑了笑，引得旁边人异样的目光，他又赶紧正了正表情，目光重新回到了默然的状态。

这种状态维持到他走进电梯，直到他站住脚步，直到他转过头，直到。

他见到了她。

周巍然不认识她，这种不认识并不是那种熟悉的陌生，而是他确认，在他工作的这几年里，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女人。

他甚至有种莫名的肯定，她今天是第一次来这栋大厦。

今天是她第一次走进周巍然的世界。

周巍然注视着女人棕色的齐肩发和米黄色的大衣，看得入神。

几平米的电梯间里此刻混合着各式各样香水和体香的味道，可他却能够精准地从空气中辨认出一股芳香，他确信，这是这个女人的味道。

他看着，闻着，欣赏着，久久不能自拔。

直到那声毫无感情的电子声将他拉回现实，不过下一秒，他又重回天堂。

这个女人，和他在一层下。

他木然地跟着女人下了电梯，女人走到前台询问着什么，他不敢上前，默然走回了自己的工位。

女人坐在沙发上，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是在等他么？

周巍然心想，随后又自嘲地笑了笑，将目光收了回来。

这种女人，怎么可能在等自己。

“您好？”

这可能是周巍然这辈子听到的最悦耳动听的声音。

不，不是可能，就是这样的。

天使也不过如此。

他抬起头，一张无比美丽的面庞映入眼帘，棕色的头发，一身米黄色的大衣。

是她！

“怎，怎。”

他张着嘴巴，却不争气地结巴起来。

“请问一下王经理的办公室在哪里？刚刚前台让我进来找他，我不太清楚。。”

女人有些尴尬，看周巍然仍是一脸呆愣，以为后者有些警惕，又解释了一句，“我是来应聘的。”

周巍然终于缓过神来，腾地一下站起身，倒是吓了女人一跳。

“您怎么了？”

“在，在那边，花盆旁边，门上写着呢。”周巍然指着远方一处办公室，嘴里不利落地说。

“谢谢您。”女人急忙点头道谢，转身便要往那边走去，却突然又回过头，对周巍然笑了笑，说，“我叫萧水。”

萧水。。。真好听啊。

周巍然站着，半晌才回过神，望向萧水，人家已经走了几米开外，他才突然想到什么，开口喊到：“我，我叫周巍然！”

声音着实有些大，扰得同事纷纷侧目，周巍然急忙低头坐下，也不知女人有没有听到。

不过从此之后，他的生活有了阳光。

那寸阳光，叫萧水。

如果一切还如周巍然前20多年一般的发展，他依旧沉浸在孤独的世界里，也许恐怖的事情永远不会发生。但对他自己而言，这完全与前生不符的事情走向，则仿佛天使一般，将他带入了天堂。

周巍然喜欢上了萧水。

随后他展开了追求。

而且貌似，事情发展的很顺利。

三

夜。

我开着车行驶在马路上，透过窗户可以看到路旁闪烁着的五彩灯光和人们欢笑的脸庞。

空气中盘旋上升着路人欢声笑语时的呼吸，渐渐在黑暗中消失，不过那些充满快乐的景象却无时无刻，无处不在。

几声鸣笛声将我的视线从远处的路边拉回到了车旁，马路拥挤，车水马龙，不过倒也适合这样的晚上。

我将视线转到右边，看见了她。

她真美。看着看着，我愣了神。

她冲我笑笑，伸手拉住了我的手。

车流缓缓移动，收音机里播放着音乐：“we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we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we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 and a happy new year~”

一切都好温暖，好舒服。

但下一秒钟，世界崩塌。

急促的鸣笛声音扎破了我的耳膜，我被剧烈的撞击，整个人摇晃着，颠倒着，旋转着。眼前的所有一一破碎，黑暗，死寂。

与周围一同消逝的还有她那仿佛天使般的微笑。

她在颤抖，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张大着嘴尖叫着。

那个眼神，充满着害怕与求救，充满着惊恐与无奈。

突然，我听到了，撞击和破碎，以及她无比惊恐的尖叫。

我拼命的想要抓进她，甚至双手距离她仅有几寸，但却又像是天堑一般无法逾越。

我眼睁睁地看着仿佛掉入了无底的深渊，一点一点消失不见。

不要走，回来，回来！

周巍然睁开了眼睛，依旧是那间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卧室。

窗外连一丝风声都传不进来，没有梦中的欢声笑语，汽车撞击，刺耳鸣笛，更加没有女人的惊声尖叫。

他看向窗外，路灯昏黄的影子映在玻璃上，动也不动，一如他此时的心情。

突然，他想到了什么，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今天和往常不一样，他要去约会了。

去一个陌生的城市，和她。

萧水。

年底的日子总是有一种狂欢的意味，周巍然和萧水约好请了假期，去周边的一所城市游玩两天。

对于他来说，这是他这辈子唯一一次和女生约会，他不知道自己对于追求女孩竟然有如此的天赋，不过对于即将到来的这两个晚上意味着什么，已经不言而喻了。

想到这里，周巍然睡意全无，钟表显示早上5:35，对他而言，就好像下一秒钟就要和她见面。

真好真好。

他的脸上笑意渐浓，心跳都不仅加快了几分。

周巍然租了一辆车，接上萧水驶出了这座城市。

时间过得飞快，夜幕已经降临，二人玩的尽兴，直至快到凌晨才来到了酒店。

由于这两天是某个外国节的日子，酒店爆满，已经没有了单间。

周巍然看向一旁的萧水，没有做决定，只是呆呆地看着她。即使内心已有设想，事情发展至此，对他而言总归是紧张而陌生的。

萧水也有些尴尬，低下头不言不语，只能从露出的双颊看出她此时娇羞的心情。

“怎，怎么办？”周巍然总是在关键的时候说不出话。

萧水没有说话，只是头埋得更低了。

“那，那，那我定了啊。”周巍然嘴角挤出这几个字，萧水极难察觉地点了点头，拿出身份证递给了他。

春宵一刻值千金。

周巍然坐在床边，萧水坐在他身边，没有说话，没有动作，房间内充满了尴尬的气氛。

他不知道此刻应该做什么，即使屋内仍是寒意十足，但他还是不住地流着汗。

他看了眼手表，还有半个小时到零点，着实不早了。

“那个。。。”没想到此时萧水先说了话，“我去洗个澡。”

“阿，好好好。”周巍然手足无措地左顾右盼，仿佛女生说的是什么普通至极的话，但他的嘴唇却突然无比的干燥，心跳越发变快。

四

萧水这个澡洗了足足20分钟，20分钟之后才穿着严严实实地从厕所走了出来。

周巍然有些不敢看她，但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鼻子，那种香味一如二人初见，此刻被热水一蒸，愈发的浓郁。

香味由远及近，慢慢来到了床边，随后戛然而止。

周巍然抬头一看，萧水已经飞快的钻进了被子，闭着眼睛背对着他。

“那我也去洗澡，你，你休息。”他急忙站起身，不敢回头，逃也似地进了厕所。

他洗的倒是快，5分钟便洗漱完毕走了出来。

女人还是刚刚的身形，不知道是故意为之还是已经熟睡。

周巍然蹑手蹑脚地将被子拉开一个角，钻了进去。

不大的房间里，周巍然盯着天花板，旁边睡着一个他喜欢的人，想想不论是谁都不会完全淡定。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在疯狂的跳动，房间里没有声音，他听着自己的心跳，莫名的可笑。

周巍然转过头，他看向萧水的背影，后者维持了很久的身姿此时仿佛也在伴随着另一个心跳微微地颤动。

他想要用力将女人转过来，然后像个男人一般拥吻，可双拳攥了又松，就是偏偏不敢伸出被窝。

几秒种后，他泄了气般长叹一声，正想回过头就这么睡去，萧水动了。

女人突然转过身，一双大眼睛看着周巍然，后者愣住了，一动不动，双眼眨都不敢眨。

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他在心里狂吼。

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对视，没有人动，各怀心事。

“该死。”萧水噗嗤一声笑了，然后低下头骂了一声。

“恩？”周巍然有些不知所措，他做错什么了么？

“难道还要我主动么！”

女人突然加大了音量，随后直接撑起身子，将双唇贴在了周巍然的嘴上。

周巍然睁大了眼睛，仿佛整个世界此刻静止，他能听到自己那疯狂如火山喷发一般的心跳声，还有另一个如同鼓点的心跳，后者的主人，正在跟他深吻。

这，这是天堂么？

周巍然心里笑出了声，渐渐将手攀上了萧水的。。。

我睁开了眼睛，灯火通明的街道上人头耸动。

糟糕的交通，音乐，鸣笛声，还有她。

我笑着看着她，好幸福。

突然一切破碎，仿佛黑暗中伸出一只手，将她拉进深渊。

我哭喊着，无济于事。

不要走，不要走！

“不要！”

周巍然尖叫着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属于他的卧室的屋顶，空无一物。

卧室？

他倏地坐起身，慌忙地左右看去。

这是我的卧室？萧水呢？

他看向钟表，5:35，日期，12月23日。

怎么回事？

我已经经历了这一天啊？

五

最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周巍然被困在了这一天，12月23日。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无论他做什么，只要时间来到这一天的00:00，一切就会回到前一天的凌晨，再一次重复那个梦，再一次重复这一天。

他感觉自己要崩溃了。

他试过他能做的一切：按照计划和萧水约会；爽约；直接提出分手；独坐在家一整天；甚至上大街裸奔，被抓进警察局，他能想象到的一切，他全做了。

无济于事。

无论凌晨时分他的位置在哪里，无论他在做什么，他总能回到自己的卧室，然后重复这一天。

就好像上帝在放着属于他的录像带，并且对于这一天，上帝万分宠爱，选择无限回放。

周巍然躺在床上，他已经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在12月23日早上躺在这张床上，他不想起来。

这个世界的一切，没有东西能引起他的注意，没有人能够让他心跳加速。

他笑着，想到了萧水。

这个他原以为是上帝从手中流出的金沙滴落在他头顶的女人，能够让他无比激动，无比幸福的女人，这个能够让其心脏蹦出喉咙的女人，现如今就仿佛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再也不能引起他的丝毫悸动。

他又一次重回孤独，这段仿佛电影一样的日子，让他大起大落，大喜大悲，从人间升到天堂，又狠狠地从天堂掉落地狱，而后便是无尽地跌落。

他想起了梦中那个女人，此时的他仍然回忆不起那个女人的相貌，但他想到了梦中女人的坠落。

此时此刻，他和那个女人一样，无穷无尽，无比清醒而又永恒失落。

我想我永远不会知道那个梦意味着什么，那个女人是谁，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周巍然微笑着，下了床，仔仔细细地洗漱一番，穿上了自己最干净的一身衣服，躺回了床。

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水，还有一瓶药。

监控病房内，几个人围在病床旁，一个人摆弄着放在床头一个机器，机器上不少电极线连着病人的脑部。

“怎么样了？”

“周夫人，我们的技术是可以让病人重温一生中心跳和脑电波最剧烈的那一刻的，也就是通过记忆还原和‘人生回放’技术，刺激病人的反射神经，增加病人从植质状态苏醒的几率。您看，昨天病人心跳有着明显的浮动，是治疗至今心跳最剧烈的一次，我们及时提取了那一刻的记忆，并且以‘天’为单位反复刺激病人脑部，起先效果非常不错，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心跳频率呈明显下降趋势。。。”

“那是不是说治疗效果越来越差啊？这可怎么办啊！你们赶紧帮帮我老公！”

“您别着急，我们正在调试，正在加快病人记忆回放的速率，应该会有效果。总的来说，如果病人求生意识强烈，我们的治疗方法是有相对高的成功率的。”

“一定的一定的，我和巍然才刚刚结婚。。早知道，早知道我们就不去旅行了！那条街，是我们第一次旅行的地方，那一天也是圣诞节，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出车祸，为什么啊！上帝啊，为什么会这么对我啊啊啊！”

“周夫人您冷静一点，要相信我们。。。怎么回事，这，病人的心跳怎么消失了？怎么回事？是不是机器出问题了？”

“不是啊，机器没有问题，好，好像是病人主动。。。不可能啊！”

“叫医生，叫医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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