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雅风流是吾师
2008年秋,内子负笈贵大,入顺真先生门下攻读中国哲学。2009年春,余亦入黔,蒙闻玉恩师不弃,列入门墙,糊口之余,随先生读书。2010年6月,内子学事已毕,与余束装北归。屈指而算,游于闻玉先生门下,垂十年矣。回首当日与黄君志强、罗君松乔随先生读书宴游,竟是四十年来难得之安乐时光。时下虽与先生暌违日久,黔中塞外远隔何止千里,然先生每有诗文草成或著作付梓,必获见赠。弟子虽资质驽钝,毫无建树,然以先生为楷模,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获益于先生多矣。
闻玉先生本四川巴中人士,生于1941年,时值抗战。出身农家,少入私塾,受传统教育。寒窗苦学,未及弱冠而以优异成绩入读贵大中文系。其时贵州大学名师云集,张汝舟、朱厚琨、李淑元、陈果青诸先生皆学界之耆宿。斯时世风陵替,世人咸以粗鄙为荣。硕儒前辈皆厕身“右派”之列,被打入尘埃。先生向学之心不改,读书治学,甘之如饴,不以为苦。闻玉先生于同窗之中,年龄最幼,然博习亲师,颇得诸先生之青眼。1962年,先生毕业,请缨至毕节从事语文教学。毕节,古人谓之“苦甲天下”,先生却乐在其中,从事中学、中师教育十一年。1973年末,重返贵大执教至今,又四十余年矣!师泽及于八表,弟子何止三千。
先生学天文历法于张汝舟先生,学易于金景芳先生。1980年秋,王气中、殷孟伦、徐复三位先生发起“中国古代天文历法讲习会”,汝舟先生于滁州醉翁亭畔主持讲座。老先生年事已高,主要辅导工作由闻玉先生担纲。年末,先生著成《古代天文历法浅释》一书。后得程千帆先生激赏,附丽于千帆先生点校之《章太炎先生国学讲演录》。1985年秋,先生随金景芳先生学易于吉林大学。受陈连庆先生之邀,讲学于东北师范大学,并承陈先生之命,整理铜器铭文。先生代表作之一《铜器历日研究》即草构于此。
先生问学滁州期间,因家庭变故,与尚属孩提之爱子天各一方,金宝侍座黔中之时,先生每言及此,痛惜之情,溢于言表。所幸天佑仁人,先生晚景顺遂。与师母赵老师伉俪情深,相敬如宾。得师母之精心照料,博观约取,厚积薄发,著述既富且精,嘉惠学林。尤可欣喜者,2011劳动节,哲嗣禾加兄自沪上归来。失散三十余年之骨肉天伦,重获团圆,实为恩师晚年一大乐事。
闻玉恩师发扬汝舟先生“月相定点说”,力指“月相四分说”之非,于廓清史学界之迷雾,有筚路蓝缕之功。先生将汝舟先生之天文历法绝学援引入铜器断代,在考证众多铜器历日的基础上,制定十条“铜器历日研究条例”,独开生面,自成一家之言,已经成为铜器断代研究绕不开的方法论。并据此构建三代纪年,将汝舟先生开创之实际天象、出土文献与典籍记载 “三证合一”的科学方法论踵事增华。论证过程严谨精密,所得结论科学可信,确为颇具开创之功的不刊之论。先生在《古代天文历法讲座》后记中云“真正的学问必须是简明而实用的。”“只有可靠的结论,才能经受时代带验证,对得起子孙后代,三百年也不会过时。”清华大学教授李学勤先生撰文云:“当今以历史年代学名家者,二三家而已,张闻玉先生是一家。”又为先生编著之《夏商周三代纪年》题词曰“观天象而推历数,遵古法以建新说”。经过数十年的传播,由汝舟先生创建,闻玉先生发扬的“张汝舟—张闻玉古代天文历法体系”已经逐步成为先秦史学界共识。
先生之学术发轫于文学,转而为经学,再转而为史学。转益多师,熔裁经史,旁涉百家,终成巨匠。著书育人之余,讲学于南京大学、湖南师大、东北师大、南昌大学、四川大学等名校上庠,好评如潮。后以古稀之年出任贵州师范大学历史研究院院长与贵州大学先秦史研究中心主任,受聘南昌大学兼职教授,为中华文化之复兴鼓与呼。先生乐于提携后进。凡可塑之才,名校硕博或贩夫走卒,均大为揄扬。以期培养读书种子,延一线中华文脉。师门之中,有北大毕业的马明芳师姐,也有军人出身的喻在银师兄,鄙陋如我,亦得以受教。师门中人,无论前辈学人亦或青年俊彦,均云:先生非但是学殖深厚可以解学术之惑的经师;更是使人安心立命足以传人生之道的人师。1984年,先生设帐于南京大学,曾作诗怀念汝舟先生,其中有云“清风化雨江天洒,仰止情深四海同”,足为夫子自道。
少陵《咏怀古迹》云“风流儒雅亦吾师”。先生亦儒雅风流之士,不过此风流非“人不风流枉少年”之风流,乃“是真名士自风流”之风流耳。先生以儒者自期,于孔孟之道一以贯之。古人所谓“仁慈隐恻,造次弗离;节义廉退,颠沛匪亏”者是也。十年浩劫之时,汝舟先生蒙冤,恶冠加首,闻玉先生以师礼事之如初。汝舟先生鹤归道山,身后哀荣,文章之结集付梓,多赖先生之力。历次风波,先生穷达不改其志,遇受难者辄施以援手。风波之后,先生育人之余,好善乐施,寒门学子多受其惠。先生醉心学术,亦关心时事,国运民瘼,尽收笔底。每遇不平事,辄做狮子吼。于学术观点则兼容并包,虽意见相左之文,苟有一毫之可取,亦乐于推介。于未知领域,则恪守“多闻阙疑”之道。余受教门下之时,先生再三叮嘱:于未知领域,不可妄下断言,以免贻笑大方。于门人弟子,则循循善诱,如阳春之温,时雨之润。弟子但有寸进,欢欣鼓舞,若出于己。先生授徒,极重元典诵记。学子或以为苦,后始知受益终身。先生又云,治学需博而能专,切忌门门懂样样不通。是以门下弟子皆严守章黄学派宗风,熟读《说文》,以免受“束书不观,游谈无根”之讥。先生好学深思,尊师重道,宠辱不惊,乐天知命,洵然有古人之风。先生致力于经史,文章余事耳,多为心路历程之实录,绝少向壁虚构之作。章实斋云“六经皆史”,先生之文中多时代风云变幻之折射,来日或可补正史之阙。
先生文集《文学卷》付梓之际,命序于余。余不敏,管窥锥指,略述先生之嘉德懿行。古人云“文如其人”,虽不尽然,亦未必不然。知先生之阅历,亦可为解读先生文章之津梁。至于诗文之月旦甲乙,非余后生小子所能置喙,静待读者诸君品鉴。
受业弟子张金宝沐手敬撰
适逢2017年儿童节后一日
愿先生童心永驻寿比南山
文章草成于六月份,定稿于十月十六日,四个月来,得诸多师友之指点,数易其稿,渐趋完善。古人云“下笔欲生风,磨砻日有功”,良有以也。惜资赋所限,未能尽善尽美。师友指点之德,铭感于内,恕不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