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不完的圈----我读莫言的短篇小说《木匠和狗》

        莫言开篇就写:“钻圈的爷爷是个木匠,钻圈的爹也是个木匠。钻圈在那三间地上铺满了锯末和刨花的厢房里长大……”又写:“村子里有个闲汉管大爷,经常到这里来站。站在墙旮旯里,两条腿罗圈着,形成一个圈。袖着手,胳膊形成一个圈。”“欻----欻----欻----,散发着清香的刨花,从刨子上弯曲着飞出来,落到了地上还在弯曲,变成一个又一个圈。”这干脆利落、精致地写出了一个木匠的工作环境,生活气息扑面而来!在我眼前呈现了一个画面是一个个圈:木匠第三代小孩奇怪的名字“钻圈”;闲汉管大爷的腿和手形成的圈;弯曲着飞出刨子又落在地上还在弯曲着的刨花!再说到“圈”与“钻圈”,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德国艾·奥·卜劳恩的漫画《父与子》中的跳烟圈情节----爸爸悠闲地坐在沙发上,吹出一个个烟圈,儿子却来跳父亲的烟圈。 

    《木匠和狗》的故事主要是:闲汉管大爷信口开河地由一段扯到另一段,一个故事跳到另一个故事,一个主题跳另一个主题的讲谈;钻圈爷爷讲的故事;以及一个“嗵鼻涕的小孩”,三十年后写成的《木匠和狗》的故事。

      管大爷讲的故事有三个。“贤侄,我给你讲个木匠与狗的故事吧。”管大爷开始讲起来。

      故事一:“那个木匠,和他的狗,与两只狼进行殊死的搏斗,狼死了,狗也死了,木匠没死,但受了重伤。”

      故事二:“大侄子,你不要叹气了,我给你再讲个木匠和狗的故事吧”,管大爷又开始讲了,“李大个子早年死了女人,再没续弦,好多人上门给他提亲,都被一口回绝了。他养了一条黑狗,仿佛从墨池了里捞上来的……这个狗东西,蹲在李大个子背后,两个黄眼珠子骨碌骨碌转悠着,好像在算计着什么。”然后,话题就一转,转到了讲管大爷的爹的故事上去了。

      故事三:管大爷的爹管小六,从小就玩弹弓打鸟到十三岁,然后玩土枪,之后结网捕鸟,害死了很多鸟,也借捕鸟谋生。卖死鸟不赚钱,他就在集市上支一个炭火炉子,烤鸟现卖,副县长胡书记因犯错误,下放到乡里当书记。胡书记不好色,就好喝点酒,吃点烤肉。管小六不攀权势,并不与胡书记结拜兄弟。   

      当管大爷说:“这个世界上最考验男人的事情,一个是美色,第二个就是美食。”钻圈爷爷接过话头:“人的志气呢,人毕竟不是狗。”钻圈爷爷讲的故事是:钻圈爷爷的舅姥爷家里跟沙湾李举人家打官司,输了,家破人亡。钻圈爷爷的舅姥爷只好敲着牛胯骨沿街乞讨。他当时才九岁,并不认识李举人。他在路边看到李举人吃包子。他敲着牛胯骨,在李举人面前数了一段宝,把家人打官司的事说了一通。李举人说:“这不是我去官府使了钱,也不是官府偏袒,你爹是个混账东西,公道在我这边……你拜我为干老头,我有吃的,你就有吃的。”钻圈爷爷的舅姥爷说:“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宁敲牛胯骨,不做李家儿。”后来他参加了孙中山的革命党,是陆军少将。钻圈爷爷总结性地说:“这样的人物,自然是能够做到冻死不低头,饿死不弯腰的。”

      “嗵鼻涕的小孩”三十年后写成的故事。钻圈老了,村子里的孩子围着他,要求他讲个故事。一个“嗵鼻涕的男孩”,三十年后,写出了《木匠和狗》的故事。这个故事的主要内容是:木匠忙活了半个月,用上好的桐木板和公鸡毛做成的四个风箱,卖了一百元钱,被集市上的收税员罚没了九十元,他就用剩下的十元钱,打了两斤薯干酒,割了两斤猪头肉,还买了一串油炸小鸟。正当他把肉和酒从帆布兜子里摸出来,扔在桌子上,刚要吃喝,就听到街上一阵嚷叫。女邻居的牛犊掉到了井里,喊他帮忙。他本不想帮,因为女邻居的男人“有疑心症,谁要跟他老婆说句话,就要遭到他的怀疑和嫉恨。”可是,架不住女人的苦苦哀求,于是,他拿了绳子,往井边跑,沿途招呼了几个人,把牛犊救了上来。后来,木匠回家,发现肉不见了,就抓起一根棍子,对准狗头擂了下去。狗当场昏倒,鼻子里流出血来。木匠喝醉,狗费劲地爬起来,摇摇摆摆向门外走去。过了一个月,狗回来了。木匠装睡中发现,狗拖着一根高粱秸,把木匠的身体丈量了一下,悄悄地走了。有一天,木匠“杀树归来,背着一把锯子,一个大锛”,在回家的路上,黑狗与木匠生死搏杀,先是狗死了。木匠在树下发现一个“长方形深坑,坑里有一根高粱秆。他明白了,知道狗是按照那天中午量好的尺寸,给自己挖好了葬身之地。”木匠与在捕鸟的管小六谈论了自己的狗之后,他下到坑里躺着,让管小六看看坑是不是合适。“管小六笑着,不说话,把那条死狗,一脚踢到坑里……”他把大锯子往土里一插,往前推出一大夯土,活埋了狗和木匠。

      看到这个短篇小说的结尾,我才终于明白,这个短篇小说就是故事中套故事。这难道不是一个“圈”吗?前几个故事---管大爷讲的两个故事,钻圈爷爷讲的故事,钻圈成为爷爷之后,又讲了木匠和狗的故事,三十年后,有一个“嗵鼻涕的孩子”写成了一个故事。最后这个故事,才是真正的木匠和狗的故事!三四代人的木匠与狗的故事,前后变成了不同的版本。这样就构成了历史的传承、人生的叙事了。这样的写法,确实高明!关于最后一个木匠和狗的故事,我的阅读眉批写的是:“一直没讲的‘木匠与狗’的故事,在这!故事中套故事!故事中,觉得第一次讲‘木匠与狗’的故事,简单至极。原来,安排在这里!匠心!”

      《木匠和狗》的最后一个故事读完,真是让人拍案叫绝!我领略到了莫言的魔幻(虚幻)现实主义!“狗说:我没吃。木匠说:你没吃,谁吃的?狗说:我也不知道谁吃了,反正我没吃。”“狗冷笑一声,说:你现在才说这些话,吃了,伙计!”这两个小片段是木匠打狗前和在树下草丛中的辩白打狗的原因时说的。作家把木匠与狗的故事以勾通历史和现实,写得那样地一波三折,真是“脑洞大开”!莫言被称为“想象力在整个人类之上的状态”,真是服气了!张艳梅的《新世纪中短篇小说观察》中,有一篇文章《莫言<木匠和狗>:一部争议颇多的作品》评论道:“狗会说话,会怨恨,会设计报复,量身高,挖墓穴,只等主人横尸荒野。这当然带有寓言意味,或者说魔幻色彩。充分体现了莫言‘将魔幻现实主义与民间故事、历史与现代融合在一起’的写作风格。”

      这个短篇小说,也可以看做是悬疑小说。在“嗵鼻涕的男孩”写的故事中,结尾是这样写的:“木匠喘息着说:小六,也好,也好,我现在想起来了,知道你为什么恨我了。”主要悬疑点是:第一,狗偷吃肉了吗?作者没有明说,故事讲完了,也不知道;第二个悬疑点是,管小六为什么恨木匠?也许是木匠伐木,导致树木减少,管小六捕不到鸟;也许求救牛犊的女邻居,她的丈夫正是管小六!他怀疑自己的老婆与李木匠有问题。但,管小六为什么恨李木匠,只有作家知道!也正是作家留给读者去思考和想象!

      这个短篇故事很精彩,关于素材来源,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张新颖先生在《小说精神的源头、生活世界、现代汉语创作传统》中说:“《木匠和狗》的故事是我第一次读到。”刘洪强的《莫言的<木匠和狗>素材来源考----兼论其它小说部分来源》研究认为,“木匠和狗的故事”有五个版本:清刘吉士的寄园版、清朝许奏恩附录的金宗楚版、李明版、李东礼版和莫言版。清刘吉士的寄园版,人物是牙侩和狗,狗偷食之后复仇,挖坑,牙侩差点被狗伤。清朝许奏恩附录的金宗楚版,人物是客人章某和黑狗,狗偷吃后被客人告诉主人,狗复仇,最后主人杀狗。李明版,人物是木匠、财主和狗,狗偷吃后,记恨发现实情的木匠,用爪子量他的影子,最后拉木匠入坑,木匠爬出坑。李东礼版,人物是木匠和狗,木匠发现狗穿人的绣花鞋,踏上草木灰偷吃之后,把绣花鞋送回原地,然后在常呆的地方闭目养神。这四个版本都是与狗对立的“人”转危为安的结局。莫言版,人物是木匠和黑狗,肉被某人或物偷吃,主人打狗,狗用高梁秸量木匠身材,欲谋害木匠于坑中,木匠杀狗,最后管小六用大锯锯土,活埋狗和木匠。这一个故事结局是“人狗俱死”的悲剧。

      圈,圈套,不就是设计吗?钻圈,不就是钻圈套吗?钻圈,就是钻人家设计好的圈套吗?真是钻不完的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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