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少年

(一)

在稻子成熟的晴朗日子里,上海远郊的大人们在稻田里忙着收割,之后用劳动车把成捆的稻束拉到村民组公用的稻谷场里,用老式脚踩手动式“打稻机”进行脱粒,再把稻谷用风车扬净,平铺在场地上晾晒,有水泥场地的人家不多,所以大家都要来这块公用场地“占地盘”,以免迟误最佳收稻的时辰。为了顺利让自家稻谷颗粒归仓,各家忙到深夜是常有的事。

村里有个女娃娃,梳着一条马尾辫,辫子不是梳在后脑勺,而是靠近右耳上方,上面卡着一朵红花,身上穿着蝙蝠袖镂空针织衫,那是女娃娃的妈妈亲手织的,别提有多洋气了。要不是在村小里读书,真看不出是个乡下丫头。当时有一首儿歌很流行,叫《小邋遢》,那个年代的孩子都能哼上几句,女娃娃的妈妈就是根据那个小歌手的发型给女娃娃打扮的。

    放学了,女娃娃的脚步很轻快,几乎是用跑的速度回家了。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她又来到了稻谷场,稻谷场里弥漫着厚厚的稻壳灰,三台机器扯着嗓子叫着。大人们有的戴着帽子,类似日本屁帘帽,能遮住耳朵和脖子,有的头上裹着一条毛巾,各个灰头土脸,不走到眼跟前,分不清谁是谁。女娃娃就像小蝌蚪找妈妈似的,寻找妈妈的身影,妈妈正弓着身子搬稻束。

  “妈妈,我期中考试得了两个一百分。”这是女娃娃上一年级第一学期的第一次正式考试。

  “真的啊?”

  “当然啊!”

“太好了。”女娃娃的妈妈从口袋里拿出三元钱,塞给女娃,“妈还没做饭,你自己去小店里买点吃的。”

女娃娃手里攥着钱,小脚一蹦一跳,辫子也一蹦一跳,乐呵呵地来到小店,她花一元钱买了一包白象方便面,又花了两元钱,买了四小包葵花籽,一个裤袋塞两包,裤袋鼓鼓囊囊的,妈妈给的钱不毛不剩。女娃娃买好东西,坐在小店门前的长条凳上,她先把方便面揉碎,再打开袋子,撕开小袋的鲜辣粉,撒在方便面上,又揪紧袋口,来回摇晃了几下,好让鲜辣粉均匀地包裹住方便面。一番熟练的操作之后,津津有味地吃起来。面很脆,调料很鲜,倒进嘴里嘎嘣脆。

小店里来了个陌生的男娃娃。

“老板,俺想买玻璃珠。”

“买几颗?”

“俺有两块钱,能买几颗。”

“五毛钱3颗,一块钱8颗。”

“你可以买16颗。”女娃娃插嘴道。对她来说,这种算术太简单了。

“那就买16颗吧!”

小店老板从塑料罐子里数了16颗玻璃珠出来。

“16颗,你自己再数数。”

男娃娃用右手一颗颗数着,数好后又用右手抓起珠子,放进口袋里。

“喂,我怎么没见过你?”女娃娃好奇地望着男娃娃。

村子就这么大。附近差不多年龄的孩子,没有女娃娃不认识的。平时也没有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说法,乡下的孩子们总是聚在一起疯玩,熟得很。

“俺是刚搬来的。”

女娃娃一开始没听懂,因为村子里的人世世代代都住在这,就算是死去的老祖宗们也都是埋在稻田里的。

“从哪搬来的?”

“安徽。”

“我没听说过,远不远?”

“远,坐了好久的火车。”

“火车?我从来没坐过。”女娃娃一边嚼着面,一边搭着话。

“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卖豆腐。”

“哦!你家就是卖豆腐的呀!天天早上从我家门前走过的那个叔叔就是你爸爸?”

“就滴(是的)。”要不是男娃娃边说边点头,女娃娃还真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一开始我们都听不懂他在吆喝什么,和我们这里的话不一样,后来才知道他是在卖豆腐,我妈也买过,我看见那个豆腐还冒着热气,洒上盐,就着白粥吃。”女孩噼里啪啦地说着,“我听隔壁老婆婆说卖豆腐家的儿子……”女孩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小男孩一下子涨红了脸。

“俺回家了。”

女孩听说,村里来了一户卖豆腐的人家,租了一户人家的什物间,有一个儿子,那个孩子的左手长了六根手指头,从娘胎里出来就是个怪胎。女娃娃最终没有把话说出来,虽然小小年纪的女娃娃还不知道什么叫自尊,但本能告诉她,不能在男娃娃面前说这事,那样不礼貌。

                        (二)

女娃娃长得好看,穿得好看,脑袋瓜子也很好用,就是太贪玩,脾气还不小。爱看金庸小说的爸爸说,她就像是个小黄蓉,古灵精怪。每天放学后,没一会儿,就写完作业了,每天和村里的伙伴一起玩耍,不到饿得前胸贴后背,都想不到回家,有时候实在太饿了,在谁家玩就在谁家蹭饭吃,吃好了继续玩,没有一点女孩子样。

某天放学路上,有个比她大一届的男孩子,是同村不同组的,把几粒苍耳子放在了女娃娃的头上,被女娃娃发现了,她拼命用手拽,越拽,苍耳子粘得越牢,头发全结在了一起,女娃娃哇的哭了起来。

“你赔我头发!看我不打死你!”她气冲冲地跑向那个搞恶作剧的男孩子,用拳头砸他的背。

那个男孩子大概意识到自己玩笑开过头了,虽然挨了女娃娃好几拳,愣是没还手,呆呆地站在那里。

“你给我等着,我要叫我爸爸打死你。”女娃娃火冒三丈地朝家方向的小路奔去,泪花还挂在脸上。

卖豆腐的男娃娃正蹲在路边打玻璃珠,他认出了狼狈不堪的女娃娃。

“喂,要不要一起打玻璃珠?”男娃娃小声地问道。

“今天没空,我要找那臭小子算账!”女娃娃“满脸杀气”。

过了一会儿,男娃玩看见女娃娃牵着她爸爸的手,从他面前走过,后来他才知道,女娃娃去那个搞恶作剧的男孩子家中告状了,那个男孩被他爸爸打了一顿。

三天后,女娃娃风风火火地从男娃娃面前走过,马尾辫不见了,变成了“刘胡兰”。

“嗨,等我写玩作业,我来找你玩。”

“照(好的)。”男娃娃又点了点头,目送着女孩回家的背影。

女娃娃说一不二,写完作业,扔下笔就往男娃娃家跑,口袋里装了满满一袋玻璃珠。

男娃娃早早地等候着女娃娃。他俩找了两块砖头搭建一个斜坡,沿着斜坡把玻璃珠滚下去,再轮流弹珠,打到对方的,就算赢了。女娃娃碰到对手了,男娃娃每天一个人练习,打玻璃珠的本领很厉害。没一会儿,女娃娃的口袋就瘪下去了。男娃娃看出了女娃娃脸上的神情有些不悦,就故意输了几局,女娃娃脸上的笑容又回来了。

“喂,你叫什么名字?”

“俺叫李震。”

“哦,木子李,我妈妈也姓李,哪个震?”

“地震的震。”

“我不会写,老师还没教那个字。”

“其实,俺也不会写,俺听俺爸这么说的。”

“那你怎么不去上学呀?”

“俺爸说俺是小月份生的,得明年才能上学。”

“我妈妈说我是中月份生的,那我比你大。”

“俺只听说过大月份和小月份,没听过中月份。”

“我妈说我是七月份生的,就是中月份。”

“那你叫什么名字呢?这里的人好像都姓唐。”

“我也姓唐,唐娇娇,我爸说是娇生惯养的娇。”

天色渐晚,视线渐渐昏暗,玻璃珠洒落在黑黑的泥土上,分不清哪颗是男娃娃的,哪颗是女娃娃的,女娃娃的肚子咕咕叫着。

“你的肚子在唱歌。”男娃娃笑着,露出两颗虎牙。

“俺要回家吃饭喽,过几天还找你玩。”

“你咋也说‘俺’?”

“跟你学的呗!”女娃娃说完,笑得前仰后翻。

星期五放学,女娃娃又来男娃娃家。她看见男娃娃脸上有好几条指甲印。

“谁干的?”

“俺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家是养鸡的。”

“我知道了,整个村子养鸡的就一家,那家孩子因为成绩差,二年级时留级了,我去找他算账。”

女孩来到了养鸡场,把那个小子叫了出来。

“你为什么打人?”

“我没打人啊!”

“你还撒谎,你打了那个卖豆腐家的。”

“你说那个六根手指的怪胎啊!”

“你凭什么叫人家怪胎啊!,我要你现在就去给他道歉。”

“大家都这么喊,我才不去了,谁让他赢了我的弹珠!”

“你这叫大货欺小货,丢人,不对,你是蠢货欺小货,你个笨蛋留级生!”

“你…”

“干什么,你要打我啊!我叫我哥来收拾你。”女娃娃的两个堂哥人高马大,平日里很护着女娃娃。女娃娃冲留级生翻了翻白眼,转身走了。

“你别难过了,我已经替你骂过他了。”

“谢谢你,娇娇,你真过劲(厉害)。”

“俺听俺爸说,他打算在镇上菜市场里租个门面,俺们可能要搬走了。”

“啊,那我们以后是不是见不到面了?”

“俺也不知道,俺得去问问俺爸。”

“星期六我会跟爷爷奶奶去地里玩,到时候我叫上你。”

“照。”

(三)

    星期六午觉过后,睡眼朦胧的女娃娃找来了男娃娃。

  “你手里拿着什么?”女娃娃好奇地盯着男娃娃手里的袋子。

“俺给你拿了些五香豆干。”

“我看看。”女娃娃打开袋子,“真香。”说着伸手拿了一块吃。

“你爸爸做的豆干真好吃。”

“真的吗?”

“当然啦!”

“那为啥俺妈不喜欢吃呢?俺妈说了,自从嫁给俺爸,从早到晚磨豆腐,浑身豆腥气,别说吃了,光闻着就难受。”

“俺妈还说了,嫁给卖豆腐的,起得比公鸡还早,早知道,还不如嫁给杀猪的,起码有肉吃。”

“我觉得五香豆干比肉好吃。”女娃娃抓起一块豆干递给男娃娃,“你也吃一块。”

“俺在家吃过了,你吃吧!”男娃娃朝女娃娃哈了一口气,“你闻闻,俺现在嘴里还有味呢!”

“那你天天吃,是不是也吃够了?”

“俺不知道,俺爸说了,让俺好好上学,以后就不做豆腐了。”

女娃娃剩了两块豆干,一块给爷爷,一块给奶奶。他俩跟着爷爷奶奶到地头干活。在七岁孩子的眼里,地很大,地的尽头是一条大河,有一次,女娃娃在岸边看见了一条红红的四脚蛇(蜥蜴)从河里爬出来,吓得她小脸惨白,哇哇大叫:“奶奶,蛇蛇蛇……”好长时间都不敢走到河边去。地被整齐得分成了好几块,一年四季没有空着的时候。

    爷爷奶奶挥着锄头种菜,两个娃娃跟在一旁看着。

女娃娃看见了芦粟,整块地里,数它们个最高,芦粟的籽已经红里透黑了,每一节上都有绿油油的叶子,在风里晃晃悠悠,女娃娃咽了咽口水。

“爷爷,我要吃甜芦粟。”

“等走的时候,爷爷再给你砍。”

“不,爷爷,我现在就要吃。”

爷爷麻利地用刀砍下了四根芦粟,摘掉叶子,一节一节切好,放在娃娃们面前。

“外面的壳我自己会剥。”

女娃娃剥掉芦粟的外壳,用小嘴撕开芦粟的皮,咬一段,嚼几下,甜汁顺着喉咙往下流,再把渣吐出来。男娃娃从来没吃过甜芦粟,也馋得直咽口水,女娃娃撕好一根递给男娃娃。

“嚼吧,很甜的,嚼干了之后把渣吐出来,就像吃甘蔗一样。”说着,又示范了一遍。

“甜。”男娃娃边吃边笑开花。

“这个叫什么?”

“叫甜芦粟。”女娃娃用上海话教他。

“你们那好吃,用安徽话怎么说?”

“好吃的羊熊样。”

不一会儿,他们面前就积了一堆芦粟渣。女娃娃看见脚边有好多蚂蚁,蚂蚁们扛着他们吐出来的芦粟渣搬来搬去。女娃娃跟着蚂蚁的队伍,想看看蚂蚁们要把她的芦粟渣搬哪去。

“你在干什么?”

“看蚂蚁搬家,我想看看它们要把芦粟渣搬哪去?”

女娃娃看见蚂蚁们钻进了一个草堆里,没影了。

“你怎么不吃了?”

“我嚼不动了,腮帮子痛。”

小男孩一连吃了好几根芦粟,突然打了一个隔。

“我妈说了,吃芦粟就是要吃到打嗝为止。”

他俩靠着田埂,抬头望去,一架飞机刚好飞过。

“李震,你看,飞机在放屁。”

“哈哈,飞机放屁?你说话真好玩。”

“你看,它后面拖着长长的一条线,我哥说了,那是飞机在放屁。”

他俩定定地望着天上的飞机放屁,很长很长,直到看不见为止。

“俺给你捏个泥娃娃吧?”

“好哇!”

男娃娃第一次大方地伸出左手,女娃娃看见了那“第六根手指头”,它长在小拇指的外侧,算不上标准意义的手指,只不过是鼓出来一节,大概有三分之一小拇指的长短。

“大家都叫俺怪胎。”男娃娃边捏着泥娃娃,边低着头说。

“我觉得没什么,他们就喜欢胡说八道。”

“俺爸说了,等他攒够了钱,会带俺去做手术,到时候俺就可以当正常人了。”

平日里叽叽喳喳的女娃娃此时一声不吭,眼眶红红的。

“捏好了,你看。”

“你捏的泥人真滑稽。”

“嘿嘿。”


很多年以后,女娃娃长大了,她在自己的日记本上写下了一首小诗:



泥巴人


小小的少年

坐在田埂上

随手抓起一团泥巴

捏出一个小泥人

模样真滑稽

两条胳膊

一长一短

两条小腿

一粗一细


小小的泥人

躺在少年的手心里

阳光照在他脸上

暖洋洋的

少年拔下一根狗尾巴草

用毛尖尖给泥巴人挠痒痒

自己咧开嘴

咯咯直笑

蝼蛄在花生地里

钻进钻出


夕阳下山

爷爷劳作完

一手扛着锄头

一手牵着娃娃回家

少年丢下泥巴人

随手扔在稻田边

循着炊烟袅袅的地方跑去

头也不回

屁股上还有两团圆圆的泥巴印


泥巴人躺在路边

小狗从她身上跑过

踩断了她的右腿

太阳旺旺的

她的身上裂开细纹

哪怕再小的风

也能将她吹得四分五裂

在重新化作尘土前

她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

从人类称作心的地方

——这辈子能否做你的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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