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闷热的下午,徐闻然突然出现在自家的老屋前。
十多年过去了,徐闻然仍是不愿意回到这个地方,大大小小的节日也对家里发来的消息置若罔闻。婶子看见侄儿回来了惊讶的说不出话:“然儿!你回来了!那个,妈!快出来!然儿回来了!”
徐闻然的奶奶年过八旬,耳朵自然有些不好,听着外面吵嚷嚷地也站起来看看怎么回事,一抬眼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映入眼帘,奶奶定睛一看,这不是好多年没回来的外孙吗?
“然儿啊!你怎么就不回来呢!这么多年是不是把我这个老东西都给忘了!”奶奶越说越要激动地流眼泪。徐闻然也不说话,只是一直扶着情绪激动的奶奶,低着头不说话。
半晌,徐闻然终于安抚好奶奶的情绪,让奶奶安静地睡下了。
婶子这时候来问话:“然儿呀,怎么现在突然回来了呢?要不要我跟你爸妈还有你舅说一声,晚上一起吃个饭,让他们好好看看你,好不好?”
徐闻然突然感到一丝厌恶,“不了,婶,不用跟他们说,我自己晚上弄点吃的就好,我还有事。”舅妈看着徐闻然离开的背影,只能叹口气。
徐闻然这一次突然回来,只是因为前几天晚上梦见了元青了。从元青出事的那一天起,元青再也没有进入过徐闻然的梦境。
“我快忘记你的样子了,为什么不愿意来看看我呢……好痛苦,我好想你。”徐闻然坐在屋子后面的大槐树下,捂着头偷偷地哭。
“十多年,多少个日夜,我忙起来的时候你安安静静的在我的脑海,我放下手里的事情时,你就一直站在那儿看着我,我觉得你一定想告诉我什么,可我到后来分不清现实和虚妄,我更抓不住你的每一个残影,但你躺在那里的画面我每一天都能看见。”
徐闻然的医生告诉他,试一试脱敏疗法吧,回到曾经的地方,不停地、真实地再一次去感受。
十三年前,也是一个闷热的下午。
元青来敲徐闻然家的门:“你爸妈在家不?”
徐闻然摇了摇头,眼前这位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是本村出了名的调皮捣蛋鬼,有时还拉上徐闻然一起“干坏事”。
元青见徐闻然爸妈不在家,大手一挥:“走啊!上小凉河下水去!这天都热死了!还让不让人活啦!”
徐闻然被说动了,这个天气,谁不想凉快一下啊,于是回屋跟奶奶说自己去同学家玩,晚上之前就回来。
两人飞奔着跑向小凉河,还没跑进河里,衣服一脱一甩,一气呵成。天气虽然热,但跳进河里就不热咯。
浅滩里面有许多硌脚的石子,所以元青早已经往河中心游了过去。徐闻然奋然地划水,一抬头看见元青已经游走老远,于是冲元青大喊道:“喂!元青!你个臭小子别游太深啊!”
元青听到立马不服气地说:“我可是游泳健将!这小凉河我从小游到大!你也快过来啊,这里两块又舒服!”
徐闻然一听,说得也是,反正他们两个每年夏天都在小凉河里游,也没出过事,于是他也向河中心游过去。
“元青!我过来了!”徐闻然大喊到,但只有寂静回应了他。“元青!白元青!——白——元——青——!”
这下糟了,除了流动的河水,没有人回应他。徐闻然心中涌生出一丝凉意,他全身突然起满鸡皮疙瘩,快速地游回岸上,衣服和鞋子都来不及穿好,赶紧跑回村里找大人帮忙。
两个小时后,元青的尸体在小凉河的下游被找到。元青的妈妈在河边嚎哭到晕厥,他父亲只抿着嘴唇低头不语,拉着他的妈妈往回走,看热闹的村民很快围了起来,只有徐闻然一个人站在河边,元青离他只有三米远。
他看见警察拿来了一个布袋把元青装了起来,其中一位警察向徐闻然走来,嘴巴一张一合却没有声音,徐闻然盯着那活动的嘴巴,突然觉得颈子像被人狠狠地掐住了一样,瞬间无法呼吸,胸膛里的那颗心脏在狂跳,就像要突破胸膛一样,他兀地弯下腰大声喘气,喘气声越来越大,胸口也越来越刺痛,于是喘气变成尖叫,最后瘫倒在地。
家人悲痛之余,也担心天气炎热的问题,于是元青的家人打算尽快下葬,他们拉了个驴车,从镇上紧急买回来一口棺材,在家院子里设立了一个捡漏的灵堂。但连元青的照片都没有,有的只是今天元青穿在身上的衣服,是警察在河边捡到的,就当是元青了。
徐闻然猛吸一口凉气地惊醒过来,他来不及悲痛,他要去最后送别好朋友。
他用尽全力跑到元青家,正好碰上抬棺出殡,徐闻然跑上前去。不知道为何,他听见棺材里有声音,这一结论吓了他一大跳,但还是边走边凑近,感觉真的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响,又像是有人在踢棺木一样。
“停下!停下!元青没有死!他在踢棺材!快救救他啊!”
除了徐闻然,没有一个人听他的“鬼话”。见没人理自己,徐闻然冲向棺材,想证实自己的想法,想把元青救出来。
那抬棺的人用劲一推,徐闻然重重摔倒在地。
“你这个小鬼,完全是胡来!胡说八道啊你!我一个外人都看不下去了!你有没有点尊重死者!尊重他爸妈?!”
徐闻然躺在旁边不知所措,转头看见互相搀扶着的元青爸妈,一时之间内疚和悔恨交织在一起,无法继续说话,巨大地无助感化为眼泪从徐闻然的眼睛里流出来。
应该是听到消息的徐闻然爸妈赶紧跑过来,边用劲打他边骂:“小蹄子在这里发的什么疯!赶紧跟我回家别丢人现眼!”可此刻的徐闻然只会张大嘴巴嚎哭。
思绪又回到了现在,徐闻然每次回忆这段往事,眼角总是被浸润。这么多年,他还是固执己见那棺材里的声音是真实存在的,也平等地憎恨每一个不相信他的人。
“闻然,有一部分你说的没错,如果有人溺水,首先要判断溺水者有无意识、呼吸和脉搏,再采取相应的急救措施。 而昏迷、无呼吸有脉搏的,类似‘假死’状的情况也是真实存在的。但你不应该执着于你所听见的声音就是元青假死后复苏的求救。‘假死’是有一个时间段的,这个事情已经过去十几年了,你也无法确定元青最后是否真的还在‘假死’阶段。我们做心里医生退一万步说,你选择活在过去,可以,但你不能用过去的事情要求现在的自己。对自己好一点,也是对元青和他们一家好。你该考虑一下当年你的在出殡时闹事是不是给元青爸妈造成了更重打击,是时候去道歉了。”
心理医生的话也是促使徐闻然这一次回家的部分原因,因为明天,又到了元青的忌日。
“元青爸妈吗…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啊…”一边考虑着又一边纠结着,徐闻然决定明天登门拜访。
翌日,徐闻然知道元青爸妈会早上去给元青上坟,于是很早就拿着些酒菜在元青家门口等他们。果不其然没一会儿,门就开了。元青爸妈一看见徐闻然这个有名的、不回家的大活人站在这里,元青爸低头一看徐闻然拿的篮子就知道他什么意思了,三人没有多说话,一起出发。
酒菜都摆好,元青爸说话了。“青啊,年年都是我跟你妈来看你,今年,你看谁来了,闻然啊!大家都很想你,你弟弟也说想哥哥…”
徐闻然也摆好自己带来的酒菜,一杯浇墓碑,两杯浇坟草,三杯思所道。
“叔叔,那年我不是故意闹事,他们都说我傻了痴了,但我也…真的很接受不了失去他,所以我说我听见声……”
“不是,不是你的问题,”元青爸打断徐闻然的话,“你听到的声音应该是我们给青儿棺材里放的一些香料、红木之类的东西,给青儿驱邪,也给他避一避蚊蝇蛇虫。”
徐闻然呆在原地,一句话都组织不出来。他十几年的心病,真相竟是如此。果真是心魔,心魔啊…
第二天的下午,还是那么闷热,徐闻然和家里人吃了一餐中饭后踏上了回去的路,也许下半辈子,他能好过一些了。
与此同时,元青爸妈坐在餐桌前。元青妈终于疑惑地开口问道:“咱们那年给青的棺材里有放那些东西吗?”
元青爸叹口气:“唉,单薄棺材装单薄人,走了的人什么感觉都没有了,留在世上的能好过一些,就好过一些吧…”
两人低头吃饭,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