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在酣睡,而我在奋笔疾书。
皎洁的天光洒满桌头,不知埋葬了多少失眠的灯火。
风在吹,梦在飘。那无家可归的,是失落的魂,还是惆怅的疤痕?我不了然,也看不清楚。手里的香烟被点燃,无声的歌谣很快漫上了冰冷的屋顶,烤暖了沉沦与寂寥。
夜空压得很低,我真害怕它会砸坏烟盒里藏着的两支香烟。我盯着手边的烟盒,打算在它们被压扁以前来个同归于尽。
或许是香烟躺在烟盒里呆的太久了,口感变得苦涩。我瞪大眼睛,努力让那种苦涩的味道从大脑中挥发掉,却又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幻觉。那香烟仿佛是小女孩手中的火柴,而升腾的烟雾在走,不肯逗留,走过记忆中每一条的路,甚至比它们还要长。
走着走着,它裂开了腿,断掉了臂膀,只剩下一颗头颅。头颅咕噜咕噜,轮转成怒火的模样,熟悉而又陌生,嫌弃而又不得不面对。我越想越气,手里的香烟也越燃越短,很快它就熄灭了。于是我点燃了第二支香烟。我想再看看那些遗落在烟雾中的,究竟还有什么。
瘦削的城市,拥挤的心脏,沉睡的书架……它们在神经中炸裂,已经超过了一支香烟可以承受的范围。我点燃了最后一支烟。当滤嘴冷却下来,这支香烟就会燃烧结束。
我撑起自己的下巴。恍惚中它若隐若现地纠缠成一团。我不能提它的名字,因为它的名字太过于隐晦。它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又不断挤压着我的血液。很显然,我不能失去它,但它一直在让我慢慢衰老,直到消耗完最后一个细胞。
香烟所剩无几。我不敢再去吸上一口,生怕它会与我融为一体。烟雾因为供应不足而被战栗的肺部铺得稀薄。
那可是我的最后一支烟!我心中的狠狠地咒骂自己。它走得确实是有点草率。
终于,烟消雾散。我撑起无用的烟屁股,站在了屋子中最高的地方。疼痛将斑驳的墙壁一分为二,一半是棱角锋利的喧嚣,一半是长满裂痕的宁静。
接下来就该是我,是我自己。
乏味的困意爬上眼眶,徘徊在睫毛和瞳孔之间。我想留下“我到此一游”的遗言。但手指畏怯了。它担忧下一个人想不起何是“我”。
我抬起双手,吮吸进黑暗中的最后一丝烟气,也许我应该礼貌地和我的老伙伴们告别。
忽地,从头顶生出一道白光,差点把我的眼睛劈成两半。
是神迹吗?
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耀眼的流星,竟然能将夜空照得宛若白昼,甚至刺穿了我的皮肤,在我的心底留下一块永不磨灭的亮斑。
是孩子吗?
我眯起眼睛,望见一个婴儿包裹在流星的尾焰里,点燃了所有梦乡中的星星。
紧接着大地在颤抖,像是积攒了百年的能量同时爆发。是流星刺破了他身上的脓包和肿囊,让他终于忍不住咆哮起来。
天塌了,地裂了,而我消失了。
当我游走在废墟和哀嚎之间,路过陈年的喃喃低语,心如止水。那样的破坏,我是不可能幸存下来的。没有骨头,没有喉咙,没有雕塑,整个世界都在褪色,升格成夜的黑与昼的白。
我死了,并非是肉体上、精神上的湮灭,而是程序上、系统上的死亡。也就是说,在官方的信息档案上,我的人生定格在了十二年前的那个晚上。
我离开了熟悉的地方,四处流浪。一花一叶,我曾为树的背影而着魔,也曾为山的冰肌而落泪,直到遇见那个路牌。
那一圈的锈迹仿佛告诉人们这路牌已经在这里活了一个世纪,可上面的黑底白字依然历历可辨。
新世界!
短短三个字,注脚却不简单。我看到了一座跨越语言,种族,文化,国界和阶级的乐园,正张开怀抱想要拥抱我。
驻足,沉思,咬破手指,尽管我知道这样的地方终会是我的归宿,但我还是左右为难。脖颈沉得累了,便抬起视线。
又是一年月光明媚的季节。
在朦胧的薄雾中,路牌上的白字突然冲破到锈迹之外,蜷缩成一条坚固的铁链,铁链的光泽抽动着夜空,驱赶走月亮和星星。
我错愕,张大了嘴巴,不知如何是好。这个时候,那条铁链钻进了我的嘴巴,填满了我的喉咙,直接紧紧捆住我那残破了的心脏,让我呐喊无声,让我挣脱无门……
恐怖让神经细胞变得异常活跃,像是上了发条的机器。我的视力愈发明朗,这回把路牌上的字看明白了。
快走!
走,往何处走?可我现在身不由己。
我想离开这里,越远越好,但铁链牵着我的目光,循着路标带我来到了新世界。
这里群楼高耸,如同钢筋水泥构成的喀斯特地貌。我踮起脚尖,嗅到尘土聚集在月光下互相吻别。
我顶着七月的汗水挤进四月的空气,不小心打扰到正在角落里休息的邻居们。多么坚实的四壁,它们让我的灵魂得以安葬。
面对这里安逸的生活,我实在是羞愧难当,仿佛是躺在了成堆的线手套和胶鞋之上,想挣扎地从床上站起来,但乳胶床垫却越睡越软,让肌肉施展不出任何力量。
我在蜕皮,像是秋树砍去了枯枝,春风荡去了冬影。那粗糙的,丑陋的,见识过死亡与新生的老皮从稚嫩的骨肉外剥离。镜子中,我的身躯宛若素描的绘画,线条、透视、明暗、空间,一眼见底。
我不必费心,住在五层的陈先生总是打理好其他住户的一切,无论是吃穿还是水电。如此丰厚的招待,条件却是那么少得可怜:不准离开大楼,不准爬到五层。
这对于我来说根本无所谓,没有更好的房间能让污浊的空气净化得如此温馨。我也从不担忧潜藏在一成不变和安静之下的风险,没有什么比和那些有钱有地位的人同住在一栋大楼里更让人放心的事情了。
崭新的电视机永远只有两个电视台,一个是新世界频道,一个是新世界外频道。我喜欢新世界频道。它总是让人感到精神振奋,仿佛温暖的阳光照耀在新世界的每一个人身上,如此自由自在。至于新世界外频道,我很少关注它,因为它信号差劲得很。
我在吃饭的时候经常会看电视机。不过当新世界外频道来了信号的时候,我的手不知不觉间摸到了遥控器上。这似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反应。
“看见了吗?好大一团黑雾。我敢打赌新世界的那些白痴根本没有告诉他们的民众,危险——”
一派胡言!
我调回到了新世界频道。
“专家解释说这是一种正常的自然现象,就像是白天的太阳和夜晚的月亮一样平常。不必担心,它会在一周之内消失不见的。”
好吧,让我看看新世界外频道又在如何造谣。
我激动地又调到了新世界外频道,仿佛像是士兵端起装满子弹的冲锋枪,将枪口对准长官标记好的敌人。
“他们还被蒙在鼓里。现在尚不能确定那团毒雾的成分。不过我敢保证它会造成严重的后果——”
危言耸听!
我干脆关上了电视机。我记得有人说过吃饭的时候不能三心二意,也不能生气。眼下没有什么比吃饭睡觉更重要的事了。
躺在床上,电视机的那团雾气总是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我闭上眼睛,试图忘掉从今晚从电视机上看到的一切,无论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但是我做不到。
“好吧,好吧。”我心里对自己说道,“如果三天之内还没有什么变故发生,那就是根本没有事。”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人明知道真相还会陪着别人一起去送死。
这样的安慰让我睡得深沉,还做了一个许久都没有重逢的美梦。第二天清晨,鸟鸣拨开了我的眼皮。天空还在,太阳还在,狭小的窗户里依旧是那个壁纸般的世界。
一连三天都是好消息,因为没有坏消息传来。我哈哈大笑,将那些虚无缥缈的杂音吓走。
让他们见鬼去吧,没有天大的事情能够捂住三天,没有一件。
又是一晚好梦,但是楼下很吵,差点把我从鲜花与歌声中拉回来。我想他们应该也在为那黑雾的愚弄而气得跳脚,好在接近黎明的时刻,一切回归平静。
我伸了伸懒腰,可一下子被门口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吓到了。那声音仿佛是钟锤在撞击我腐朽的骨头,令彷徨的快乐在我身上撒下一把灰烬。
我喑哑无言,喉头一紧,憋得喘不过来气。
是谁?是谁?你为什么要敲响我的房门?
枯瘦的指尖嵌进大腿的血肉中摸索,在为飞掠而过的愧疚寻找救赎。
或许是他的神经指令终于画上了句号,房门那边终于不再传来钟声。我趴在床边,喘着粗气,为自己的死里逃生而感到庆幸,只差一秒,我肺泡里的空气就要耗尽。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地板上布满了暗黑色的血丝,密密麻麻。像是用静脉血织成的蜘蛛网。
我首先是否定自己的眼睛,使劲地揉了揉,确保不会是眼睛里混进去了什么不干不净的脏东西。
恐惧不会撒谎。我瞧得仔细,只见一缕缕黑雾从门缝底下渗透进来,平铺在地板上。
真是可怕的颜色!
我蜷缩一团,用枕巾试探性地撩拨这些骇人的雾气。它们像乳胶床垫一样轻柔,像新世界路牌一样诡异。
转眼间黑雾已经没过床腿,我已经没有时间做什么深思。于是我直接从床上跳了下来,拔出了土里的根,抖落掉枯萎的叶,晃晃悠悠地冲出房去。
这一刻,新世界的幽灵们仿佛都从坟墓底复活。我像沉默的大多数一样,拼命向上爬。只有暴雨前的蚂蚁才会懂得地穴里的窘迫。
一楼大门那边的人们逆流而进,如同拍击到悬崖的涛声。我料想堂堂正正地从大门离开已经是一件痴心妄想的事情了。
澎湃的人流被拦阻在了四楼半的楼梯上。五层的陈先生站在楼梯口,和其他五层的住户肩并肩,不允许我们上去,一步也不行。我想起了之前的约定,它简直就是霸王条款,世界上没有比那个约定更荒唐的事情了。
这是一场关于道德和诚信的考验。黑雾紧追身后,而希望就在前方。
原本士气高昂的人群一下子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在等待,等待着有一个人能够站出来,说出他们舌头底下的心里话,背负上所有的罪过和责任。但是我四周望去,没有一个人敢在这个时候站出来,包括我自己。我相信,总有人会站出来的,当黑雾快要吞没他的喉咙时。
就在紧急关头,一只鞋越过沉默的人群前来救场。它直接击中了陈先生的脑门,把他打倒在地。紧接着,越来越多的鞋子化作箭,义无反顾地飞向楼梯口,一去不复返,让那些堵在楼梯口的住户不得不退让出通道。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发现自己赤裸裸的双脚上一只鞋子也没有,就连袜子也没有,还没来得及与它们告别。
人流继续向上涌动,因为黑雾在屁股后面追赶得急迫,像是一条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每一个人。越来越多的人也加入到了我们的逃难大军。
不知为何,愈是人多,我的心愈是觉得安稳。或许是因为我正好夹在人群中间,后面有人帮我阻挡黑雾,前面有人帮我开辟道路,我甚至不用脚,就能随着汪洋一路向上。
势如破竹的步伐在十五层的时候又遇到了阻碍:无数条把楼梯口遮盖得严严实实,似乎绝无通过的可能,就连一只老鼠也别想过去。
望着密不透风的铁网,我心里倒是坦然。因为我在十二年前就已经死了。一个死人不可能再死一次,不是吗?世界上应该不会存在这样倒霉的人了吧。
就在大家犯难的时候,传来一个老人坚定的声音。我本以为是什么慷慨陈词,没想到却是——“求求你们,他要被你们挤死了。求求你们!”
那唯一的声音在我耳边久久回荡,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播放着。
没有人答声,但是大家默默地在老人身边腾挪出一点空间,这让原本不富裕的地方更加拥挤了。
这下我看清楚了,老人怀里抱着一只可怜楚楚的小猫。他感谢地说道:“谢谢你们,他有社交恐惧症,不能和陌生人靠得太近。愿众生平等。”
我盯着他怀里的猫,脑子里想的不是什么“众生平等”,而是想要用它的身体砸开围困住我们的枷锁。
黑雾已经攀上队尾,于是一股不可逆转的冲击从后方开始向队首方向蔓延。我感觉到一个巨大的力量抵在我的后背上。我听见有人在说,要想活命,就得用更大的力量施加给前面的人。我想都没想就照做了。
站在队伍最前面的人成为了牺牲品。我亲眼见到他们被自己人碾碎,残躯被涂抹在密不透风的铁链网上,血流成河,浇灌到我们的脚底下,而后面的人继续重复前面的悲剧——直到,铁链终于被一具又一具的尸体砸开。活着的我们又能继续活下去。
住在上面的住户早已经人去楼空,只剩下电视机还在一刻不停地播放着新世界频道的娱乐新闻,主角是我最喜爱的明星。她显然遇到了一个更加重磅的麻烦。
眼看到了最顶层,所有人都挤在一起。无数火热的目光聚焦在天花板的中央,差点把那里的小门给点着了。小门垂下来一条竖梯,没有人知道小门之后又会有什么。
竖梯一次仅能容纳一个人通过,这意味着我们所有人不能同时脱身火海,前往小门后的世界。但无论如何那里都不会比这里更糟糕,因为黑雾已经没过了我的脚踝。
我向来不会以最恶意的眼光揣测世界。但没有人敢离开这里,我猜到第一个爬上去的人肯定会被其他人打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黑雾也一点一滴升高。个子矮的人已经熬不过去,淹没在无尽的黑雾之中。
最后的平静被打破,一声发令枪响,剩下还活着的人都近乎疯狂地朝着那个竖梯冲过去。
我躲在一旁,没有什么比上去自相残杀和送死更愚蠢的举动了。我看见一个女人举着手里的婴儿也靠在墙边。她双臂绷得笔直,但黑雾马上就要吞噬她低矮的眼睛。
那眼睛像是汽车的探照灯,照射进我的瞳孔,打通我的心底。我感觉到她的眼神中充满央浼,就好似一个即将被处决的死刑犯乞求着这个世界最后的怜悯。我别无他法,只好从她的手中接过了婴儿。
顶楼里安静得可怕,只剩下这个婴儿还活着,我算半个。我看向那个小门。它已经被人打开过了,想必决斗的胜利者已经逃出生天。
我举着婴儿,不敢看着她,用尽全身力气从小门挤了上去。
皎洁的天光倾洒肩头,将混乱的世界一分为二,一半是沉寂的黑雾,一半是湛蓝的天空。整个脚下,已经分辨不出任何边界。我看到几具毫无生气的尸体散落在周围,他们看起来像是从更高的地方掉下来的。
黑雾继续升高,誓要把整个新世界的人类全部灭绝。我学着那个女人的姿势,手臂绷得笔直,尽量把婴儿送到更高的地方,因为我已经无法再上一步。
黑雾快要蒙蔽了我的双眼。突然,一道白光从天而降,在黑雾中撕出了一条口子,直抵我心底的亮斑。
那耀眼的流星划过黑雾,将新世界的一草一木照得清清楚楚。
于是逃到近处高山上的人们见到了:
一个婴儿从流星的尾焰中诞生。
抱歉,刚才想改文集名字,不小心删除了,特此重发。这是前几天在下班路上随手写的,分享在简书上。第一次在简书上发文,请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