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婆婆没有上过一天学，在一个偏僻的小村庄长大，后来也一直没有工作，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主妇。可我始终觉得，婆婆是个很有魅力的不平凡的奇女子。她被强加的婚姻、她迟来的爱情，她的一生，令人感叹。她身上有很多非常珍贵的东西，至今依然值得我思考，值得我学习。
那一年冬天，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踏着滋滋作响的厚厚的积雪，不无羞涩的我敲响了城东一户临街人家的大门。须臾，一个头发花白、衣着简朴而得体的老太太打开了门，看见素不相识的我，只是略一迟疑，便清楚地叫出了我的名字，紧接着十分热情地把我让进了暖意融融的屋子。
从未见过面，未及打一声招呼，我与未来婆婆的初次相识，颇有点儿戏剧性。可是我无从想到，我婆婆的一生更是跌宕起伏。
结婚后，我逐渐喜欢上了婆婆。老人家头发已经有些稀疏，但凡出现在人面前，仍然是一根发丝不乱，修剪齐整，身上的衣服洗得发白却干净合体。她虽出身乡村农家，却颇具大家闺秀风范，性格沉静温和，说话声音平稳，娓娓道来，遇事不怒不惊不喜形于色，山崩于前而不惧，胸有成竹，思路清晰，是经历了许多事情后的那种内敛和淡定。
一、新婚丈夫去当兵三年不归，前途莫测
婆婆名叫徐春荣，她的父亲读过私塾，起名字时一定动了脑子，希望女儿像春天的花草树木一样欣欣向荣。
1947年，23岁的美丽女孩儿春荣，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了一个17岁的大男孩儿，就是后来成了我公公的人。
新婚后的丈夫刚刚高小毕业，对聪明贤惠容貌秀丽却大自己6岁的妻子不冷不热，礼貌有加。结婚不到三个月，就赶上了热火朝天的大扩军，作为三辈子单传、家里唯一的年轻男人，丈夫积极响应号召，毫不犹疑地当了兵，去了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
这一走就是三年，三年中丈夫没有回过一次家。偌大的院子里，只剩下春荣和公婆三人，她毫无疑问地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每到农忙时都要和公公一起下地干活，春种秋收，耕地锄地割麦打场，都能拿得起，放得下。收工后，一身汗水一身泥的回到家，她还要帮婆婆烧锅做饭喂猪洗衣，一刻不得清闲，睡觉的时候有时累得腰酸背疼上不去床。她还做的一手好针线活，田间地头深夜灯下不辞劳苦地给全家缝衣做鞋。公婆的脸上时常阴云密布。他们思念远方的儿子，认为是儿媳妇没有留住儿子，有时不免迁怒于本来他们也认为是无辜的儿媳。她感到无可诉说的委屈，只有小心翼翼的伺候着，不敢有半点差池。
春荣的公公脾气暴躁，规矩很大。一到晚上，收拾完锅灶喂了猪狗，家里大门一关，吹灯睡觉，谁也不能出大门一步。其他季节还好，一到夏天的晚上，酷暑闷热，屋子里进不来一丝儿风，邻居们老的小的都在街上搬了小凳子乘凉，年轻的姑娘媳妇们手里掐着辫子，一阵阵的欢声笑语传的老远。她听见了，年轻的心里很是向往，很想出去看看，可是公婆不发话，她不敢。一天邻居二嫂来借鞋样儿，邀约她晚饭后到门口和婶子大娘说说话，婆婆同意了，她第一次跨出夜间的大门，坐在一群女人孩子中，清凉的晚风吹散了她心头的郁闷，驱走了一天农作的疲劳。她静静地坐着，听着大家啦东道西说笑话，时间不知不觉的过去，大家觉得凉快了能进屋睡觉了，她随着大家站起身来，有些不舍的和大家道别，慢慢走回家去。不料想，自家的大门从里面栓住了，她推了几下，纹丝不动，她轻轻敲门，没有人应声。她想喊人，不敢放大声，想把门敲响一点儿，又不敢使劲儿，心里不由慌乱起来，不知道公婆是睡着了还是故意不给她开门。夜色已深，乘凉的人们都散去了，热闹的街道上很快空无一人，她孤独无助，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想起丈夫如果在家，一定会给她留着门的。想想别人家的媳妇都天天晚上出来乘凉，自己第一次出来，就被关在了门外，以后她还敢出来么，她只能把自己一个人关在闷热的小屋子里熬过一个个漫长的夜晚么。她困乏地倚在墙上，小声哭起来，婆婆来开门了，有些歉疚地悄声说，早听见她敲门了，可是公公不让开，听着公公睡着了，才敢过来的。
当天晚上，她一夜没有睡着，止不住的小溪一样的泪水无声地打湿了粗布枕头。她不怕出力干活，不怕吃糠咽菜，唯独怕看见别人家的小夫妻，平时出双入对去干活，过年过节相依相伴回娘家。夜深人静时那种无以排解孤苦无依的寂寞和惆怅，令她无数次想起自己尚未熟悉即别离的丈夫。丈夫一去不回，连信都很少有一封，她内心深处常常会生出对未来不确定的莫名担忧和恐慌，不知道何年何月，丈夫才能回到她的身边。她被压抑的情绪憋闷到了极点。第二天早晨适逢集日，她向婆婆告假回了娘家。她知道这一天父母兄弟都会去赶集，她需要一个没人的地方。娘家果然空无一人，她进了自己的小屋，栓上门，一下趴在床上大哭起来。哭啊哭啊，想想自己充满未知的将来，想想深夜被拒之门外的千般委屈，哭的撕心裂肺，哭的畅快淋漓。哭完了，她觉得心里痛快多了，她认真地洗了脸，擦干了眼泪，没事人一样回了婆家，一脸平静地继续去干活，去做饭，去伺候老人。
二，温和战败了年轻漂亮的女军官，无可挑剔的贤良淑德征服所有人
到了第三年，家里觉得不能这样下去了，公公先去了部队一趟，回来后就让春荣收拾东西，亲自把她送到了久违的丈夫面前。
三年不见的丈夫个子长高了，人也长胖了，已经由当年的农村青年变身为一个英俊威武潇洒帅气的军官。他们本就不够熟悉，现在越发有些生疏的感觉。丈夫对她依然是亲密不足礼貌有加，有意无意地与她保持着距离。她看出来丈夫不是很喜欢她，可她并不以为意，她想时间久了就好了。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公公有了喜欢的人！是一个年轻貌美梳着两条黝黑发亮大辫子的女军官！
女军官竟然自己主动上门，说是丈夫同一个司令部工作的同事，还隔三差五来串门，来了又刷锅又洗衣服，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熟稔的程度甚至超过了她这个女主人，那种过分殷勤也令人不舒服。
看着丈夫似乎有些不自然的神情，她不免有些生疑，却只默默地放在心里，并不说出口，每次来都热情地给那女子让座喝茶。她想好了自己该怎么办。
有次那女子又来，正巧她一人在家，她努力表现出很是欢迎的姿态，然后两人手拉手坐在床沿上说话，她慢悠悠地讲了她和丈夫的三年别离，讲了她在家里付出的一切辛劳，讲了不能与丈夫团聚的种种愁苦，直到把那女子说得陪着她一起落了泪。从此，那女子再没有来过。
随军后，前后26年中，婆婆跟随丈夫南征北战工作变动，辗转搬迁于陕西、山西和贵州等地居住，先后生下了四个儿子，除去一个因痢疾夭折，养大了三个。公公奔波忙碌于军营，很少回家，在家的时候很短，从来没有一个人帮过一点忙，家里大事小情里里外外都是婆婆一个人操持。生老二的时候，老大才一岁半，婆婆拖着笨重的身子，做饭洗衣收拾家务，自己一人奋力支撑。生产那天，正好公公在千里之外出差，婆婆镇定自若，右手揽着着前倾的大肚子，左手抱着老大，肩扛一个提前装满尿布婴儿衣服小褥子的布皮包袱，独自一人，一步三挪地走到了医院，在老大不停的哭叫声中生下了面黄肌瘦的老二。
当时婆婆说到这里，我插话问婆婆为什么不找人帮忙，比如邻居，比如公公的同事，婆婆淡淡地笑着说，再难的事，咬咬牙就过去了。
家在陕西的时候，爷爷去住了几年，后来查出癌症，婆婆求医问药，精心照料，伺候周到无微不至，爷爷很是感动。待到病情严重，爷爷自知不好，执意要回老家去。公公脱不开身，婆婆一个人送爷爷回山东，一路上对爷爷呵护备至，上车下车用自己瘦弱的肩膀背上背下。到家不久，爷爷去世了，临死还念念不忘说婆婆是百里挑一的好媳妇。办丧事的时候，公公忙于军务回不了家，孩子年幼，婆婆勇敢地站出来，独自一人全力操办，前后左右上上下下考虑的细致周全，整个丧事安排的利利索索妥妥当当。出殡那天，婆婆自己披麻戴孝，手举白璠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亲自充当孝子摔了灵盆。去坟地路上遇到一家送亲队伍，嫌晦气不让灵车通过，掌事的几个男人说了多少好话无济于事，婆婆从容不迫走上前去，“咕咚”一个响头给对方磕下去，两句话感动对方乖乖让开了路，送葬得以继续进行，爷爷顺利下葬。这件事令很多人对婆婆竖起了大拇指，好多年还被三关四街十里八乡的人们传为佳话。
随着公公转战南北的脚步，无论在山西、陕西，还是在贵州，每到一地，婆婆总能尽快地融入当地的生活，在左邻右舍所有亲戚中人缘极好，她善于处理人际关系，与所有的人相处和睦，听说谁家有事，无论道路远近，不管尘土飞杨，一定要亲自前去探望。有时甚至坐地排车。所以每逢我们家里有事，来问候来帮忙的人也总是络绎不绝。
婆婆善于持家。善于打理家务。家里一切生活来源只有公公的薪水，又要对付三个食欲极好的男孩子，加上过几年就要随着公公调动搬家，搬一次家便等于丢掉和新置一些家当，显然生活是不可能宽裕的。全靠了婆婆的精打细算，勤俭持家，坚韧不拔，把简陋的家里打理的井井有条，公公和孩子们身上的衣服从来都是整洁板整，一个皱褶都没有。每天早饭后，婆婆多年雷打不动的习惯就是打扫房间，擦拭桌椅板凳窗台等房间里所有的平面，所有器具杂物都放的整齐划一，没有一点灰尘。
婆婆精于烹调，很会调理日常饮食，经常利用醋和蒜等调料把缺肉少油的寡淡饭菜做得有滋有味儿。很多年一直坚持每周炸一次糖饼，包一次饺子，以改善一下平时清淡的伙食，给肚子里缺少油水的大人孩子解解馋。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物质生活匮乏，能够做到这一点是需要有相当生活智慧的。那时候，每当香喷喷胖嘟嘟冒着热气的饺子伴随着香醋蒜瓣小碟端上餐桌，公公快乐得满脸开花，高兴得像小孩子一样喜形于色，早早地进屋找出了平时不舍得喝的酒，一边吃饺子，一边“滋遛滋遛”地品着酒，嘴里还不停念叨着，“饺子就酒，越吃越有”，每次都是这一句，每次都是这幅情景，并没有什么珍馔佳肴，一个下酒菜炒菜甚至凉拌小菜都看不见，公公依然满脸满足幸福的神情，这一幕令我记忆深刻，至今难忘。
三，隐忍而淡定的坚强女性
公公对婆婆极其放心，家里所有事情都放给婆婆打理，自己只管到点儿拿包上班。公公的脾气暴躁在左邻右舍中是出了名的，婆婆平时说话慢条斯理，遇到什么事也是不慌不忙从容不迫。但是我从未见公公指责婆婆，平时说话从不吆三喝六。表面上好像公公在家里说了算，时间久了，我才发现其实不然。每有事情需要决议的时候，公公必是一边说话一边密切注视着婆婆的脸色，若是婆婆不予反对微微颔首，公公就会欣欣然很有底气的表态：这个事就这样办了！若是婆婆脸上稍微有些不以为然或是阴晴不定，公公便马上闭了嘴噤了声，过几秒种才姿态很高地说，看你妈什么意见。然后婆婆也就很谦和地、慢条斯理地说出自己的建议：我觉得这个事是不是也可以这样呢……等婆婆说完，公公往往先做思索状，然后接着重复一遍婆婆的意见，最后自说自话地说，我看这个事就这样办了。有一天，我下班回到家，赶上公公因为什么事生气发怒，站在院子里大发雷霆，吵吵的声音很大。而婆婆只是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一声也不吭。等着公公咆哮过了，婆婆轻轻一声：行了，差不多得了。公公的脸还涨红着，人却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就蔫了，乖乖地坐了下来。公公非常在乎婆婆的冷暖病痛。有一次，婆婆心脏病犯了，公公紧张的大气不敢出，走路蹑手蹑脚，说话放低了声音。赶上那天小侄女老是哭闹，公公喝令二弟去安抚，声音里眼神里都是我没有看到过的慍怒和严厉。因为心疼和担忧，在子女面前一向稳重的公公都有些失常了。
看着他们，我脑海里便会跳出几个词来，如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等等。两个人既非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亦非一见钟情两情相悦，初始结合的婚姻基础原始而脆弱，是婆婆不同凡响的自立自强精神和人格魅力，是婆婆的贤惠孝顺勤劳且有胆有识，最终赢得了丈夫的爱慕和尊重，让公公对婆婆产生了浓浓的爱意，深深的依恋，而且越来越敬重。我为公婆这个年龄的人还葆有这么好的感情而高兴和欣慰。
1987年，一向身体很好的公公突发脑溢血，及时赶来的医生抢救无效，两个多小时的时间就离开了人世。婆婆伏在公公身边，两手抱住公公的头，一连声地呼唤着公公的名字，不停地念叨着，学华你醒醒啊，学华你醒醒吧。整个办理丧事期间，婆婆并不像一般妻子那样悲伤失措，镇定自若的脸上丝毫不见惊慌，从头至尾没有不管不问只顾自己伤心哭泣，一切都交给管事的去办。压抑着巨大的悲痛，婆婆面色惊人的平静，不但不哭，连一滴眼泪都不掉，亲自参与商量，亲自拍板定夺，亲自接待闻讯赶来的重要亲戚朋友。我年过六旬的婆婆，一个没有上过一天学的家庭妇女，面临如此突如其来的巨大灾难，如此淡定，把公公的后事安排的有条不紊，直到我们护送公公的灵柩去墓地。后来听说，婆婆眼看着送葬队伍走远，回到屋里才大放悲声，哭了一大场，等到我们回来，婆婆凝重的脸上已经恢复了往日平静。
婆婆身上有好多非常珍贵的品格，它们像金子一样熠熠发光，支撑着婆婆坚强独立的走完了不平凡的一生，它们也是影响和奠定子女们成长的精神财富，必将一代一代永流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