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一眼也许就是一生。
我是我们国家的王。我们国家不论老少,不论渔樵耕读还是士农工商,全部都是跟我一样的,听说我们是女人。听说在遥远的国度,有一种叫做男人的生物,和女人互为阴阳平衡,繁衍子孙。不过这一切都是听说,我们国家世代都是靠饮下城外的子母河水生生不息。
忽有一日,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人越过千山万水,专向我而来。虽然看不清面容,但我知道那人与我不同,高大的身材,宽厚的手掌,凸起的喉结。那是男人。
晨起,就有女官来报,大殿上的屏风昨夜似有金光闪烁,想是喜兆。
昨日,我已满二十,按照我们的习俗是要去子母河饮水生子。不知为何,我心里隐隐有着某种期待。
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刚到城外,只见一行装束奇特的四人向都城行来。有一人尖嘴猴腮,一人蒲扇耳吊搭唇,一人红焰发蓝靛脸。而打头那人在其中是那么耀眼,相貌堂堂,器宇轩昂。
这四人待到了近处,相貌堂堂者双手合十,先念了声阿弥陀佛,音色清脆干净,与我平日听到的软语呢哝大为不同。
就见他看向我道:“贫僧乃东土大唐御弟,奉王命上西天拜佛求经。这三个是我徒弟孙悟空、猪悟能、沙悟净。一行连马五口。随身有通关文牒,乞为照验放行。”
我心中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我知道自己应该笑着应承,再道一声辛苦,可我突然想任性一次,想让他长长久久地呆在自己身边。我们国家的传统虽是饮水生子,可为什么不能从我这里开始改变,让我的臣民也能生活在一个有男人的世界里。
我轻轻掀开面纱,看到唐僧眼中有光华闪过。虽然很快,但也热了我的心。
“长老不远万里从东方而来,路上怕是辛苦了,通关文牒不必着急,不如先去城中休息片刻。”
他微微颔首,就这样一步步走入城中,也走入了我的心中。
2.
那个时候,我还不相信,原来佛法也度不了心魔。
我是一个和尚,从小就是。
我见到最多的就是和尚,小时候我在寺院的山上长大。待得长大后下山,又见世间苦难纷杂,奉皇命西天取经以度世人。
我虽见过许多女施主,她们望向我的眼神无一例外是孺慕。取经途中我也见过许多女妖精,她们望向我的眼神又无一例外是贪婪。
直到我途经女儿国,遇见她。
起初,当她掀开面纱的那一刻,我被她的容颜所惊艳。但很快,我就被她的眼神所吸引,不是之前我见过的所有,有好奇,有探究,有喜爱。那是一个女人面对心爱男人的眼神。
她没有给我经文,而是邀请我进城休整。我想我应该拒绝,但我的腿不能顺从我的心。就这样,一步步迈入她设下的温柔陷阱。
我佛呀,你既然准我修行取经,又何苦降下红颜来诱我心志。
3.
是夜,我召来太师商议此事。出乎我意料的是,太师不仅不反对此事,还愿意前往驿站帮我玉成此事。也许这回上天都在帮我,我头一次感谢自己国王的身份。
很快,太师就带回了我想要的消息:他愿意留下来成亲,前提是我必须摆驾前往迎接。
那个瞬间,我好像听到了心中花开的声音。我再也控制不了自己,三两步跨上凤鸾,摆驾驿站。我要去接我的新郎。此后的漫长岁月终于有人可以与我一起,一起坐看那日升日落、云卷云舒。
到了驿站,他的神色依旧淡淡,仿佛与我成亲和取经一样,只是一项不得不做的任务。只是当时的我还沉浸在成亲的喜悦中,并未在意这些,或是视而不见。
入洞房时,夜已沉沉,我还记得那晚的月色,在缥缈的云朵中浮浮沉沉,间或洒落几丝昏黄的光,一如我的心境。
待到独处之时,只见他选了离门最近的一个位置,默默入座,低头念经。我之于他,就好似桌边的一盏茶,一支花。
“圣僧,良辰美景,何必这么拘束。”我随意在他旁边坐下。我面上虽还是浅笑轻言,可恐怕只有天知道,自亲政过后,我便再未如此紧张。
“请国王自重。”
五字成谶,如同一张巨网扑面而来,进不得,退不得,自此我落入无边黑夜。
4.
我没想到,她是这般大胆,竟派太师前来与我商量婚事。心绪微澜,可肩上还挑有重担三千。也罢,这婚怕是不得不拒。
我还未开口,悟空却帮我一口应下了亲事。不顾八戒的挤眉弄眼,我急着想上前拦阻,悟空悄悄递给我一个稍安勿躁的眼色。我略略安心,却不知为何对今晚生出几分莫名期待。如冬日里的草,表面看不得一丝征兆,内里却在慢慢向上探头。只得一场春风,就可蜿蜒攀出。
而我想,这一场春风,我终是等不到了。
洞房时,灯光月光交相辉映,伊人面若桃李,笑靥如花,竟令我不能直视。只得以袖掩面,念经抵挡。心却是静不下来了,她一笑,我就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她问我,为何不敢抬头看她。
她说,只要我看着她的眼睛拒绝她,她便放我出关。
但是我不能。我怕抬起眼后,此生就会沦陷在她的国度。
庭院外还是初春,这室内却仿若风霜刀剑严相逼。今晚对我是莫大的酷刑,目不能视,耳不能闻,却依旧不能从心头抹掉她的身影。
她也好像在这场坚持中耗光了所有力气,跌坐在椅上,不言不语。我终于可以趁着这个间隙,将她刻入我心中。
5.
我知道,她是我的劫。可我不悔遇见她,那一年的相遇是我黑白生命唯一的色彩。在佛前无数个失眠的夜晚,只要想起,便会心中一暖。我的心中有天下,也有她。我在佛前为她诵经,只愿她一世平安。
原来,我以为梦中的走向我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不过是行人的马蹄路过,却惊扰了我平静的心湖。
此后,我还是我的女儿国国主,他还是他的得道高僧。除了汩汩流淌的子母河,恐怕再无从得知,那一年我们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