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能量守恒

寒冬猎猎。然而高铁里的空调却让我恍惚有了夏天的错觉。我向周围的乘客望去,他们和我一样,把厚重的棉服脱掉,于是,转身,腾挪,都变得分外的轻盈。我亦觉得轻盈,我刚刚才脱掉了身上最重的一件外套,它的名字叫:婚姻。

要脱下它,并不比脱掉一层皮容易。但从结果来看,倒也算是顺利的。

从我把离婚协议书放到丈夫,哦,不,现在应该叫前夫秦波面前,到今天早上去民政局把结婚证换成了离婚证,前后不过三个半月的时间。我们没有孩子,我没要房子,拿走家中一半的存款,和平分手。

不过100天,我就和我的八年婚姻,和我曾经爱过的男人,和我的前半生,做了一次如此干脆的清算。

冬天的黄昏分外的鬼魅,我望着窗外快速倒退的山形树影,望着天边由浅蓝至深蓝至黯紫的浓云翻滚,不由的想起跟秦波正式认识就是在这样一个冬日的黄昏。

我自小便讨厌黄昏,尤其冬天。冬日的黄昏,有末日临城的感觉,只该在暖和的家中和家人朋友呆在一起,不宜出门。

但那天,我不仅出门了,还来到一个人群涌涌的广场。是学校电影协会组织的活动,我因为系里有事,比规定的时间晚了5分钟到达集合地点。等我到达的时候,没有看到集合的同学,四下张望,都是如潮水向我涌来的陌生的人群,我在人群中,犹如一片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小草,飘飘摇摇,突然间慌乱得不能自持。

就在我心慌意乱的时候,忽然有一只手牵起了我的手腕,回头一看,是同在电影协会的师兄秦波,虽然在协会活动中远远地见过几面,但因为不同系又不同级,所以没有打过交道。

秦波却自然熟稔地牵起我的手腕,笑得温和:“老远就看见你到处东张西望,是走丢了吗,小丫头?”

“师兄,我来迟了。”我的声音低如蚊蚋,但不知为何,心却偷偷地漏了一拍。

“没关系,我知道地方,跟着我去吧。”他又轻轻松开了我的手腕,跟他牵起时一样自然,而我,跟在后面,却忍不住握住自己的手腕,感受方才留下的淡淡的余温。

也许在那一刹那,我便已经喜欢他了吧。

与所有的校园恋人一样,我们谈着清贫而又甜蜜的恋爱。

我在期末考试前熬着通宵,只为给他的生日织一条他喜欢的灰色的围巾。

他课余兼了好几份家教,就为了假期带我去香港逛一次向往已久的迪士尼乐园。

学舞蹈的女孩不乏追求者,我却并不眼红那些被豪车送回来的室友,甘之如饴地跟他流连在在大学后面的好吃街。

毕业后他去了南京工作,一有假期,他便连夜坐着火车,跨越大半个中国来看我。

等我毕业时,我放弃了家里安排留在上海的机会,去了他所在的城市。

还记得我刚到南京的那晚,我们俩在他租住在远郊的小房子里紧紧地抱在一起,无比的甜蜜。

我也曾以为,我们会一直幸福下去,直到永远。

是什么时候,生活慢慢变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秦波开始一味地早出晚归,忙于各种业务应酬。家中的家务事不沾一个手指头,回家后只是占住书房为他自己的事业不眠不休。若是有应酬,则一喝就要喝到一两点钟才烂醉回家,吐得满屋恶臭。

就连我们在婚前定好的死约定:一年一定要抽出10天去旅行。也全是我一个人在打理,办签证,定酒店,买机票,设计行程,而秦波只负责把自己送到目的地,更恨不得就在酒店呆着,24小时跟同事开电话会议。

就算我俩为此事争吵,他也往往以一句“我又不是出去鬼混,我这么拼死拼活地工作,还不是为了我们这个家吗”来作结。

吵过几次,毫无新意。我也就不吵了。

渐渐的,也就把心凉了。

明明喜欢下厨,但是不想做给他吃了。

洗衣机洗衣服多方便,但是想到要给他衬衣袜子,立刻不情愿了。

大概对我们两人来说,爱情已经死了。

爱情已死。它究竟是什么时候死的?

美国的研究人员早就指出,爱情到来时,大脑会大量产生多巴胺,这种神经传导物质是大脑的“奖赏中心”,它能让我们感觉开心、兴奋、眩晕、欲仙欲死。然而,这一过程却不能持续终生,大脑大约会在三年左右停止这种大量产生多巴胺的进程。所以,爱情的寿命大概也就三年吧。

三年。从谈恋爱算起,刚刚止于我们结婚那年。多么讽刺又多么正确,我们在爱情死亡的那年走进了爱情的坟墓。

爱情死了,婚姻该怎么办呢?多少人,不也是恩恩爱爱地过了一生吗?

没错,我不会否认,当爱情从狂热归于平淡时,我们可以靠着对彼此的喜欢,奉献与努力、不断地付出,才能把激情过后,基于亲情、责任、誓言、承诺的婚姻维系下去。

因为爱情和婚姻关系其实也像其他自然关系一样,遵循能量守恒定律。

在爱情中,没有谁是永动机。如果只是一方不停地给予,不停地输出,而另一方只是接受,而不付出的话,这个系统一定是难以稳定的。

有一天,那个不停付出的人,会累,会灰心,会没有力气继续,此时,就是这段关系土崩瓦解的时候。毕竟,爱情若没有回应时,没有谁会免费爱谁一辈子。

我也许只是那个不太幸运的人。没有遇到一个即使没有了爱,也可以靠着喜欢过尽一生的人。幸亏不太幸运,也可以及时止损。犯了错误,还能够改正错误。

知道我离婚这段公案的人都说我犯傻。朋友们都说,结婚七年,吃苦捱穷一起走过来了,好容易老公刚升职当了销售部老总,又没有什么小三二奶跟我抢男人。明明是渐入佳境的人生,我却要亲手自毁长城,要生要死地把婚离了,几乎算是净身出户。妈妈也恨铁不成钢:“你真当自己还是十八二十的小姑娘吗?他要再找个小姑娘容易,你呢?就准备这样一穷二白地孤独终老吗?”

唯独一个平日里不太亲近的同事,忍不住劝了一句,“何苦孤勇至此!”倒让我生出几分知遇之感来。我并非要自毁长城,只是不想一误终身。

当我提出离婚时,秦波不是没有挽回。他甚至觉得很愤怒,“我一不花天酒地,二不吃喝嫖赌,全心打拼事业,怎么竟落得离婚的下场。”

吵来吵去,又回到那句经典台词:“我这么拼死拼活地工作,还不是为了我们这个家吗?”

这次我终于没有继续沉默了,反问道:

“什么是家?这120平米四四方方、冷冷冰冰的水泥结构吗?

你错了,让人感到温暖的地方才是家。

而作为你的妻子,已经多久没有感到过家的温暖了?

我只是这段婚姻关系中,一个帮你安排家中一切事务的私人秘书,一个负责洒扫的仆佣,一个长期免费的妓女,一个房间里会呼吸活动的家具。

这几年来,你扪心自问,有关心过我一丝一毫吗?”

不知道我的哪句话刺痛了他,他脸色涨得通红,愤怒地瞪着我,胸膛剧烈地上下起伏着。

我记得当时看他如此,实在没忍住冷笑一声,别的诸如“我最喜欢的作家,我最爱的颜色,我最喜欢吃什么”之类的困难的问题我就干脆不问他了,我只问了一句:“去年底我就告诉你我准备换工作,你知道我现在的工作单位是什么吗?”

果然不出所料,秦波竟呐不能言。好久才开口道:“我至少全部工资都拿回家了,你要花钱我从不干涉,没有过问过半句,公司多少同事都说打着灯笼也找不到我这样的好老公,你究竟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我也只好无奈微笑,把责任尽数揽到自己身上:

“对啊,当初你要是找个爱你钱的妻子该多好。看在钱份儿上,买几个名牌包几双名牌鞋,也算是求仁得仁,平衡得过去了。

但偏偏我要的是爱,再不济,要的是微温的关怀。竟是我强人所难了。抱歉抱歉。”

“我们都结婚多少年了,你还要像刚谈恋爱的小姑娘一样每天让男朋友把爱挂在嘴边吗?” 秦波犹自作着最后的挣扎,咽了一下口水,像是有些困难地挤出几个字来,“我,当然,爱你啊,只是老夫老妻的,说这些多别扭。”

是。他说着别扭,我听在耳里也无比难受。只淡淡回了一句:“也许你还爱我,但你已经不喜欢我了。”

“什么意思?”

而我,已不欲多言。

车厢里传来好听的女声打断了我的思绪,“终点站马上就要到了,请各位旅客带好行李物品准备下车。”

是啊,终点站都到了,又怎能继续赖着不走。

我不是没有犹豫过,现在的婚姻,又有多少是真正嫁给了爱情。

许多女孩争先恐后地结婚,有的是慌不择路只为逃脱父母的追逼,有的嫁给了车子房子,有的嫁给了虚荣心或安全感。

但总也应该还有有另外一种女人,庄敬自强。她们的手虽然小,可是已足够撑起自己的天空。她们不需要大富大贵,也可以生活得有情有致。她们不害怕韶华老去,从容等待真爱。

她们会微笑:你有那么多钱啊,真好,可是我不需要。

走出站台,风卷残云之际,空中飘飘洒洒落起大雪来。仿佛要把我前半生的所有悲喜尽数掩埋。我扬起手,把定好的民宿地址告诉出租车司机。“对了,先去一趟附近的菜场。”

两个小时以后,我已经坐在陌生而有一种奇异舒适感的民宿中,厨房里我做的红酒烩牛尾已经开始慢慢地散发着香气。我拿起手边那本波德莱尔的《恶之花》随意地翻看着,想起芥川龙之介的那句“人生真不如一行波德莱尔的诗”。

不,我并不认同,人生过得如何,端的要看自己。

坐中人半醉,帘外雪将深。已经是此时我生活最美好的姿态。至于明天,一定不会比今天更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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