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秉衡的无奈
此时的总理衙门官员们相当郁闷,没想到一封催促德公使海靖来署详谈议结的公函没把海靖催来,却催来了这么一封指摘地方官员办案不力又语焉甚不详细的照会。
为此,总理衙门于十一月初一日或初二日(因原件未具日期,推测大概是这两天)又办了一封照会,将教案侦破大略详情与德公使海靖知之,言称:据山东巡抚李秉衡十月二十五、二十七、二十九日电,张家庄教堂凶杀案已拿获案犯九名,供词确实,起出的八件赃物与报称被盗之物相符,因薛田资其时已往济宁不在张家庄,由教士魏栋臣具条领取。并告以海靖,有关其初一日照会中所提到的李家庄教案事,已电山东巡抚详查,并令李秉衡将张家庄教堂案录供卷宗一并报总理衙门核查。
十一月初二日,日本驻华使臣矢野文雄往总理衙门与李鸿章进行了会晤,一是打探一下坊间传闻中德议结条款的真实性,二是表达了驻京各国大臣均有意帮忙协调议结的意思,三是表示愿跑一趟德国使馆催促海靖来署商谈。
但是矢野文雄也没能催来海靖。
初三日,海靖又办了一封照会送往总理衙门。这篇照会通篇没有提及何时至总署详谈教案议结之事,只讲总理衙门所提的先退兵后商办之法“本国国家无难回复”,概因,虽然相信中国国家“实有将山东教士被害之案赎咎之意”,但“惟本国与中国历年会办之务,其势显见贵政府无力将各省督抚及地方官,勒令遵在京商定应许之法照办等事,诚或有之”,又,“彼时贵政府饬令将山东官员绅士责办,行知该抚仍未遵照办理”,所以,“本国兵船及兵丁驻守胶澳,直抵再为可商之期”。意思还是:不是不退兵,而是等教案赎咎各事办完之后、等到了可以商办的时候再退。
这又是一记海靖惯用的“拖”字决,与初一日照会中提到的“自为设法办理”遥相呼应。清政府要谈,但德使海靖偏偏拖着不与相见,更不与相谈。
当日,德公使海靖又发一照会,指责总理衙门中有官员将中德密议六款条约泄露与他国公署。前文有述,只要在一根电报线上,任何往来明码电报都能窃听。中德密议泄露,极有可能是通过往来电文泄露出去的。总理衙门曾将六条大略内容电与驻德使臣许景澄知之,而德国驻京使馆与德国国内的电报往来也一定传递过议结条款内容。因此,泄密者不见的就是总理衙门官员。而海靖据以妄加指责,不过又是意在增加谈判筹码的外交手腕而已。
初四日,等的不耐烦的翁同龢只得亲往德国使馆面见德公使海靖。
首先,翁同龢表达了此事总该两国自行商办,不愿他国干涉的意思,海靖答道:此意甚好,我亦愿两国和商到底,不失历年交谊。
海靖当然不愿意他国干涉,前有德法俄三国干涉还辽的例子,海靖也担心万一其他国家也以为效尤从而出面干涉德国侵占胶州湾,那么精心布下的这局棋说不得就要前功尽弃。
接着,海靖语意一软,道:“所开六条,二十六日在贵属恭亲王面云,并非不能相商,但须先退驻胶兵队,贵衙门二十七日来文语意甚辣,并无相商之意,但催退兵。”
狡诈的海靖忽而把不能相商的原因归咎于总理衙门二十七日照会的“语意甚辣”,而这个甚辣的语意,便是我前文提到的,清政府外交辞令运用中为数不多的那个亮点。海靖此时提出,明摆着是欲擒故纵之计。如果此时翁同龢再着重地强调“东省军民不服,胶州人心鼓噪不平,万一激成事端,中国不能任咎,”并且委婉地表达出为平民愤则有可能被逼动兵的意思,说不定海靖会降低索求早日议结完毕。但是,极度缺乏外交经验的翁同龢,一听海靖如是说,赶紧解释道:“中西文意参差之故,总以面谈为宜”。
经过这一轮试探,海靖发现清政府究是一个纸老虎,本以为“语意甚辣”的清政府有了动兵的念头,现在看来,依然还是羊质虎皮。
洞彻清政府心思的海靖不觉有了底气,于是质问深恶洋人以致出此重案的李秉衡为何还能升官?答以李秉衡历办何工岁省百万所以升官。海靖遂笑曰:“所省之银恐不勾抵偿我国。”此话一出,翁同龢及同往的大臣们不觉心头一松,心里一定在想:原来还是想要银子啊!
可能很多人不能苟同我对翁同龢及同往大臣们的这番心理推测,但是,我负责任地讲,海靖的这句话,百分百是为了麻痹翁同龢以及大清的皇帝臣工们。在光绪和所有当朝大臣看来,赔银事小失地事大,只要能保全领土完整,其他的都好商量,包括严惩当朝耿臣。割地求和必将成为千古罪人的道理谁都懂得,毕竟江山社稷是祖宗所留,身负割地之罪名,有何颜面面对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
接下来的会谈,便在轻松愉悦的环境下继续进行。自觉心里有底的翁同龢也不再急于跟海靖商谈议结,而是关切地对海靖道:“此事何日会商,仰候你喉病平复?”在此附带提一句,所谓“喉病”,极有可能也是海靖意图拖延议结而未去总理衙门商谈的借口之一。
虽然海靖仍然重复提到:“请给我照会,将撤兵一层抹煞。”但是,在翁同龢及同去的大臣们看来,这些均不重要,只要德人之意不在占据胶澳,一切都好商量。
于是大家“一笑而散”。
双方的“笑”各有深意,海靖笑的是自己挖了一个坑,翁同龢等大臣已经在谈笑之间跳了进去;而翁同龢则是自觉洞彻了海靖“还是想要银子”的心思,笑的是海靖的小家子气。
翁同龢急急忙忙回去安抚完内心忐忑不安的光绪皇帝后,总理衙门便给德公使海靖办了一封照会,除却重申“中西文法参差”外,便再一次请海靖“定期来署会商妥办”。由此“定期”二字可以看出,总理衙门也不再着急催促海靖前来商谈议结,海靖的诡计又一次得逞。
而此时,清政府的议和之意已决,朝廷上下均已领会,李秉衡见大势已去,于是十一月初六日电致总理衙门,言道:新任初六接印,衡即交卸就道,以后如有电谕,请径电新任。
为官者,大多都是能推不揽,像张汝梅,九月二十七日即任命为山东巡抚,但却磨磨蹭蹭地直到十一月六日才到任,并且十月十七日电致李秉衡,大有催促速办不想接手教案之意。
反观李秉衡,丝毫没有因为案件棘手而借故工作岗位变动推给继任者,在朝廷发电嘱其“身任地方,总须办理此案完结,方准交卸(据十月十六日军机处寄山东巡抚李秉衡电旨)”之前,也不曾延误半分,之后更不必说。
举一个例子:旧时,在黄河与京杭运河之间有一条漕运水道,此水道一段在山东境内一段在河南境内,山东境内的水道便途径巨野。李秉衡初任山东巡抚时,此水道因失修而泛滥,李秉衡便花大力气将山东境内这一段挑浚修整,李秉衡认为,与此水道相通的河南境内那段仍然破败泛滥,只修山东段不能解决根本问题,于是三次上奏朝廷请求将河南境内水道也归他管理。众所周知,治河是一项极其繁重的工作,要不然大禹也不会以此成名。
当今社会,虽然“自加压力”的口号喊得震天响,但是有谁看到哪一个官员主动给自己增加工作量的?所谓要求领导给其增加担子的申请,只不过是跑官要官谋求升迁的说辞而已。
可是,一个腐败无能之政府的员弁,一个捐纳出身的小地主,一个封建王朝的卫道士,一个清贫的文官却做到了,而且做了不止一次。
从他十一月初六日这封电文中,我读出了几许无奈、几许感慨、几许悲伤、几许凄凉!
教案虽未完结,但是朝廷却准其交卸,因为朝廷的议和之意已决,主战的李秉衡非但已无留任的必要,而且还有可能干扰大局。我猜,卸任肯定不是李秉衡主动要求的,而主动要求留任,甚至放弃升任四川总督也甘心留任才符合他的性格。
默哀吧!李秉衡的卸任是一道清政府外交事务的分水岭,之前的清政府,虽说软弱无能但仍然有些骨气,但之后的清政府则彻底地沦落至软弱无能任人欺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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