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以前报社的老伙计,现任报社的主编老庄请二爷去家里小聚。
老熟人相见,没有什么客套,三言两语就开始“老夫聊发少年狂”。
二爷只能喝点红酒,老庄喝的白酒。三两下肚,老庄开始叹气,然后沉默。
二爷问:“好好的叹啥气啊?”
老庄抬起头,郑重地回答:“老夏,下月我就从主编的位置退下来了。”
二爷笑着说:“好事啊!你也一把年纪了,该给年轻人一点机会。”
老庄一脸不屑地说说:“哼!给年轻人机会?”
二爷不解:“怎的?没找好接班人?”
老庄用手指了指天花板说:“上头早就找好人了。听话的人。”
二爷轻轻“哦”了一声,表示理解。
老庄问:“老夏,当年四季那事之后,我记得老主编章老先生给你刻了一方印章。”
“不错。”
“章上刻了“文胆”两字。”
“是,你记得挺清楚。”
“印钮刻的是一只犼,对吧?”
“是的。当时我也没认出来,是章主编告诉我的。”
“文胆!唉,文胆啊。”老庄又开始叹气。
“你是怎么了?我又不是陈布雷,你哀悼啥?”
老庄摇摇头,转身去书桌上翻出几张纸,找出一张递给二爷。
二爷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一篇市长视察基层的配图通讯稿。
看着看着,二爷骂道:“舔痔之徒!你看这里写道:“接受慰问的孤寡老人陈丁财抓住市长的手,激动地说:“还是您记得我们老百姓啊!有这样的好市长,我们老百姓谢天谢地啊。””陈丁财我知道,机械厂工伤退下来的。孤家寡人一个,可他自去年中风后就说不了话了,怎么还能讲出这些场面话呢?这写稿子的是不是眼瞎啊?还有,姓唐的当市长这几年,干了什么好事?还要老百姓谢天谢地?他“唐卖地”的绰号怎么来的他不知道吗?”
老庄苦笑着说:“看图,看配图。”
二爷看了一眼配图,又大骂:“昨天下雨,陈丁财住的那个簸箕街只有一条烂路,他唐卖地怎可能鞋子都没打湿?难不成是坐轿子进去的?”
老庄摇摇头说:“轿子是不敢坐的,不过吗……”,老庄又递了一张纸给二爷。
二爷接过来一看标题“汪区长陪同唐市长雨中慰问孤寡老人”,也是一篇配图通讯稿。配图中,区长背着市长走在泥水路上。
稿件中煽情写道:“汪区长看着疲惫的唐市长,心中一酸,大步上前,弯下腰说:“市长,我来背您吧!””
二爷气得把纸直接扔了,骂道:“现在写稿的记者都是李莲英吗?没卵子的玩意。”
老庄捡起纸,叠好,妥妥地放一旁说:“别扔,这都是我要签字的。”
二爷用手指着老庄,喊道:“你就不该让这种稿子通过!”
老庄泯了一口酒,坐正身子,坦然说道:“老夏,老庄我轻浮一生,但骨头还是有二两的。”
“那你还签字。”
“我签的是不予发表。”
“哦,我错怪你了。”
“老百姓又得罪了谁呢?”
“所以你要退下来?”
“不退不行啊。比我政治过硬,思想过硬,觉悟更高的人正在排队等着呢。”
“没骨头的人,只能像蛆虫一样在粪坑里拱。”
“别说那么难听,我还在里头呆着呢。”
“你是一根搅屎棍。”
老庄听到此话大笑起来,笑得直拍大腿,笑得眼泪直流。
二爷看着墙上那副“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的竖轴——那是章主编退下时送给老庄的,也暗自感叹:字面上的东西,终究没有刻在心里的久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