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离年越近,老张心里越是泛起嘀咕来。
过了年要动地(给没有地的孩子分地),这事大家都知道。村里还有一些“机动地”。所谓“机动地”,就是耕种权临时归村政府所有,这部分地是留着分给新生儿的。一个约定俗成的规则就是,每隔几年,村里要给新生儿分机动地。
机动地已经不多了,有一些涝洼地在南河套,还有一些旱涝保收的地在村东。至于分给谁家啥样的地,虽说要抓阄,看似公平,但背地里的暗箱操作是有的。
村委班子里,说的算的有三个人,甲乙丙,凡是村里的大事,必须要他们三人中的一个或两个或三个来定。
老张的孙子已经三整岁了,还没有地。村里这样的小孩子有十多个。有消息灵通的人说,过了年就动地。老张高兴之余,心里却焦躁起来。要是分了村东的地就好了,谁不知道,一亩村东的地比得上两三亩南河套的地。
可是怎样才能分到村东的好地呢?
老张活了大半辈子,从来就不会巴结村里当官的,那些赚便宜的事也就从来没有临到过自己的头上。为了孙子他决定送礼,给甲乙丙三个人各送一份礼。送什么呢?家里能送的起他们又稀罕的,就是鸡蛋了。
二百!
老张在心里想了又想,终于把这个数字随着一口吐出的旱烟喷出来,就把老伴吓了一跳。
咋,你这是下血本啊!
对,老张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每个人送二百。
啥,是一个人就二百,不是总共二百?
老张瞪了媳妇一眼,没稀得搭理她。他觉得这回一定要礼厚,才能有希望分到好地。他想像着用柳条篮装下二百只红光光滑溜溜的鸡蛋,挎在胳膊上,送上门,他们接过沉甸甸的篮子,会高兴的!
家里已经攒下二百来个鸡蛋,本来打算留下二三十个过年待客用,当然,年夜饭的桌上也想上一盘炒鸡蛋的,剩下的都赶集卖了,换成钱攒着。既然要送礼,而且还最少缺四百个鸡蛋,那就只有到集上买回来了。
老张领着儿子去赶集,直奔几个卖鸡蛋的摊贩跟前。他们不好当着来来往往的熟人往家买鸡蛋,这样别人问起来无法回答。老张就和摊贩悄悄说好,让他们送出集市外面没人的地方。
爷俩把鸡蛋一五一十仔细数好,小心地一层鸡蛋一层细糠摆在两个篮子里,付了钱,各挎在胳膊上匆匆忙忙往家走。老张不由左顾右看,像做了贼似的。
买回来的鸡蛋加上原来有的,经过清点,总共六百零五个。老张叹口气说,过年待客炒了吃,咱自己就吃不上了!就吩咐老伴和儿子先捡出二百个,一层层放进一个大小合适的柳条篮里。篮子一定要大小合适:小了装不下,太大了显得没装满。当然,每两层鸡蛋中间都要放一层糠,省得碰坏了鸡蛋。
一定要数准!老张嘱咐一句。
有谁送过去呢?事到临头,老张却犯了难。老伴去送吧,他觉得一个妇道人家登门,不够重视;儿子去送吧,笨嘴拙腮的,说不出一句囫囵话。那就舍下我这张老脸吧!
看看月亮都窜上院里的大榆树上面了,老张才挎上柳条篮直奔甲家去。老张觉得不能去太早,万一有外人在甲那里怎么好;也不能去太晚,人家睡下了也不好。
他在心里已经把见了甲该说的话寻思好几遍了,可到了人家院子的大门口,心里还是咚咚咚跳得欢实起来。老张从大门缝里瞥见屋里亮着灯。他犹豫了好久不敢推门。眼见不远处的路上一个人影走来,他赶紧硬着头皮推门。吱呀一声,老张一闪身就进去了。院里甲的大黄狗朝他狂叫起来。他不敢动,问一句,家里有人吗?
怎么会没人,屋里亮着灯呢,是甲的声音。他出来,先呵斥了一声大黄狗。他看见是老张,还看见他胳膊上挎的竹篮,就抢上几步,热情地说,老张啊,你怎么有空登我的门?
老张觉得自己刚才说错了话,心中有点懊恼。他小声说,攒下几个鸡蛋,给你们过年添个菜。
甲就忙接过柳条篮去,不由地说,哟,咋这么沉!甲脸上的笑就越发真心实意起来。又说,以后可别这样,乡里乡亲的,用不着。
老张被让进屋里,坐下,甲招呼老伴给冲茶,老张忙说,不喝,这就走。说了一二十句话,端着甲老伴递过来还没泡开的茶水就放下了,说,我走了。老张没提过了年分地的事,这是他早就想好的。
柳条篮再递过来时,里面装了半篮子沙果。村里大部分人家的房前屋后都有几棵沙果树,在当地,几乎谁都不认为沙果是稀罕物。
甲说,老张啊,尝尝我家的沙果,咱整个村里都没有我这个品种,甜得很啊!
老张忙说,好好好!你家的沙果真大,看着就好吃!
回到家,把沙果倒在墙角自己家的沙果堆上,老伴又往竹篮里捡好二百个鸡蛋。
太晚了,明天吧,怕是人家睡下了。老张像一只猴子一样蹲在木凳子上,一边吧嗒着烟袋一边眯缝着眼想心事。他心里直打鼓,六百个鸡蛋送出去,能不能分到好地啊?
第二天晚上,天有些阴沉,月亮不见了踪影,它的月子月孙也都不知到哪里逍遥快活去了。这样的夜晚更好,省得走在路上被人认出来。
老张还是昨天那个时间去了乙家。他推开大门,一脚跨进院里。
院里静悄悄的,他家没养狗。
亮堂堂的屋里就传出一声,谁呀?
我。
你是谁呀?
村东头的张得顺。
停了一下,屋里又传出一句,进来吧。
老张听出说话的是乙的媳妇。乙才三十来岁,他媳妇更年轻一些。这个女人把屋门打开,老张就挎着竹篮往里进。那女人把身子往旁让一下。擦身而过时,老张闻道一股浓浓的胭脂味。老张对这种味道很不适应 ,但还是使劲憋住了一个喷嚏。
屋里乙在沙发上看电视,面前的茶几上有一个漂亮的玻璃烟灰缸。乙一只手的拇指和中指轻捏着一根洋烟卷放在烟灰缸的玻璃壁上,食指轻轻地敲着烟卷。
乙起身接过竹篮,并且瞪了一眼他媳妇。这女人磕着瓜子,脸上的表情挺傲慢,但老张没看出来,因为他并没瞧那女人的脸。他觉得,这么一个年轻俊俏的小媳妇,不能随便看。
装的什么?乙掀开盖在柳条篮里的包袱皮,哦,鸡蛋。老张……哥,你呀,拿什么东西,见外了见外了哈!
老张把想好的也是昨晚说给甲的话重复一遍,家里没啥好东西,快过年了,给你家添个菜。
来,沙发上坐,一块看会儿电视,说着,乙递过来一支雪白漂亮的烟卷。
我有这个,老张随手从腰间抓住长长的烟袋,但眼睛的余光看到旁边那个娇弱的小媳妇,心想我这旱烟味很呛人的,就又把烟袋放下了,任它在腰间当啷着。
老张就坐在宣软的沙发里,眼睛扫在大彩电上。他觉得很别扭:屁股像坐在坑里,后背就想往后仰,却又不好靠在沙发的靠背上。大彩电的屏幕上,女人的脸花里胡哨的,就没有自己家黑白电视里的女人的脸白净。
乙把竹篮放在沙发旁边,自己也坐在沙发上,带着责备的口气不断地说,以后可别拿东西来,一会儿走的时候,你一定再带回去。你家的日子我知道,不容易!
一听这话,老张心里却不安起来,这要是不收,可咋弄呢?送不出礼去,一定办不成事呀!
然而两个人没聊几句 ,乙突然一拍大腿,说,唉呀,我忘了一件事还没办!你先在我家看会儿电视,我两根烟的工夫就回来。别走啊。话还在说着,乙的两腿已经迈开了,几步身子就出了门,门又关上了。
老张把屁股从沙发坑里拔出来,站起身子。他旁边几步外是一把椅子,现在上面坐着那个他自从进门就没敢正眼看的女人,他看到她翘起一条二郎腿,花布鞋口里露出雪白的袜子。和一个女人同处一个陌生的屋里,而且还是晚上,他一时之间很尴尬,就说,我走了。
不再坐一会了?女人询问着,两只眼睛在老张身上扫了两下,就跟在老张后面把他送出门。漆黑的院里,已经不见了先出来的乙。
老张空着手往家走,他连柳条篮也没拿回来。不过他心里还是高兴的,鸡蛋毕竟是送出去了。
东西哪有白送的?他在心里问自己。
东西有白送的吗?他在心里又问了一遍。
没有,他摇了一下头,斩钉截铁地说!
……
老伴只好又找来一只柳条篮,数了二百个鸡蛋装在里面。
第三天晚上,下起了雪。满村的树上屋上地上都是亮得发光的雪。
今天送吗,进人家屋里,踩的地上都是泥!老伴说。
送!老张少有的痛快,下雪更好,路上没有人,不用担心被人撞见。
哦,我不进他家屋,就在他家院里把鸡蛋递过去就成了。老张又说。
他挎着柳条篮,就去了丙家。路上除了他,不见第二个人影。他们都像猫一样躲在冬天的热炕头上享福呢!老张心里安稳。
到了丙家大门口,他轻轻推开。丙家养了五六只鹅,它们虽然在鹅圈里,但仍然行使着看家护院的职责,听到有人的动静,先是一只嘎嘎叫起来,然后全部开了嗓,杂乱的嘎嘎声响遍了半个村子。
老张心里一阵紧张,别叫,我的鹅祖宗,你们一叫,不是惊动了邻居吗?
屋门开了半边,门口探出一个脑袋,问,谁呀?
哦,是小柱子,告诉你爷爷,张德顺来了。
老张就听到屋里一个声音响起来,老张啊,快进来,大雪嚎天的!
我就不进去了,给你送来些鸡蛋,过年炒了吃!老张把声音压低,任鹅叫声淹没了他的声音。
进来嘛,丙已经披上一个老棉袄走出来。
鞋上都是雪,弄你屋里地上都是泥,我就回去了。老张见丙迎出来,就把柳条篮递给他,转身就往外走。
哎,进屋暖和暖和啊!丙说了一句。
冷雨温雪,不冷,回吧回吧。老张已经走出大门。
他的这句话被五六只大鹅的叫声压下去了,丙并没有听到。
老张在家门口拍打掉身上的一部分雪,闪进屋里。老伴就用扫炕的笤帚扫掉他身上另一部分雪,雪掉在屋里土的地面上,立刻融化了。老张迅速脱掉鞋爬到炕头,把脚伸进铺好的被褥里。他对老伴说,送礼,连柳条篮都送出去俩,过了年去割些柳条我再编几个……老伴截住他的话说,你该思虑着分地,这是大事,编篮子是芝麻一样的小事。
这一夜,老张失眠了!天快亮的时候,老张躺得身上骨头疼,他披着棉袄坐在被窝里,想着夜里半睡半醒时做的梦,他梦见分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