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 八九点钟的太阳照在我们这几个八九岁的少年身上。不远处的龙母山好像一个懒洋洋的少女还未起床梳妆,一些轻轻的白白的雾还缠着一些松树。
可能我们的到来,打破了这里的宁静,斑鸠发出略带压抑的鸣叫,仿佛不欢迎我们,循声望去,只看到轻风中如浪的青绿松涛,无法探其一点踪影。金色黄莺叽哩哩的清脆之音传出很远,透显出此处的空旷清宁,较远处雉鸡高亢的啼叫彰显了山林的野性。
倒是把巢筑在周围高大朴树上的白鹭们都勤快的去水库捕鱼了,幼崽们在凌乱树枝搭建的巢中此起彼伏的唧唧啾啾,时不时把长着灰白绒毛和橙黄尖喙的头探出来,嗷嗷待哺。
其实形容白龙爪是一片天然的花鸟园不为过。这里宁静安详又生机勃勃,感觉像桃花源与世隔绝又自成一个生态系统。
能看到各种野花竞相开放,红妍妍、黄澄澄、紫葳葳、粉嘟嘟…蜂鸟极速的振动着翅膀,不断悬停在花朵下方,用它如针般的管喙精准的伸进花蕊里吸食蜜汁。
蜂鸟在这里,还有一个竞争者。它看着就像一个超大的蜜蜂,肚子上黄褐相间的条纹很霸气,也用长长的针喙采蜜着,我后来请教别人、书上、网上查询都无法寻其名号,姑且就叫它针喙巨蜂吧。
王阳明说:心外无物。针喙巨蜂一直在我心中,它采蜜时并没有像蜜蜂一样嘤嘤嗡嗡的刷存在,看似无法带动它胖胖身躯的一对不大的薄翅膀,竟然拉着它以极快的速度在繁花丛中穿越,凌波微步般的动感轻盈,看着比蜂鸟还要稳当、采蜜效率还要高效。针喙巨蜂一直在我心中。
确实,这里的蝴蝶很多、很多。主要的品种就是白中略带黄的白蝴蝶,远观是纯白的。花上、草上、石头上、树上到处都能看到它们一会无声停落、一会翩翩起舞,一大群飞起来就像晴空中下起了鹅毛大雪。
这里的白蝴蝶不怕人。飞在村里的蝴蝶遇到我们,就像人遇到了鬼。我们追逐它,等它落下来,翘着腚小心翼翼的合掌捕捉它,轻捏着的一对翅膀会有滑滑的白粉粘在手指上,它扑棱扑棱地挣扎,感觉怪怪的。
我们不会在白龙爪抓蝴蝶,但是蝴蝶们反而会落到我们的头上、肩上、胳膊上,络绎不绝,为避免“骚扰”,大家只能震动“虎躯”驱散。当然除了白蝴蝶,也会有为数不多的大蝴蝶,翅膀有黑边绿眼的、黄褐边黑眼的、纯黑的…,曾经看到过一只土褐色花纹极其复杂的蝴蝶,它张开翅膀有我爸手掌那么大。
赶在我们前面触碰黄花菜的,除了蝴蝶还有很多蜜蜂,它们不辞辛劳的围着黄花菜转悠,群体发出的声音可以用“洪大”这个词来形容了。后来,有外地来的养蜂人在白龙爪投了很多蜂箱,听说收益很不错。
五人在提防着被蜜蜂蛰的心情中开始了工作。由于黄花菜一片一片的集聚着生长,我们分头各自在一片采摘。手指掐花苞根处的滋溜声、身体和蛇皮口袋蹭着花杆叶片的呼呼声、脚踩有点松软泥土的窸窣声混杂在一起,在这特有的空间中久久回荡。
刚子在我们当中个子最小、也最瘦。当然,这不妨碍他后来长成一米八的壮汉。黄花菜长在坑中,花杆有一米多高。刚子还喜欢离我们远一点的地方采摘。本来在这里,我们干活话就不多,我们其他四人还能相互看到对方的位置,刚子一进坑跨步钻进花丛中就看不到人影了,只能用耳朵听音辨别他的位置。
毕竟身处传说中的白龙爪,我们的心还是有点悬着的。
有一次,我们基本上把带来的蛇皮口袋塞满了黄花菜,准备打道回府,饥肠辘辘,想着回家要吃两大海碗的米饭。唯独刚子没从花丛中出来。我们边歇边等了一会,还是没见人。向来急躁的彪子喊了一声:刚子,搞什么东西?我们要走了。声音有点大,树上的白鹭被惊起抗议着,她的小崽子们刚吃好睡着。
刚子没答应。金宝皱了皱眉,提起了珵亮亮的柴刀走过去。这柴刀是他爷爷磨的,也是他爷爷常用的,偶尔给他用。二饼没说话,转过大扁脸,拖着两条黄黄的鼻涕跟了上去。彪子放下口袋,嘴里嘟囔着:每次都是单干,搞什么,下次采黄花菜把你围在中间。脚下却没闲着快速前进。
我更像受惊的兔子,后来者居上,转眼跟金宝肩并肩,因为金宝手中有雪亮的柴刀。听村里人说过,龙母山有狼出没,五六十年代特多。二饼的大爷爷当时在水库看鱼,水库里的鱼是集体财产,不容侵犯。他胆子大,晚上都是一人睡在水库边搭的草棚里。准确说,草棚是一层半,下面半层是空着的放杂物,更多的是防狼。
在夏日一个电闪雷鸣、大雨滂沱的夜晚,狼也被这异样的天气吓着了。一个狼群嗷呜着来到了二饼大爷爷的草棚。十几匹狼惊恐的挤在一起,那么多双绿莹莹的眼睛急剧晃动着,无比瘆人。他大爷爷双手攥紧了柴刀,大气都不敢出,彻夜不眠,煎熬到风雨平息、狼群离去才松口气。
我和金宝同时发现刚子的口袋倒在地上,还压折了一撮黄花菜嫩杆。口袋中一些新摘的花苞散落出来。刚子喜欢摘大的长的花苞,我们无所谓,把口袋整满就好,这也是他喜欢挑地方的原因。
金宝往周边的松林喊:刚子、刚子。答复我们的除了山谷给金宝的回音之外,就是一阵一阵的松涛声,跟微风中海浪的声音接近。
大家有点慌了,我的第一反应是:刚子可能被狼叼走了。
我忍不住说出了我的担心。二饼用袖子抹去了鼻子下的两条黄龙:瞎讲什么,现在哪有狼?我爸说方山那边成采石场了,天天用雷管炸山,狼早就吓跑了。彪子点点头,附和着二饼。
方山离这里也就三公里,满山都是大青石,就是石灰石。采来做石灰或者水泥都是好原料。
我们都默认二饼说的对,心里的担忧就少了些。但是刚子就像今天来了就走了一般,还好他那装满花苞缝着红、蓝补丁的口袋证明了这个过程。
金宝说:我们四个分头找找吧。这时向来很少提建议的我提了个建议:这地方偏僻,我们还是分两组吧,金宝你和我好吧。请求甚至是祈求的眼光看着金宝。金宝点头同意,二饼、彪子倒无所谓。
大家正要出发去寻刚子。这时候,我们捕捉到松林里极少的着急忙慌,刚子边跑边喊:哇、哇,蛇,大蛇!
八道目光紧紧投射到充满惊惧的声音的方向。刚子裤子都没拉好,斜挂在屁股上。一只解放鞋被荆棘上倒刺拉破了一个大口子,像是在大口的喘气,另一只鞋不见了。五官扭曲,面色铁青,面颊上晃动着豆大且随时要下落的汗珠,一双坚毅有神的眼睛也失去了往日的风采。
二饼歪着头,揶揄着说:蛇有啥好怕的,我还吃过呢。彪子听了立马拆台:二饼,你不是怕鹅吗?“还说我,你还怕牛呢”,二饼迅速反击。
我们几人基本都会怕一种动物。二饼再小的时候,被家里养了三年的老鹅在家门口被追咬了三圈,两只腿都被鹅的扁喙啃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还摔了一跤,吃了满嘴的土,最重要的是被吓着了,连发热几天,心中烙下了深深的阴影。
类似的情况:彪子六岁时,冬天一个百无聊赖的下午,他心血来潮,一个人穿着红棉袄要去牛棚找大公牛玩一玩。牛在棚里,一般也是用牛桩栓牢的。不知道是牛见不得红衣服,还是牛桩松了脱离了大地的掌控。牛发疯似的奔过来,拱起牛角把彪子顶上了天,他在空中翻了几圈,摔在了喂牛的稻草垛上。还好这头牛不是我家那头牛王,牛角没有那么尖锐。
而我,自小就害怕癞蛤蟆,学名蟾蜍、金蟾。可能对触觉比较敏感,我特别害怕触碰到癞蛤蟆背部的密密麻麻的凸起物,其实是毒腺。有时抓鱼捉虾时误擒了它,感觉浑身定住了,脑子一片空白,手指尖紧贴着它粗糙带着粘液的疙瘩,难受感、恐惧感瞬间由指尖通过手臂传遍全身。此时,潜意识发挥了作用,于是手就像触了电,猛得把手中的恐怖怪物扔得老远,过一久才能定下神来,表面上还装作若无其事,面子还是要要的嘛。我妈也一再提醒我不要碰它,它背上毒浆要是沾到手上也会长跟它一样的癞包。
再者,癞蛤蟆外形太过丑陋,穿着黄黑色疙疙瘩瘩又旧又皱的皮衣,矮胖的身材,从阴暗潮湿的土洞中慢慢爬出来,就像来自阴曹地府勾魂的使者。不光我怕,村子小孩在房前屋后遭遇它,也会纷纷用石头砸,石头如雨点飞落,不置它于死地不罢休。我不会凑热闹,只会远远看着,心里头鼓着劲。所以,我相信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是一桩痴心妄想的事。
金宝呢?金宝怕什么动物?他一直没说,我们也一直没发掘出什么蛛丝马迹。只是有次回去聚会,聊起来。大家再问起我们小时候问过的问题。金宝想了想,看了一眼厨房,小声说:女人。
刚子看到我们,也定了定神,同时又有点不好意思,小脸涨得通红。他解释说:一条大蛇,比扁担还要长,比栓牛桩还要粗,暗青色的背、淡黄色的肚皮,从我屁股后面的松树上游下来的,嘴中吐着信子,滋滋的响。
我们相信刚子说的话。只是他的鞋要找回来,否则山路他怎么走回去,即使能到家也要挨顿揍。
柴刀一闪,我们五人进了松林。不知道刚子怎么进出的,那么多荆棘丛。好在找到了鞋,蛇早就无影无踪了,二饼还嚷着要抓回去炖了。之前这里是下风口,风声经过松林的放大,刚子听不到我们的喊声,现在风向变了,新鲜的臭烘烘的气味传了过来,大家赶紧出来,刚子自觉的落在了后面。
太阳已快到瓦蓝天空的正中间。我凝视着眼前的一切,时间仿佛停滞了。白龙爪就像一块立体的织锦镶嵌在天地间,鲜活有张力。
背着劳动成果,我们开开心心把家还,期待父母的夸奖和犒劳。我会不由自主的回头看看,好像我们没来过,黄花菜还是一茬一茬满满当当的,跟没被我们采摘过似的。那些花、鸟、虫也没有目送我们,继续着手头的事。可是我知道,夜晚的白龙爪又是另外一番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