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沉沉,遥无边际。狗剩在黑暗中一个人走着,不知道身在何处,只觉得不远处有一盏若有若无的灯光。一个熟悉的气息就在身边,轻语浅笑。他越走越发步履沉重,能听到自己的喘息。突然,一张美艳精致的面孔在他眼前闪过,狗剩大叫一声,睁开眼。
外面雨还在下,餐桌那边有荧荧的微光,听见他叫,苏错说,“不好意思啊,我占着桌子赶论文,吵到你了?”
狗剩从地铺上坐起身,打开厨房角落的一盏灯,他满身都是汗。
“你做梦了?”苏错问。
“嗯。我梦见一个很黑的地方,似乎是个地道,又深又长,周围有微弱的反光,不知道是什么。”而那张梦里精致无比的面孔,已经在脑海中像潮水一样退去了,狗剩站起来,只觉得口干舌燥,他起身倒了一杯水,坐在苏错对面。
“听不清楚你好像说了些什么……”苏错犹豫地说,“好像是在叫一个人的名字,你还记得梦见什么人了吗?”
狗剩仔细想想,摇摇头,肚子发出咕噜噜的声响。对面的苏错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活该,叫你矫情,饿死你拉倒!”
自从发现了超市里的狗粮好吃,狗剩发现这个家彻底悲剧了,原来的排骨汤变成了光杆骨头汤,原来的炖牛肉变成了炖牛杂……这还不是最郁闷的,最郁闷的是,这帮兔崽子就跟约好了似的,今天拎一副猪耳朵,明天拿一对猪脚爪,较着劲地比谁便宜。家乐福的猪蹄八毛钱一对,知道Five嘛,那里开了个超市叫Champion,号称全里尔最便宜的超市,要是同类商品别的店比他们便宜,顾客可以拿着小票来索赔,贵一罚十,那里的猪蹄一对才五毛钱。
于是全里尔的狗一夜之间都开不了荤了,标明宠物吃的肉食都被留学生们买走了。这还只是个开始,自从大家发现肉杂碎的味道还不错之后,和动物抢食之风愈演愈烈,先是张世凡买了一包狗饼干当宵夜,觉得又有嚼头味道又不错,然后梁建波在全家集体看片的时候请大家伙儿嗑葵花籽儿,这可是法国的稀罕货。苏错惊异地问他怎么如此大方,这小子把包装袋拿出来了,上面写明是喂鸟的。一粒粒齁咸的滚满了粗盐粒儿,也架不住大家伙儿一边喝水一边嗑得津津有味。最过分的是有一次罗倩倩开了一听肉罐头,大家说挺香就是口味太淡,她才说那是给猫吃的……
每当这个时候,狗剩都是坚决不吃的,他冷脸拒绝别人的邀请,从此吃饭只吃素菜和米饭,比和尚都自觉。无论苏错好言相劝还是冷嘲热讽,都坚决不吃一口!为此罗倩倩又发表了一番宏论,狗剩哥真的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少爷。
这深夜里,狗剩心想,除了那些猫狗饼干,恐怕也翻不出什么吃的来了吧,于是他把手里的水喝干净,又倒了一杯。
苏错推开眼前的电脑,站起来拉开冰箱,拿出鸡蛋青菜,“给你煮个方便面,夜宵钱从你工资里扣。”
狗剩嘴角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反正我的工资都在你手上,我从来没见过,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开口闭口都是钱呢?”
“废话!这世界没有钱寸步难行!你以为个个都是你这样的少爷?”苏错打开煤气炉烧上水。
“我是少爷吗?如果不是,你可就亏大了。”狗剩这句话没有听到牙尖嘴利的回复。他欣赏她的背影,有些出神,虽然不怎么漂亮,人也凶巴巴的,不过现在的样子倒显得温柔娴淑。在深秋的雨夜,给男人煮面条的女人,总不会太差劲。
他挪到苏错的电脑跟前,开始看她的论文。句法还凑合,但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明显就是在网上找了很多文献东拼西凑。
“就冲你这态度,我是老师就给你不及格。”狗剩很严肃地说,“上学是自己的事儿,你太糊弄了!”
苏错把面端上桌,破天荒没有回嘴,上学对她来说就是糊弄,把心里那段旧伤糊弄过去就算完了,何必那么较真,辛苦!
“自己是糊弄不过去的,”狗剩这脑子好像又清醒了点儿,“好好想想你的将来。”他一边吃面,一边在电脑上修改。
苏错在狗剩面前,突然像个做错事心虚的小孩,她带点不服气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表情,微微撅着嘴,她挨着狗剩坐下,看他在自己的文档里涂涂改改。
30多页的东西改完之后,天已经快亮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苏错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她的脑袋枕在胳膊上,脸侧着朝向电脑,一滴眼泪从眼角流了出来。
作业总算是按时交上去了,苏错一身轻松地混完一周的课程,又带着狗剩去餐馆打工。自从那次警察临检,她不放心让土根带着狗剩单独去,一个土根就够麻烦的。一进门,苏错有点发愣,哟,走错地儿了?可是刚愣了一秒钟,就看见干巴瘦的老板喜滋滋地走上前。
“前几天我们把店里收拾了一下,阿婉的意见,瞧瞧还不错吧?”
苏错早就听土根说老板娘被气得跟琴姐跑到巴黎散心去了,可她再没想过阿婉鸠占鹊巢得挺有效率啊,这才几天,连店面都收拾过了。最里面的角落里,把原先几乎不用的吧台收拾了出来,放了不少新酒。
“我跟阿婉说了一下情况,觉得这个吧台最适合狗剩了。狗剩你过来……喜欢你的顾客不少,可我看你也不会干什么。你就在这个吧台给人配酒,下面有酒单,写着各种酒的配比,又简单又赚钱。”老板招招手,带着狗剩前前后后看那个吧台,顶上装一盏旋转彩灯,要多俗有多俗,可是呢,照着台上那些大大小小的玻璃杯和五颜六色的鸡尾酒,倒也别有意趣。
狗剩皱着眉头打量了一番,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行!”苏错也看了一圈,“这下狗剩哥就正式坐台了,可是老板,我们狗剩只坐台不出台,真出台的话,出台费要归我!”
狗剩横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径直走到吧台后面坐下。
“很好,我就说这吧台最衬他。看,我没说错吧?”阿婉踩着高跟鞋,扭着纤腰,从楼上款款地走下来。看来她已经主动把自己摆在老板二娘的位置上了。
苏错暗自嘀咕,这娘儿们真神,不知道老板娘的那两个亲生儿子会怎么作她。俩男孩子一个十三岁一个十一岁,正是难缠的年龄。苏错可不止一次看见那俩小孩和自己亲妈闹。
到了晚上的时候,这个新建的吧台果然吸引了不少顾客特别是空虚的女顾客,她们纷纷围着狗剩,让他拿这个拿那个,问他这些酒叫什么名字。狗剩板着脸,多余一句话都没有,别人要什么就给什么。一会儿功夫,那些围着的娘儿们就有些腻,慢慢地散了。
苏错瞅了一个空子凑到吧台前,靠着吧台低声笑他,“狗剩,有人约出台吗?记住啊,咱不能卖贱了!”
狗剩继续板着脸,从下面拿出一杯酒,推到苏错面前。
“给我的?”苏错眼睛瞪得大大的,“这么漂亮,叫什么?”
灯光下,透明的玻璃杯里分成两层,上面一半是橘黄色,下面一半是鲜红色,杯口插着一片晶莹的柠檬,透着灯光,好像海上初升的朝阳。狗剩取出一根吸管,细心地斜插进去。
“Tequila Sunrise。”
“听不懂!”苏错很老实地回答,然后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口味酸甜适中,几乎没有什么酒味。
“好喝吗?”狗剩一边擦着杯子一边随意地问。
“还行,就是有个疑惑。”苏错对着灯光慢慢地旋转手里的杯子,装出一副资深品酒师的样子,“这到底是酒还是饮料?乍喝感觉酸酸甜甜的,一点酒味都没有。等咽下去才觉察点酒的苦味。”
“确切地说,是兑饮料的酒。女士们比较喜欢。”狗剩转身把杯子们小心地挂好,“怎么?有异议?”他回过头来看见苏错一脸讥讽的微笑,满眼的不屑一顾。
“喝这种玩意儿的大概是叶公好龙,直接就着柠檬片喝石榴汁就得了呗,自以为喝的什么酒。这酒十杯八杯灌下去,也能装醉撒疯吗?”
“那照你说喝酒应该喝什么样的?”难得狗剩如此谦虚,不耻下问。
苏错越发得意,“喝酒自然是北京烧刀子,红星二锅头……”
话音未落,手里的杯子就被一把夺走了。狗剩板着脸把剩下的酒倒进废酒桶里,开始刷杯子。
嚯,气性怎么这么大啊?苏错正准备刺他两句,前面有人招呼买单,于是她咬牙转身走了。小样儿,最近惯你毛病了,这是给谁掉脸子看呢?苏错恨恨地想,就得让他付房钱饭钱看病钱。
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所有的打工学生都坐下来喝水聊天休息,等着老板算完帐送大家回去,只除了一个人还在干活,那就是土根。有时候苏错心想,亲戚情分,其实也不过如此。说起来土根是老板没出五服的表弟,而且据说从小也是一块儿长大的,多少也得有点兄弟情谊吧。但是就因为土根是偷渡来的,一没身份二没合同,老板就拿他当驴使唤。这些学生吧,虽说也被剥削,可好歹还有个合同言明薪水和工作情况,土根就惨了,餐馆开业前他要收拾东西切蔬菜剁肉,还要挨大师傅的训,打烊后大家都可以歇歇了,他还得打扫后厨和前台的卫生。有时候老板把学生们都送走了,他还没干完活,只能赶最后一班地铁回去。
土根从来都不抱怨,只是默默地干完所有的事情,偶尔有个把学生偷懒怠工,他也什么都不说地把活儿全干了。周日的下午是他休息的日子,他就把自己关在那间小小的杂货间里。苏错他们劝他出去走走玩玩,别熬坏了身子,他总是默默地摇摇头。大家心里都清楚,老板经常吓唬他,什么警察路上临检啦,如果查到了会连累给你租房子的人什么的。土根老实,信以为真,任别人怎么苦劝,甚至梁建波主动开车带他去兜风不收油费,也坚决不去。
阿婉涂着鲜红的嘴唇,纤腰款扭地从楼上下来,指挥土根干这干那的,突然她好像发现什么似的说,“哟,土根,你脸色不大好啊!”土根正在很卖力地用消毒水拖地,听了这话直起腰,脸色苍白,眼眶发青,“婉姐,我有点不舒服……”话还没说完,就一头栽在地上。
这给大家吓坏了,一窝蜂上去扶起来。顺子把土根的头抱住拼命地揉他太阳穴,嘴里还嚷嚷,“土根发烧了,好热。”
陈清瑶赶紧倒来一杯水。苏错看看外面的天色,“这光景也约不上医生了,去医院吧!”
“不行,不能去医院!”阿婉斩钉截铁地说,“他没有医保卡……”
“没有大不了就自费咯,又花不了多少钱!”苏错拿出手机,“救护车和消防车,哪个快点儿?”
阿婉走上前一把按住苏错的手机,“救护车和消防车也需要医保卡报销!万一被发现他没有身份!”阿婉冷静地说,“餐馆,还有他,都要倒霉!”
“没事……表哥,能不能请两天假,休息一下。”土根带着恳求的语气说出来,让所有人都感觉喉咙一紧。
“当然可以!”老板放下手里的计算器,关切地说,“放你三天吧,好好睡睡。这样,你别回去了,就留这里,阿婉会照顾你,明天我带你去看我们的médecin traitant(私人医生)。”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