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雅打死也不会想到,自己在实习学校需要处理的第一件事竟然是一起因“早恋”而引发的打架冲突。
九月初,L师大的准毕业生们陆陆续续地开始了为期三个月的“进校实习”。统一安排听指挥,不许单独行动,这是师大的传统。
那天实习小组一行人经过将近两个小时的公交车程,终于在上午九点到达了实习学校。这所远离市区的九年义务一贯制学校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每个班不超过50人。
见过校长、教导主任,点过名,找到各自的指导老师之后,就算正式开始了实习生活。许雅的指导老师姓徐,是个和蔼可亲的中年女人,经过交流,许雅发现她们两人竟是校友,徐老师从L师大分部毕业之后就来到这所学校教书,一教就是二十年,其间送走了无数学生,现在已经在教学生的孩子了。说这话的时候,徐老师脸上的笑容不可谓不满足。
许雅刚随徐老师来到办公室准备拿教参去备课,就听到有学生来报告说班上的两个学生打起来了。徐老师一边喝茶一边问怎么回事,一脸的云淡风轻,语气像拉家常似的。许雅心想到底是老江湖了,心态忒稳。
听完学生的讲述,办公室的老师都哈哈大笑起来,这不就是小屁孩们吵着谈恋爱争风吃醋那点儿事儿吗?
大概是说一个叫陈洲的男生打了一个叫袁叙的男生,起因是陈洲喜欢的女生和袁叙成了一对儿,袁叙还让那女生给他写作业,打开水,模仿家长笔记签字。这一切都被陈洲看在眼里,终于在袁叙又一次傍若无人地把作业本丢到女孩儿桌上的时候,拳头就朝袁叙飞了过来。
结果自然是三败俱伤,俩男孩被对方打得鼻青脸肿,女孩哇哇大哭。
许雅在一旁听着,心想这些个孩子急什么,我还没男朋友呢。侧过头对上徐老师的目光,刚对上她就知道完了,肯定是要她去处理这事儿。
果不其然,短暂的目光交汇之后,她听到徐老师开口:“小许,这个事儿交给你了,你利用午休时间去问问情况。记住,别伤孩子自尊心,尤其是女孩儿,开导为主。不能使用言语暴力。”
许雅本来是想回绝的,一来她没有早恋的经验,开导也无从下手,二来她刚来学校,还没和大家混个脸儿熟,就先去处理这档子事儿,学生们听不听她的还很难说……但转念一想,自己毕竟是来实习的,学生发生情况哪儿轮得到你挑三拣四?况且教育实习的内容里本就有当班主任这项规定。思来想去,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中饭过后,许雅早早地就等在了九年级教室门口。在此之前,她已经在徐老师那里通过班级照片大致弄清了学生们的长相。综合任课老师提供的信息,许雅知道袁叙性格外向,整天嘻嘻哈哈的,对学习不怎么上心,虽说不至于跟老师唱反调,但也算不好管的那一类。陈洲性格内向,学习成绩好,很有自觉性,平时沉默寡言的也不爱和人交流,说实话老师们也不知道他怎么就开了“早恋”这个窍。至于那个女孩子嘛,学习好,性格好,人缘好,家境好,说实话她会谈恋爱,老师们没一个觉得奇怪……
一个剃着寸头的男生拿着碗悠哉悠哉地进了教室,完全不看她,许雅知道,他就是袁叙了。
许雅走到他的桌前,想跟他套近乎。
“呦,小伙子挺帅嘛,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敢留寸头的都是真帅哥。”
“切。”袁叙笑笑,显然不是很吃她这一套。“有话直说,我知道你,上午我路过老师办公室看见你了,新来的实习老师吧?”
“是。”许雅朝她伸出手,“许雅。随便你叫老师,叫名字,我都可以。”见他没说话,许雅又补充道:“上午的事儿,咱俩聊聊?”虽说早恋从来都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可要真的摆到台面上来说,真怕一言不合就伤了孩子的自尊心,所以她只能先分别找他们三个谈谈,尽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别闹到家长那儿去。
“聊呗。”袁叙握着拳头朝许雅的掌心一顶,算是回应她了。
许雅问他什么,他就说什么,这一点有些出乎意料。简单的交流之后,许雅有些忐忑地问:“你俩是不是在谈恋爱?谈多久了?”
袁叙一怔,“什么?谈恋爱?”
“行了,别装了,”许雅故意压低声音说,“放心,你只要如实告诉我,我是不会说出去的。”眼神无比真诚。
“说什么实话?老许,你out了,她呀,是我哥们儿,哥们之间帮忙写个作业不是挺正常的事儿麽?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至于陈洲打我,我也没搞清楚原因,我哪儿知道他抽的什么风。可能早饭没吃饱,找我撒气呢。”
“你保证你说的是实话。”
“你凭什么要我保证?”
“凭我是你老师。”
“错,是实习老师。”袁叙纠正她,“不过我应该算是你谈话的第一个学生,给你个面子,我保证行了吧。”说完就直接进教室了,真够给她面子的。
许雅看陈洲趴在桌子上,也不好去叫他,心想可能是情绪还没消化掉,就先去找了当事女主。
“你俩真没谈恋爱?”
“老师,我才初三,初中生怎么可以谈恋爱呢?”
这一问,直接让许雅咽回了准备出口的话,是啊,初中生怎么可以谈恋爱呢?在家长老师眼里,那可是洪水猛兽啊。
许雅还没开口说话,最后一个谈话对象陈洲就开始低着头哭,眼泪吧嗒吧嗒地滴在地上,跟弹珠似的。这倒让算是见过大场面的许雅懵了,只得一边给他递纸巾,一边安慰他,“老师就是找你问问情况,没别的意思,你别急……”
“老师……”陈洲打断她,“我好喜欢她,可她为什么不喜欢我……”说着说着不知怎的陈洲就开始靠着许雅的肩膀继续哭,许雅渐渐感觉到自己的肩膀湿了,此时此刻事情到底是怎样的已经不重要了,许雅只想着到底怎样才能让陈洲别哭了。听着陈洲哽咽的讲述,她大概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大概就是他误会了他最好的兄弟和他最喜欢的女生谈恋爱,偏偏他的兄弟是个不开窍的主儿,没看出来陈洲喜欢她,还整天让那女孩帮她写作业,放学一起回家,有时候还共用一个勺子吃饭,用一根吸管喝饮料……这对陈洲来说,确实是个悲伤的故事……可,再这么哭下去,衣服湿了不说,快一米八的男生靠着一米六的女老师哭,看起来总有些滑稽……
这时候有人走过来把陈洲拉了起来,“行了,哥们,你看看我的脸,再看看你的,明明是我伤得比较重,我都没计较什么,你还没完没了啊……”一边说,一边把陈洲往教室扯,“行了,哥们又不要你出医药费,差不多得了……”
快到教室门口的时候,袁叙还回了下头,耸了耸肩,朝着许雅痞痞地笑了一下。
许雅也回他一笑。
这件事像一滴水蒸发在日常的琐碎里。十四五岁的年纪,事情来得快去得也快。陈洲和袁叙还是最好的兄弟,只不过袁叙不再让那女孩帮着写作业,最多只是借她的作业来抄,有时候还会把女孩的作业递给陈洲,让陈洲帮他抄。
听了几堂课后,许雅也开始讲课。人一多她就很容易紧张,一紧张就会蹦出很多个“然后”“那么”,每到这个时候许雅就会点袁叙起来读一下课本材料,好让她有时间重新组织一下语言。袁叙站起来也是一副晴天霹雳的表情,好几次还没找准材料的位置,瞎读一通。惹得学生们哄笑。这个时候许雅会批评他,无非就是说他上课注意力不集中,喜欢开小差,老师讲到哪儿了也不知道……袁叙从不辩解,每次都说老师我下次注意。可下次又是老样子。
有一次上完晚自习,同行的实习生们都走了,许雅只得一个人坐公交。徐老师提出送她回学校,许雅婉拒了,想着麻烦别人不太好,况且她不是没在晚上搭过车,这次不过是距离远了一点而已。
刚下车就看到五六个人围着一个男生,看这架势,估计是要打架的。走了两步又回头看,被围的那个人不就是袁叙吗?
晚饭过后,徐老师告诉她,袁叙生病请了假。谁知这家伙生病是假,逃课打架是真。可也不能眼看着他吃亏,路见不平尚能拔刀相助,何况还是自己的学生?
许雅怒气冲冲地快步走到袁叙跟前,扯着他的袖子,呵斥道:“可让我逮着你了啊,警察局的人找了你两天没找到,这下我说什么也不会让你跑了,你砸了我爸爸的车还想算了,没门儿,”一边说还一边掏出手机佯装给警察局打电话,电话码头的闺蜜也是一头雾水,只当是许雅手机掉了,捡到的人想讹钱,就直接回了一句,“你等着,警察马上就到。”随即挂了电话。
“叙哥,你犯事儿了?兄弟们怎么不知道?”
一听这话,许雅立马松手,抬头看袁叙憋着一脸笑。再回头看众人,也是一脸坏笑。
“我哪儿知道,问她。”袁叙指了指跟前的老师。
“这位是?”另一个人开口。
“看不出来吗?嫂子。”
“哦。”众人恍然大悟。
“我……”许雅压根儿没弄明白到底咋回事儿,刚想辩解就被打断。
“行行行,那叙哥,哥几个先撤了啊……”
一下子就不见了人影。
“哎,”许雅拍了袁叙一巴掌,“你怎么不说我是你老师?”
“是实习老师。”
“实习老师也是老师。”
“那老师还要把我送进警察局吗?”
这话一出,许雅立马窘红了脸,没想到见义勇为不成,还闹了这么大个乌龙。但转念又想起这家伙明明没感冒却故意撒谎请假逃课准是没错的。
“你不是病了吗?怎么在这儿?”
“我确实病了。”
“哪儿病了?我看你好得很。不咳不喘,”说着就踮起脚尖用手碰了一下他的额头,“还不发烧。”
“行,老师说没病就就是没病。”
“你……”
“老许,你直接回师大宿舍吗?”袁叙打断她。
“是。”
“那走吧,顺路。”
分手的时候,许雅还不忘叮嘱他,“下次别无故请假了,明年这个时候你就上高中了。中考在即,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许雅也知道并不是每个学生都需要中考考一个好高中,高考考一个好大学,各人有各人的命运,各人有个人的选择,各人的命运与选择实在是轮不到旁人来指手画脚。或许是那一刻,许雅想到了自己是个老师吧,哪怕只是个实习老师,没有哪个老师会喜欢学生逃课。
“行了,看情况再说吧。”又是那一副吊儿郎当无所谓的样子,袁叙朝许雅挥了挥手,算是说了再见。
下个周的历史晚自习,袁叙安安静静地坐在教室看书,认真的样子令许雅一愣,这还是那个吊儿郎当的袁叙吗?但转念一想有可能是自己的话对他起了作用,心里感受到一种喜悦,大概这就是所谓的成就感?
中午的时候,许雅会去小学部托管,这也是徐老师给她安排的实习任务。刚开始的那两天倒还好,看着面生的老师,学生们多少是有些怕的。几天之后就不一样了,小孩儿们完全不听许雅的话,不听就算了,还非得跟她唱反调,搞得教室鸡犬不宁。有一次托管结束碰到九年级上体育课,班长问,老师你怎么了,许雅下意识地抱怨说现在的小孩太皮了,吵得人头疼……班长嘿嘿一笑说,实在不行,老师您动手吧……许雅当然知道那是玩笑话,以前上师范技能课的时候老师就强调,不管你有多生气,你都不能动手打学生。进校实习的第一天,教导主任也是千叮咛万嘱咐,学生只能批评,不能动手……要以学生为中心……
班长的话被袁叙听了去,“这还不简单,老许你等着我有办法。”
“行了,你别瞎掺和,万一搞出个校园暴力,我就是罪魁祸首。”袁叙的学习态度有所转变之后,两人的关系就亲近了些,甚至有些时候,许雅都把他当弟弟看。说话自然就不像老师对学生那样“官方”。
等到第二天再去托管,一个个的小不点儿端端正正地坐着练字,不吵也不闹,连平时最喜欢讲小话的那几个女孩子也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不用想,肯定是袁叙。许雅心想这家伙对付小孩儿倒是有两下子。
期中考试后的习题课上,徐老师对袁叙提出了表扬,说他进步明显,尤其是历史,终于实现了从不写名字到及格的历史性飞跃。接着又说上周许雅的实习就已经结束,为了不耽误大家周五的期中考,没来得及跟大家说,她送了大家几本书,已经放到教室后面的书架上了……
袁叙想,他最讨厌的就是不告而别。
实习结束后,许雅全身心投入考研复习,时间已经到了11月底,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最后一门专业课许雅答得有些吃力,题量大,内容多,是文科专业的特色。好在她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是答完了所有题目。
大学里的最后一场考试,就以一种她并不十分满意的方式结束了。
考研成绩出来的那天,许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平静,不管分数如何,她都已经决定要去工作了,她签了本市的一所重点高中,打算开学就去那里实习。398分,也算是对过往的努力有所交代。
考研复试结束后,许雅毫不意外地接到了老师的电话,听了许雅的理由,同是出身贫寒的老师在电话那头久久没有说话,末了才说一句:“祝你前程似锦,以后还想读书的话记得联系我。”
许雅由衷感激,“好。”
是年九月,看到分班名册的那一瞬间,许雅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再看毕业学校,知道没跑了,就是他。能从那所名不见经传的初中考入省重点的学生可谓是少之又少,许雅看了他的分数,超了公费线10分。与袁叙一同进来的还有陈洲、蒋星冉,只不过那两人在2班,许雅心想这俩孩子说不定以后还真能在一块儿,不过要是陈洲没了那点儿懵懵懂懂的心思就另当别论了。
“陆依晨。”
“到。”
“毕波。”
“到。”
“刘竞男。”
“到。”
……
“袁叙。”
“袁叙。”
叫了两遍还没人应,许雅抬头,“袁叙,来了没有?”
“来了来了,老许。”袁叙懒洋洋地站起来,像刚睡醒。
许雅刚准备点下一个人的名字就听到袁叙打断她,“我可以当班长吗?”
“可以是可以,不过得看待会儿同学们投不投你的票。”
点名之后的班长选举,袁叙以29:11成功当选为班长。
许雅把军训作息表和班级日志一并递给他,并鼓励他好好表现,还说谢谢他之前实习的时候帮她搞定了那群二年级的小朋友。
袁叙挠挠头说,这有什么,对付小孩我在行。
有时候许雅会跟着教官转悠,怕学生不认真军训倒是次要的,主要是怕学生出现晕倒、呕吐、出血等紧急情况,这是她第一次当班主任,可千万不能出什么大的岔子。
以袁叙为首的班委很贴心地给班上女生准备了洗脸巾、防晒霜,有男生问,男生怎么没有?男生也是人,袁叙说,你一个大老爷们儿,皮糙肉厚的,要这些害不害臊,逗得教官和许雅大笑。
教官说:“你班上的这些学生,个个都是好苗子,就可惜眼睛近视的比较多。”
“可不是,学习压力大,一刻不得闲。”
同教官聊着聊着就发现两人竟是老乡,俗话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关系自然就亲近了起来。一来二去学生中就有人传许雅和教官搞起了对象,还说有人看到教官晚上带许老师去吃麻辣烫,早上给她带早餐……这倒不是子虚乌有,许雅漂亮、热情、真诚,对学生负责。教官确实对许雅有意思,总想变着法儿地对她好,只不过许雅没啥表示,不知道是不是会错了意。
每次休息的时候学生们只要看到许雅朝操场走过来,便会对着教官起哄,教官只是笑笑,从不多说什么。可在学生眼里,不多说什么就等于默认,于是传言到最后成了教官和许老师要在国庆订婚。袁叙问问谁说的,回答说反正是有人说的。
军训结束后,袁叙去办公室领军训纪念品,领完之后又倒回来,“老许,听说你要订婚了?”
许雅一口开水喷在办公桌上,“谁说的?”
“别人说的。”
“小屁孩们,一天到晚净说些没谱的事儿,要是把这心思用到学习上,不上清北都难。”
袁叙笑了,“是啊,我也觉得,没谱的事儿瞎来劲。”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两颗巧克力,“我舅从部队带回来的,挺好吃的,就是有点苦,我忍痛分你一点。”
许雅把巧克力分成几截儿,分给身边的同事,至于味道嘛……是挺苦的。
在期末考试取得好成绩的同时,许雅也收获了爱情,对象是隔壁班2班的地理老师。许雅第一次注意到他是在年级元旦聚会上,说着一口东北普通话。可能是东北人自带的喜剧基因吧,当他无比真诚地对着她告白,说许雅你考虑一下吧,我真的很喜欢你,许雅竟觉得有些好笑,然后几乎是没有犹豫就说了好。
一个连正常说话都能让你笑出来的人,有什么理由拒绝他呢?
那时候,他牵着她的手说,小雅,跟我回哈尔滨吧,那里有全中国最好看的雪,最美的冰雕。
许雅侧过头对着他笑,然后他吻了她,雪融化在两人的额间、发梢。
高一下学期期末,1班的各科成绩均排倒数,尤其是历史,直接坐上了倒数第一的宝座,不仅如此,原来被年级所看重的几个排头兵,成绩也不同程度地下滑,尤其是袁叙,简直是断崖式下滑,更荒唐的是,他的历史试卷竟然没写名字。
“作为班长,你觉得你带好头了么?”许雅有些生气,成绩下滑可以理解,但不写名字显然是态度问题。
“作为班主任,你觉得你带好头了么?”袁叙反问她。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自己心里清楚。”
“你给我说清楚。”
“你不是忙谈恋爱吗?哪有时间管我们班。”
许雅想了无数个自己有可能失职的地方,就是没想到这一条。扪心自问,她从未把私人生活带进课堂,甚至从未对学生说过她谈了恋爱。那是她的生活呀,怎么到了学生这里就成了罪过?许雅想想,真是又好气又好笑,生日那天男友给她做的生日宴都没来得及吃,就为了给几个偏科的学生分析原因……想着想着,眼泪就下来了。但她毕竟是老师,最后她还是强撑着用近乎哽咽的声音说:“请大家把咱们班各科存在的问题写下来,交给各科课代表,课代表交到我这里,我去找其他老师。另外,我多说一句,不管大家怎么看我,喜欢我还是讨厌我,那是你的选择,但请大家不要因为讨厌我而不对自己的学习、自己的前途负责。”说完就出了教室,她怕再呆下去,她会泣不成声。
袁叙跟在她身后,一把拉住她,走到她前面,缓缓开口道:“老许,对不起,我错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哪个意思?”没等他回答,就又说道,“赶紧进去吧,带着大家好好复习,下学期就要文理分科了。”
文理分科?这么快。许雅,你希望我留在这个班吗?
等到袁叙反应过来,许雅已经下了楼梯。
高二开学的那天,袁叙带着大家去财务处缴费,财务处有个女老师和许雅关系好,一见到她就问日子定了吧?许雅笑笑说,没呢哪儿能这么快,又不是坐高铁。女老师又说,我才不管是不是坐高铁,反正今年肯定有喜糖吃。许雅又是一笑,没再回答。
在回班级的路上,袁叙拿着单据和许雅走在队伍后面。
“老许,你要结婚了吗?不先订个婚啥的?”
“没呢,哪有的事。”
“迟早的事儿吧?”
许雅没说话,袁叙当她默认了。
“你为什么不能等一等?”
“等什么?”
“等我……等我们都长大,等我们毕业。”
“这你放心,毕不毕业喜糖都少不了你们的。”许雅心想他是惦记喜糖红包呢,“况且等文理分科以后,你们记得的老师就不会是我了。”
“老许……你希望我留在这个班吗?”
“当然,我是不希望咱们这个班散的,一年的家人,散了怪可惜。不过这还得根据你的兴趣和各科成绩做决定。个人觉得,你的理科优势更为突出,况且你一直很喜欢物理,英语老师都跟我说过好几次了,说你早自习做物理竞赛题,习题集被她撕了好几本……”
“我想留下来。”袁叙打断她。
“为什么?”
“因为你。”袁叙坚定地说。
许雅噗呲一笑,感动涌上心头,“行了,以后你会遇到比我更好的班主任。不管在哪儿,努力就成。”
袁叙还想说点什么,他得让她知道他表达的不是她以为的那个意思,可这时候那个地理老师走了过来,说这就是你班长啊,还问她热不热,晚上该吃点什么……
袁叙像是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他能说什么呢?他什么也不能说。借着还要分发单据的由头,他快步走开了。
交分班名单的那天,袁叙在表格上填了又划,划了又填。一直到把那一叠纸交给许雅的时候,他还没做最后的决定。许雅知道他在犹豫,却不知道他犹豫的缘由。像是安慰他放宽心,许雅拍了拍他的肩膀,手收回来的瞬间,袁叙一把按住她的手,不让她拿下来。
“老许,你不留我吗?”
许雅抽出手,“决定吧,有些路迟早要走的。不为别人,只要是基于你自己的内心做出的决定,我都支持你。”
袁叙看到那个地理老师的身影渐渐在许雅身后变得明朗,他来叫她一起下班。
“好的,老师。”那声老师叫得特别明朗,这是他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叫她老师,应该也是最后一次了,“祝你幸福”,配上一个大大的笑容,不知道是提醒别人还是提醒自己。
再见了,许雅。你要幸福。
我来不及给你的,就让别人给吧。
这一次,换我不告而别了。
知道袁叙出国的消息是在高二上学期期末,那天晚上许雅改完试卷从办公室出来,正好碰到来学校拿资料的蒋星冉。哪怕高中两人基本没有交集,蒋星冉看到许雅还是毕恭毕敬地说“老师好”。
许雅问她最近学习情况怎么样,想考哪个大学。
蒋星冉一五一十地回答。
“陈洲呢?”许雅问。
“陈洲比我厉害,老师说他是清北的料。”
“袁叙呢?文理分科你们三个又到一个班去了,还真是缘分。”
“老师,你真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袁叙哥他出国了,文理分科后就没来过学校了。袁叙哥那么喜欢你,我还以为他会告诉你呢。”
“这我是真不知道,不过听起来还不错。文理分科后我就不算他班主任了,他没告诉我也是情理之中。”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在校门口分了手。蒋星冉说她爸会来接她,让许雅不用担心她的安全,还说提前祝老师新年快乐。
许雅朝她挥手,“蒋星冉,新年快乐。”
新年的前三天,许雅失去了那个令她随时发笑的东北男人。
她说,我没那么贪心的,只要能看到雪我就心满意足了,并不在乎它是不是最美的。
他说,小雅,其实你不爱我。
送他走的那天,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有事儿了记得请我喝喜酒。”
“回家安顿好了给我发个微信。”
三年后的清明节。
许雅站在L师大文科大楼105门口,见来人是她,老师有些感慨地说了句:“来得晚了点,也还不算迟。”
许雅走上前去朝她的老师鞠了一躬,抬头笑着说,“应该不算迟。”
许雅所带的第一届学生高考取得了不错的成绩,学校有心培养她,想让她继续当班主任。可谁知许雅一声不响地上交了辞职报告,任谁劝都没用。父亲也知道这几年的家庭状况拖累了她,不加劝阻,只说你开心就好。
重回校园的许雅内心感受到一种以前从未有过的平静。宿舍、食堂、教室三点一线的生活让她觉得再充实不过。
那天下课,正下着大雪,许雅没带伞,就一路小跑,怕头上的雪化得多了着凉,谁知刚跑到宿舍前的南大门,就与来人撞了个满怀。
明明是她撞了人,先开口道歉的却是别人。
许雅一抬头看见那人的脸,记忆便如潮水般涌了出来。
她永远记得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蒋星冉说,“袁叙哥那么喜欢你,我还以为他会告诉你呢。”
之后又说,“老师,我说的喜欢不是学生对老师的那种喜欢,是男生对女生的那种喜欢,袁叙哥,他喜欢你。”
许雅自然是不信的,“何以见得?你凭什么这么说?”
像是不服气,蒋星冉提高了音量,“凭我从小跟他一起长大,凭我跟在他身后这么多年他都没有回头看过我,还不开窍地把我推给陈洲。”
原来,当年那个懵懵懂懂地说着“老师,初中生怎么可以谈恋爱”的女生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相反,她只是太了解自己,太了解袁叙,才装作什么都不懂。有些话,一旦开口,就覆水难收。
“凭他为了你考进这所高中,凭他为了你当班长,凭他知道你要结婚而出国……老师,袁叙,他就是喜欢你啊,是男生对女生的那种喜欢啊。”
许雅忘了那天自己是怎么回的家。她感觉自己像是在无形中作了一场恶,她是老师啊,从她见到袁叙的第一眼开始,他在她心中就只是她的学生啊。若说有时候她把他当弟弟,那也是建立在师生关系的基础上啊……
男友向她发出最后的邀请:小雅,跟我回哈尔滨吧,我陪你去看最美的雪,最壮观的冰雕。我给你一个周的时间考虑。
我不愿为了你去哈尔滨。
就像你也不愿意为了我留下来。
他说,小雅,其实你不爱我。
可是,你也没告诉我爱是什么,怎样才算爱。
高三的课程很紧,许雅第一次带高三,更是忙得焦头烂额。可只要脑袋一放空,她就会想起蒋星冉说的话,想起她是一个老师,袁叙是她的学生,她作了一场恶,害了一个人。甚至有时候还会梦到一个陌生女人对着她破口大骂,“都是你这个狐狸精,害得我儿子远走他乡……”
其实她也想过,蒋星冉的话大可不必当真,懂得再多的学生也才16岁,好歹她比她多吃了几年饭。可送前男友回哈尔滨的那天,听他拉家常似的说,“以后不管谁娶了你,都会压力山大的,就比如说我吧,咱俩还没结婚呢,我就收到了你们班同学的警告。”
“怎么说?”许雅心想班上的孩子虽是调皮了些,八卦了些,也不至于瞎闹到这种程度。
“就以前你班上那个班长啊,说是代表民意来警告我,要是我对你不好,分分钟让我滚回哈尔滨。我这不识相嘛,不用这帮孩子让我滚,我自己先溜了……”
蒋星冉说的,是真的。
袁叙说,老师,祝你幸福。
袁叙说,老许,你不留我吗?
回忆的每一处细节都印证了一个答案:他告诉过你他要走。
讲台下每一张为了梦想而全力以赴的面孔都像是证据般提醒着她曾经作的恶,不管是直接还是间接的。
这种状态让她没法儿继续面对那一张张由陌生到熟悉的脸,几番纠结之后,她决定辞职。偶然间想起从前老师对她说,以后想读书记得联系我。备考的那段时间她一个人呆在出租屋里,没有社交,没有旅游,也没有恋爱。
她总觉得,她亵渎了“爱”这个字。
“呦,老许,几年不见怎么慌慌张张的?赶着投胎呢。”他侃她,把伞高高举起,没过她的头顶。
“对不起,”许雅僵硬地从口中吐出几个字,不知是说给过去,还是现在。不过也没什么关系,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这句“对不起”都是她欠他的。
两人再遇到是在第二年的初春。城西南20公里处发现了一座商代以前的墓葬,她的导师要去实地考察,让她跟着一起去。
刚到那儿就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简单的招呼过后,袁叙径直走到她跟前,像是有话要说。
“你怎么来了?”
“尾随你来的。”
“尾随考古工作人员是犯法的。”
“那这次老师又要把我送进警察局吗?”
许雅呵呵一笑,那次真是够她窘一辈子。
见她笑了,他也就放松下来。“我们班今天户外采风呢,看,”他用手指了指,“那边就是镜月湖。”
“那你快过去吧,别耽搁了时间。”
“老许?”
“嗯?”
“对不起。”
“嗯?”
“过年的时候蒋星冉一家到我家吃饭,结果她不小心说漏了嘴,我才知道她对你说了那些话……给你造成了困扰,还害得你……”
“别说了。”许雅打断他。
“老许,听我说完,”袁叙坚持,“我想告诉你,蒋星冉说的是假的,她说我喜欢你,我为了你当班长,为了你出国都是骗你的,我从没说过这些话,所以都不算数的。”
“考高中是为了证明我自己,当班长是为了出国,出国是为了前途。这一切都和你没关系。”
“我说,我以前从未喜欢过你,你听懂了吗?”
“袁叙哥,我就是看不惯她,我想看看她到底有没有心,会不会愧疚,我还想看看她到底能不能继续装作若无其事地站在讲台上讲课……她待不下去了,只能辞职……”
那天,袁叙第一次对蒋星冉发了脾气,他把她当妹妹,可她没把他当哥哥。
就是那个时候他才明白为什么她说对不起的时候眼神有些惶恐,后来又听陈洲说许雅没结婚,一直一个人单着……
夜晚,许雅一个人坐在宿舍楼顶的天台上,对着星空号啕大哭。
他说,我以前从未喜欢过你,你听懂了吗?
重本毕业,在重点高中教了三年书,又以笔试面试双料第一的成绩顺利读研的许雅怎么可能听不懂。
夜晚容易让人坦诚。
闺蜜曾经开导她,青春期的小男生情感比较丰富,可以理解,你问心无愧就好了,不必过分自责。
那时候的她只是靠着闺蜜的肩膀笑,“是啊,问心无愧就好了。”
她记得以前上高中,老喜欢在历史课上偷偷看小说,张无忌想帮周芷若闯金刚伏魔圈,遭到周芷若的拒绝,说怕天下英雄骂她水性杨花,张无忌着急地说,“咱们只须问心无愧,旁人言语,理他作甚?”谁知周芷若回他说,“倘若我问心有愧呢?”
倘若我问心有愧呢?
陈洲说,你这是何必呢?况且你现在不是她的学生了,能发展出别的关系也是好的。
袁叙拍了拍兄弟的肩膀,我只说我从前没喜欢过她,现在呢?以后呢?我可什么都没说……
袁叙对着镜子摸了摸他的寸头,把耳机塞进耳朵,准备出门。
夏天要来了。
“
feel like summer and i don't wanna miss you,
if we don’t touch lips not an issue,
i don’t wanna talk bout nobody els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