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是《这些年泼在公主身上的脏水》系列的第三篇,前两篇我们分别讲到了“松州之战的刀锋下,文成公主被迫和亲”,以及“唐朝公主和亲的政治性选择”两个问题,今天我们就来来扒一扒所谓“文成公主和禄东赞之间的风流韵事!”
这个传说故事在安多地区流传甚广,可能会多人都听说过,但它是不是真的呢?
别着急,我们先来说禄东赞是何许人也。
禄东赞第一次出现在史料里是在《旧唐书》中,“弄赞乃遣其相禄东赞致礼,献金五千两,自余宝玩数百事。”
需要注意一点,各地史料对松赞干布的称呼不尽相同。
敦煌古藏文文献称之为“墀松赞”,其中“墀”是敬语同“赤”,唐史一般记做“弃宗弄赞、弃宗农”,《旧唐书》里的“弄赞”就是松赞干布的简称。
“弄赞乃遣其相禄东赞致礼”这句说明了两件事:
第一、禄东赞当时已经是大相了,而且当时吐蕃王朝采用的是“独相制”,禄东赞是朝里唯一的相。
第二,禄东赞受赞普之命,赶赴长安“携金宝前来致礼”。
正是因为有这条“携金宝致礼”的记载,几乎所有人都以为禄东赞是来长安求亲的。
为此,藏区还衍生出与之配套的传说,所谓“松赞干布事先准备了三个锦囊,每次李世民问到问题,禄东赞就打开一个,锦囊里的话把李世民吓得半死”,以及所谓“面对各国求婚使,禄东赞机智的通过了李世民的六难婚使和他考验公主”云云。
这些传说故事从根上就有问题,禄东赞根本就不是“求婚使”,而是“迎亲使”。
在两唐书(新旧唐书)禄东赞来长安之前,都写了这样一句话,“因复请婚,太宗许之”。
这就意味着禄东赞之前,至少还有两批使臣前来求婚,第一次是在唐贞观十年(636年)左右,李世民拒绝了。
随后,松州之战爆发于贞观十二年(公元638年)七月,第二批求婚使到达长安的时间是贞观十三年(639年)。
在使臣返回,得到太宗允婚的消息后,禄东赞才带着“金宝前来致礼”,到达长安的时间是在贞观十四年(640年)。
随后,文成公主于贞观十五年(641年)正月出嫁。
这是文成出嫁前准备期,一个完整的时间链条。每次使臣到来相隔一年,因为当时往返两国一次,需耗时十个月左右。
藏族史料和传说里,将往返三次的求婚过程精简成了禄东赞一次便完成,这完全不符合中原王朝婚嫁的惯有规矩,还别说是帝王公主涉及国家颜面,就是一般富裕人家嫁女儿还要“三媒六证”呢。
在古代想要求婚如果不交定金(“纳彩”),您连问姑娘名字的权力都没有(“问名”)。
所以,根本不可能禄东赞带着彩礼到长安,李世民说“行呀”,就把文成公主带走了。
因此,禄东赞的真实身份只可能是“迎亲使”,这样前述所有的传说故事都站不住脚了。
关于这一点,《旧唐书·太宗纪》里面写的非常清晰,“吐蕃遣其国相禄东赞来逆女”,“逆女”是古代“迎亲”的别称。
传说故事就是故事,别把故事当成历史看待。
再说了,所谓“三个锦囊”的故事,在尼泊尔赤尊公主求婚时也一模一样的用过,唯一的区别就是求亲使换成了吞米·桑布扎,李世民换成了泥婆罗王(尼泊尔)。(《柱间史》阿底峡尊者伏藏整理、《西藏王统记》索南坚赞著述)
另外,“三个锦囊”故事里,李世民询问的三个问题分别是“有无十善法”、“有无寺院、上师供养”、“有无财货供应”。
大概后世书写教法史料的高僧们坚信,吐蕃推行了以佛教思想为基础的“十善法”,那别的国家(大唐、尼泊尔)用的也一定是“十善法”。
可惜,中原从始至终都是世俗社会,掌控话语权的是士绅(儒生)集团,从来不是宗教集团。
李世民怎么会连续问两个有关宗教的问题呢?
“六难婚使”就更荒诞了,且不说李世民会不会吃饱撑的,考验一下诸位求亲使“鞣制羊皮的能力”和“给马驹找妈妈”。
“各国求亲使一起竞争”,就完全不符合逻辑。
对于任何一个政权来说,“和亲与否、与谁和亲”,完全是政治取舍的问题。
怎么可能放出话来,“我有一个公主你们都来竞争”,把娶公主当成工程招标了吧?
另外,所谓“第一次吐蕃求亲被吐谷浑搅黄了”,根本就是为出兵征伐找借口。
唐朝又不是只有一个公主(嫁给吐谷浑王的弘化公主也是宗室女,详见上篇文章中“唐朝和亲公主一览表”),吐谷浑娶吐谷浑的,吐蕃娶吐蕃的,吐谷浑使臣吃饱了撑的搅合吐蕃的事儿?
我之所以写上面传说故事的内容是想告诉大家,故事不能尽信,还别说故事,就是写在史书里的记载都不能尽信(“尽信书不如无书”),更何况是口口相传的故事呢?
而下面有关“文成公主和禄东赞之间不可不说的故事”,也是一个故事,因为藏族史料上都没记载。
这个“不得不说”故事的梗概大概是这样的,“文成公主入藏的路程艰辛,历时三年,期间公主被禄东赞勾引,与其生下残疾孩子。赞普得知后,二人逃至安多地区,再后来孩子去世,赞普宽恕禄东赞,他们才回到拉萨,松赞干布娶了文成公主,经过这些波折,公主才与松赞仅生活三年。”
关乎这个故事的出处,我遍寻各种教法史料,都没看到相关记载,不但如此,就连公主路上走了三年的记载,我也没查到。
那文成公主到底走了几年呢?
文成公主出发的日期很清楚,唐贞观十五年(641年)正月丁丑(18日),公主到达西藏记载在藏文史料《敦煌本吐蕃古藏文文献——吐蕃大事记年》中,松赞干布亡故前九年的条目里。
需要注意的是《吐蕃大事记年》是编年体的史料,每年发生的事件分别列出。
现已确知,松赞干布亡于公元649年(贞观二十三年),可以反推出文成公主于641年达到吐蕃,我们只是不确知公主到达的具体季节和月份。
换言之,文成公主正月从长安出发,当年便到达吐蕃,耗时不到一年。这也和两国使臣往返所用的时间基本吻合。
另外,松赞亲自赶赴“柏海”迎亲,“弄赞率兵次柏海亲迎。(《新唐书·吐蕃传》)”
“柏海”据学者研究,便是今黄河源头扎陵湖、鄂陵湖地区,大约在长安至拉萨唐蕃古道的中间位置。
这也就意味着,如二人之间却有私情,只能发生在道路前半段,而这段时间不足六个月,如何来得及生下孩子?
在我查阅藏史记录时,还发现了这么一个有趣的记载。
这是《西藏王统记》(索南坚赞著述)里的记载,我特意截了一张图,文中的“伦布噶”就是禄东赞。
按这本藏文资料记载,“公主离京时,禄东赞被扣在长安做人质,后经种种手段逃脱,追上送亲队伍已过去了五个月。”
类似内容在《新红史》(班钦·索南查巴著述)里也有,记载的几乎一般无二。
如果上述两个记载属实的话,那二人在一起只有一个月,这点时间撒种子都不一定够!
当然了,上述史料记述禄东赞被扣为人质一事,也不见得属实。因为,《西藏王统记》在其后写到禄东赞为了脱身,给唐朝挖了种匪夷所思的坑。
例如,让李世民用炒熟的麦种播种,导致唐朝发生饥荒等等事件,实在太过离奇。
我相信,李世民即便没种过地,也不至于傻到这个地步。
唐史里还有另外一个记载,可以说明禄东赞如果想要娶个唐朝公主,完全有更好的机会,根本用不着偷偷摸摸的。
上面这段记载说的是,李世民招禄东赞殿上问对,发现他是个人才,除赐官右卫大将军外,还想赐婚“琅邪长公主外孙女段氏”给他。
那这个“琅邪长公主外孙女段氏”又是何许人也,她的身份地位和文成公主相比如何呢?
此处的“琅邪公主”便是后来赫赫有名的“高密长公主”,太宗李渊第八女,李世民的亲姐姐,先嫁长孙孝政,后改嫁段纶。
段纶是前隋兵部尚书段文振之子,隋乱时,段纶散尽家财,领万人随李渊起兵,有从龙之功,官至蜀郡太守、剑南道招慰大使、礼部尚书、工部尚书,封爵纪国公,死后追封晋昌郡王。
其子段俨娶李元吉之女文安县主为妻,其女嫁长孙皇后族叔长孙顺德之子。
从这一大串显赫的世家名头便可得知,段氏之女也是唐朝宗室之女,其地位并不比文成公主稍差,唯一欠缺的不过是个公主头衔而已。
至于公主的头衔,其实也不是一定搞不到。
太宗时期和亲的前四位,均是因功赐婚的异族归附大将,执失思力(突厥人)、阿史那忠(突厥人)、契芯何力(铁勒族契苾部人)、阿史那社尔(突厥人),其中二位赐封了公主。
而禄东赞本人有勇有谋,不论运筹帷幄,还是决胜战场,都是把好手。两唐书和资治通鉴对他的评价极高,“性明毅严重,讲兵训师,雅有节制”,并认为吐蕃兼并诸羌,多是他的谋划(“多其谋也”)。
所以,要是跟着李世民干,未必不能封妻荫子。
既然是这样,禄东赞如果想要娶个唐朝公主,皇帝赐婚明媒正娶风光大办,岂不比私通好的多?
再说了,旁边还有李道宗守着,能不能通得着,还不一定呢!
再有一点,李世民如此看重于他,又赐官又许婚。估计已有了挖人的念头,如果能将他收入囊中,无疑是日后对付吐蕃的最佳臂助。
即便挖不着人,如果禄东赞答应了许婚,也能起到吐蕃君臣的目的,这才是帝王心术。
好在,禄东赞也不是凡品,机敏的从太宗挖好的坑边溜达过去了。而且,理由非常充分,赞普还没娶公主呢,我哪能先娶呀!(“且赞普未谒公主,陪臣安敢辄娶”)
由此分析,太宗扣留禄东赞为人质的可能性很小,一方面两国关系正在修睦和好的上升期,没必要为一个良臣破坏氛围。
另外,既已刻意推恩在前,何必又扣为人质在后,岂不自相矛盾?
所以,从正常逻辑上说,二人根本不可能有“不得不说的故事”,既没必要,也没可能。
如果李道宗真是文成公主父亲的话,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放纵女儿如此。
就算不是自己女儿,在送亲路上出此惊天之事,即便唐朝风气开放,至少也是杀头之罪。
李道宗又不傻,你们之间有没有爱情,和我有关系吗?!
下一篇我将斗胆来讨论一个争议更多的问题,“松赞干布到底活了多久?”,以及“文成究竟嫁给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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