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家灯火 负重前行

二0一六年的潮州高尔夫球场旁边是起伏的翠黛色的山,绵延几十公里,城里的万家灯火形成光的河流,泛着金光,向着远处不停留地流着,隐没在苍茫的青青的草色中。秋季的落叶如蝶舞一样纷纷落下,南飞雁在空中或排一字或排人字。

我弟弟在残阳如血中的山坡的荒冢前独自借酒浇愁,号啕大哭。他在南方的高尔夫球场当了一年的球童,每天在宽广的球场低声下气地伺候着贵宾,每天只能吃些清淡的菜。漂泊了两三年,只落得一沓薄薄的钞票。

灯火照得浮世如梦。可浮世的幸福都是一样的,不幸福有着各种各样的不幸福。不同的人在滚滚红尘中有着不同的浮沉。看着灯火中那些事业有成的成功人士,心灵中那期望成为那种成功人士的斗志日渐强盛,还有那心中无绳的风筝又被故乡召唤,第二天便打点行囊踏上了回家的归程。

心中想着:当着一个球童,虽然考取了一个高尔夫教练证,但没有丝毫用处。每月仅有两千多元,生活得如一个叫化子,不由得悲从中来。龙站在河边看着落叶归根,雁南归,心里产生了归意,他猛然扔掉烟头,他喃喃自语:“不如早早归去,不如归去。”

于是弟弟回来后做烟酒生意,规模就急剧扩大,租了一处大大的院落。业务很红火。利润最高时达到六十多万元。拥有五部车。

可到了半夜多一点。弟弟的电话就急促地响起。弟弟听完电话一下子瘫坐下来,脸色苍白。喃喃地说:“常州那客户在离我们不到百里的新泰市高速公路出车祸了,人是完了。”弟弟急急地套上大裤衩,穿着凉鞋拿了两万元钱就要开车到新泰。

两天后龙回来,颓然垂头。他蕠蕠地说:“真是惨呀,常州那客户对咱们的二十五万元欠款只是口头约定,又死无对证。货物被他怀着九个多月身孕的妻子领走。我们这一下子就没有了流动资金。”

后来烟酒生意不顺,濒临破产,弟弟就到吉尔吉斯斯坦闯荡。一天晚上,我们视频。他消瘦的身子赤着脚,身旁的他的钻井机在荒原里钻着井,只他一个人,风吹得长长的头发有些零乱。远处的灯光鬼魅一样。

我问:“钻井情况如何。”他欢快地说:“今天已打了口井,赚了两千多元。可这口井与大多数一样,又钻到了地下的石头上。这里是山区,薄薄的土层下面石头纵横,钻头机能不好,便打不动。”

我看着独身漂泊国外的弟弟艰难求生,心中便有些酸涩。

出国一年弟弟没赚到多少钱,回家了。

2019年3月夜,一荒僻的小山区,弟开车到了一溜几十个低矮的鸡棚场。养鸡厂萧瑟地卧在山区里,昏黄的灯光缩头缩脑。我父亲赤膊忙着喂鸡,汗流浃背,额头上沾着一些鸡毛。潮湿污浊的空气里,在光影里看着细细的鸡毛在飘浮。

父亲很高兴地对小弟说:“鸡场老板发我奖金三百元哩。原先老说工友都不愿意跟我一起养鸡。我立时推车要走人,看不起人哩。老板娘好说歹说让我留下来。我就白天精心照料,晚上睡觉睁着半只眼睡,一场鸡养殖下来,称重,我养的鸡第一。老板向我道歉,以后都不来我的鸡舍来检查了。”

小弟听得心酸,放下带来的东西,小弟带笑心疼地说:“老爷子唉,你看这些时间过得吧:小妹夫妻不和吵闹,把您揉搓得如面团;又给我还了些欠款。七十岁的人了呀,大年初七就到猪肉加工厂冷库去,身体冻得哆嗦一团;后去喂羊,又嫌每天给七十元少。您说,都是混一天,想做给钱多的。就来到这这鸟不拉屎的养鸡场喂鸡。可这活您身体怎么受得住。”后叮嘱父亲要好好地照顾好自己。

到五月份,弟弟带父亲到晋中市安装空调,爷俩苦干几个月,每天平均挣千儿八百的,可生活有一顿没一顿。小弟给他点十串羊肉串可他并不舍得吃,为弟弟留下来当夜餐。自己说喜欢吃面与饼。晚上有时干到二十二点多,冒着灰蒙蒙的夜色,车灯劈开昏暗。他们疲倦地回到闷热的宿舍,做点饭,为小弟洗洗衣服。爷俩用了四个月赚了十万元左右。

快到中秋节了,父子二人高兴返乡后两天就查出了食道癌中期。

一边是良辰美景万家灯火,一边是独卧病榻人凄切!我父亲确诊为食道癌中期!

我一个人在医院的走廊下惨白的灯光里转圈,父亲已是六天吃不下饭了!被病友称为的“铁人”的父亲已经起不来床了!那放化疗反应正发威肆虐!

我进病房,父亲佝偻着头死命地干呕,如枯叶的白发一绺绺的死蛇样蜷伏,干裂的嘴唇大张着,十几分钟后吐出几大口灰黄的浓液!父亲喘息未定,看那埋在身体的化疗管子狰狞地漏着一个头。

父亲无力地说:“疼死我了!如刀子割一样。毒药刺激激起的水肿气泡堵死了食道,没一点空。现在有些不堵了!”我想起了父亲之前安慰我说一点都不疼,原来父亲也会有撑不住的时刻,想到此处眼圈又有些微红。

病友的妻子正用粗大推筒给他丈夫推送流食,对父亲劝说:“插管吧。”父亲挣扎坐起:“给我奶粉。”

我端着多半碗奶粉,父亲侧卧凑着劲一阵子喝完。“又过了一关!”

小妹笑:“这五六天也没这一次喝的多!”半小时后,父亲却冷得蜷缩一团。我和小妹吓坏了,赶紧叫护士,最后护士叫来了医生,并给开了一些药,以点滴的形式输入父亲体内,医生好不容易给降了烧。过了五天,父亲能很好地吃饭了。接着是放疗。

晚饭后我看侧卧的父亲打着呼噜,白发下的眉头还紧紧皱着,单薄的身体向里侧去,不知父亲在梦里是否还忍受那毒药的折磨疼痛。

我轻轻地起床,为父亲盖好即将滑落的毯子。

小妹给我说着父亲要放化疗高昂费用,我才注意到小妹眉头紧紧锁成一团,嘴上也起了泡,两眼中透露出苦楚。她为自己的儿子高额彩礼发愁。结婚借钱、看病借钱最难借。她借了五天只借了万多元。我拿出手机给十几位堂兄弟组成的微信群发求助借钱信息,很快几万元借到了。

小妹感觉到灯光更明亮了,打成结的眉头舒展开来。

二0二0年8月23日,秋天晚上的风还是凉的。夜空一片漆黑,县骨科医院二楼07号病房里亮着惨白的光,空调吐着很冷的空气。患食道癌的我父亲脸色惨白,手无力握着的一个白塑料痰盒,鼻子插着氧气管,正无力地吐着,可肺气管里不断传来的急促的呼噜声。

凌晨四点左右,父亲让小妹把我们全部喊醒。我们围在父亲的病床前,父亲深陷的眼窝挂着清泪,喑哑着哀求着说:“这食道癌咱不看了,已经看了接近一年了。再看就是让我受罪!憋死了。让我回家吧。”

父亲喘息着又迷迷糊糊地躺下去,过了半个多小时指着桌子说:“小英,你看桌子上怎么那么乱?”

父亲开始出现幻觉了。到了早上五点多钟,又给父亲输上液。可父亲坚决要出院。我们只得在医院收拾东西。

小弟往老家打电话,来了十几个人。我们简单地吃了点早饭后,小弟就急忙开着他的厢货车去装大氧气罐。父亲脸上带着一点笑容,可已经不大能说话了,看着我们收拾东西。看到桌上有一个梨,指着让我装上。

三叔四叔等进来,四叔看着我父亲,不安地搓着手;三叔扶着父亲在吐痰。但父亲已是无力吐,只是抚着胸膛说热,不时地让我把空调往下调。

已经输液四瓶,还有最后一瓶就上午就输完了,我看快十二点了,我们医院里的东西装车已经拉走了,我对其他的人说:“中午了,我带你们吃点饭后,输完液就回家,下午的针咱们带回去打。”我不知道一旦回家,父亲能活几天,但会很快。

我刚带着人出了医院大门口,弟弟就打来电话说让回来。父亲心急,要拔输液瓶,要立即回家。

在路上,父亲多次问:“到哪里了?我们忙报地名。十几公里的路,他问了三次。回家的意志支撑着他,回家,回家是父亲最后的意愿。

他看着我手里举的输液瓶,说:“这氧气怎么一点?”父亲怕氧气少支撑不到家。弟弟忙拍了一下长两米多的氧气瓶说:“这才是氧气瓶。”父亲这才安心了。

四十多分钟后我们开车到了我家大门口。把氧气瓶抬到家中安置好然后把父亲抬到家中的南厢房,再给父亲输氧气、输液。

父亲斜躺在床上,过了五六分钟后才平复一点,可就是感觉到热,于是把屋内的人赶到外边,却还是一直喊热,于是我们三人把父亲移到了对着空调的沙发上,就是喉咙里的痰吐不出来,呼噜声更粗更急,就是喊着憋得厉害,父亲隔着玻璃窗户看着院子。

弟弟急忙给父亲配药、输液。过了十几分钟后,父亲眼上翻,眼光有点散,弟弟忙喊母亲。

母亲忙赶过来,问父亲:“咱走吧,我送你走吧。”父亲点头,我看父亲把输氧气的管子拔掉了,又忙着给父亲带,父亲接过来插好到鼻孔里。但父亲情势越来越不好,眼很快翻白,眼角有股清泪。我们一家人脸上挂着泪,父亲忽然坐起,睁开眼,很有神地一个个地环视着站在他旁侧的家人们,却说不出话来,又焦急地寻找着小弟的身影,过了一分钟就翻白眼晕倒。后来过了几分钟再醒来时,回答着母亲的问讯:“咱走吧,送你走吧。”父亲眼角挂着清泪点头,然后就过去了!

父亲就手垂下了,我握着父亲变冷的手,从出院到回家仅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父亲去了,我惊慌得不行。过了十几分钟,低温水晶棺来了,把父亲移送到了水晶棺,父亲安然地躺在水晶棺里。下面的长明灯点起来了,香的烟缭绕着。

我的感情好像一下子全部被抽空了,瘫软在水晶棺前痛哭……

我哭在父亲的灵前。晚上给父亲守灵,看着刚才的花圈、纸人、纸马与纸轿。又在父亲的灵前的纸楼前主祭我的父亲叩拜,头深叩在地上,作揖到底。焚香祭酒,哭晕过去。

回到屋内的棺前,看着父亲,幻影出现,似乎看到父亲的胸脯在起伏。揉一下眼,一切又归于正常。

我给母亲倒了杯水,母亲喝着水,情绪平和了很多。

我们看着父亲的遗像,母亲流泪了,擦了一把眼泪说:“你父亲就跟我说:‘我一天天地哪睡得着,一天天地想呀,没有好办法,我不怕死,就是怕到时候一动不能动没有力气,病痛折磨得生不如死,谁能到时候送我走呀。他爷爷也是最后肺癌痛得头撞墙,我们在最后才给他拔了氧气的。我在走廊里走路时曾经想到,跳窗吧,可是是二楼,摔残废又不死更麻烦。有一天因医院停电回家,就想回家到半夜一头扎到水缸中,一口气上不来就去了,给我洗洗盛殓也可解脱,可走到半路上你又打电话来说医院有电了,我就想,如果回家,平时水缸里没有水,天又热,还得活受罪,又回来了。让你要点安眠药积累起来,可医生要你当面吃还每次给一粒。哎,活不成还得每天痛得钻心,还呼吸不上来,憋得难受,吐不尽的痰,吐不出来,没有力气了,瘦得全是骨头了。过去在医院里还想着称称体重,现在就想着怎么解脱。活不成,死不了,煎熬人呀,只等待油尽灯枯吧.'”

母亲停了一会儿,我沉默了。

长明灯一明一灭地闪烁的光,即将消逝在万家灯火里。可万家灯火阑珊,也正负重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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