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苏州城,哪里都水蒙蒙的。遥遥一望,青瓦如墨,墨淡如水;在这水波晃出的城里,总归没有哪处是不见水色的。
在这水的城里,有这么一栋茶楼,唤作“倚香阁”。
倚香阁老板性情古怪,好干净极了。来客进门前需先净鞋,倘若留了脚印,是要被逐出门的,且往后不许再来。这么不懂待客之道的一栋茶楼,却仍广受追捧,不仅因得其龙井香得惑人,更是因得楼内一丽人。
这佳人在楼内唱评弹以悦茶客,最拿手的曲儿是《秦准景》。她无名无姓,众人只管她叫“红娘”。
夜,月淡不染墨色。
“来客莫留脚印——莫留——”
楼门口处的小侍生尽职尽责地提醒着,茶客们纷纷踩着一尘不染的地板鱼贯而入。甫一入室,便闻着醇厚绵长的龙井香。吴侬软语声近了、近了……茶香以外,鼻尖是愈发清甜的胭脂香。耳畔琵琶声脆如碎玉,碎玉投珠,明珠入盘;脚下步幅越迈越大,越迈越急切,直至——
“我有一段情呀,唱给了诸公听……”
红娘一身红旗袍,发髻上插着红玛瑙簪子,胭脂红自眉梢流连到腮侧,眼下一星红痣勾人得很,正笑吟吟地唱着《秦淮景》。
茶客们这才慢了,悠了,心满意足地坐下,品上一壶上佳的龙井,赏上几分苏州城不着纤尘的皎白朗月。
“诸公各位,静呀静静心呀……让我来,唱——”
“砰!”是巨响。
茶楼像是被按下了休止符,红娘的歌声戛然而止。她神色凝重起来。
一串黑污的脚印渐渐延伸向内,而常喊着“莫留脚印”的侍生倒在地上。
月光冷白,却不愿照清来客的脸。
脚印向里走着,最终停在了红娘唱评弹的台前。
为首那个留下脚印的军服男人叽里呱拉地说看无人听懂的语言,他身侧的人点头哈腰地应着,不时拿出手帕擦下额角的汗。半晌,
他冲着红娘,神情一扫先前谄媚,趾高气扬地命令道:“长官赏识,让你给他唱曲。”
红娘眸色近乎冷淡了。
“我不给日本人唱曲儿。”
“你!”
日本军官也懂了什么,眼睛眯了眯,黑黢黢的枪口对准了那红墨渲染的美人。红娘垂眸,凝视着地上那摊脏黑的脚印,许久许久,妥协般抱起了琵琶。
夜色仿佛是从四面八方长出来,悄无声息又无处不在,默默笼罩着沉寂的苏州城。
茶客早已逃净,唯留桌上凉了的龙井,兀自散发清幽的余香。
唱曲前,红娘又上楼梳妆过,眼下红痣工笔描就般艳,宽大的袖子下,半截藕白手臂怀抱琵琶,声线如常。
“我有一段情呀,唱给了诸公听……诸公各位,静呀静静心呀……”
声音勾魂般醉人,听得人入了迷。
琵琶声停了。红娘边唱着,边转着圈,飘扬的红绸般,柔柔地靠近了听曲的日本军官。无人知道红娘还会跳舞,她摇曳的腰肢,恰是那苏州城水的风情。听曲的人被蛊惑了,听得发怔了,怔到看不见袖口里的那抹幽幽寒光——
一闪而过,直直刺入了颈侧。
血溅出来,在红娘颊上,像是雪地里怒放的梅。一旁的翻译呆了,手忙脚乱地找枪,瞄准了分明毫无躲避之意的红娘。
红娘缓缓闭上眼,抱紧了手里的琵琶,下楼唱曲前与倚香阁老板的对话再次响彻耳畔。
“非去不可吗?”
“非去不可。去或不去,都是死。去了,带上个日本人一起,也不枉我活这一遭。”
“哎……去吧,那便去吧……你,你爹娘都是这样,劝不动啊……”
梳妆台泛黄的照片上,一对穿着黄色军装的年轻男女中间,绑着红色头花的女孩儿笑得灿烂,像是早春的红梅。
月光冷得高洁,擦亮女孩儿眼下红痣,像是一滴未落的泪。
——枪响了。
最后一串脚印,是血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