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夏天,一个身格偏瘦却风度翩翩的中国年轻人,踏上了经由苏联赴英国的留学旅程,开始了他人生中重要的一段经历。英法八年的留学生涯过后,再归来的他,已经是中国美学的开山式人物了。他,就是朱光潜。
《谈美》的开头有这样的一段故事:
曾经有北大学子在文章中说,高中时到北大玩,途径燕南园,见一位身材矮小的老者,静静坐在青石板上。看到他们走近,老人驻起拐杖,慢慢绕到燕南园残垣之后,隔墙递过一枝盛开的桃花。等他考入北大,才知道那递花的老人,就是朱光潜。
这位中国现当代最负盛名、且享有崇高国际声誉的一代美学宗师,也只有他,这样一个“将美学思考浸透整个生命、并有着赤子之心的人,才会不须情由地将,将手中的小花,递给一位陌生的年轻人”。
(一)
上个世纪二十年代末,朱光潜在给年轻人的信中谈到“人生与我”的话题时,曾拿草木虫鱼的事例和自我作对比:
“它们时而戾天跃渊,欣欣向荣。时而含葩敛翅,晏然蛰处,都顺着自然所赋予的那一副本性。它们绝不计较生活应该是如何,绝不追究生活是为着什么,也不绝不埋怨上天待它们特薄,把它们供人类宰割凌虐。在它们来说,生活自身就是方法,生活自身就是目的”,“从草木虫鱼的生活,我觉得一个经验,我不在生活以外别求生活方法,不在生活以外别求生活目的”。
生活是一种比较广义的艺术,每个人的作品都是自己。人自喻为万物灵长,反而更容易为俗世凡事烦恼,为内心欲念所牵绊困扰,从这个意义上讲,人的生存智慧反而不如世上万物。“不在生活以外别求生活方法,不在生活以外别求生活目的”,是这位美学家将艺术审美态度带入生活之后形成的独特人生观念,饱含着对生命智慧的无言之美的感叹和认同:
“你如果说我的话带有颓废的色彩,我请你在春天到百花齐放的园子里去,看看蝴蝶飞,听听鸟儿鸣,然后再回到十字街头,仔细瞧瞧人们的面孔,你看谁的活泼,谁是颓废?请你在冬天积雪凝寒的时候,看看雪压的松树,看看站在冰上的鸥和游在水中的鱼,然后再回头看看遇苦便叫那‘万物之灵’,你认为谁比较能耐苦持恒呢?”
宋代儒学家有“廓然大公,物来顺应”,孔子也说“四时行焉,万物生焉,天何言哉?天何言哉?”从古至今,廓然恬心,以外物关照比拟自心,追求人生的冲和平淡,是许多哲人化解人生苦恼,超脱凡俗的共同方法。人生这部伟大的艺术作品,如何涂涂描描,个人都有不同笔触和布局,但是真正可以超越实际人生距离,以一种艺术的观念看待人生,在严肃和豁达之间持守有度却是一个非常值得讨论现象。美学观念以哲学为基础,强调现实经验对审美态度的影响,认为所谓“美感”,起源于人们对形象的直觉。相应地,人是否可以把艺术观带入人生经验,使得人生艺术化取决于诸多人生事实和生活经历。“美就是事物呈现形象直觉时的特质”,人生无法直接用“美”或“不美”来衡量,诸如善恶、真假也只是窥一斑而无法现全身。人生是一个不断行进演化的过程,而且并不完美,喜剧太多,人生过于轻浮;悲剧充斥,人生恐怕太沉重。
然而从另一角度来看,唯其不完美,艺术化的人生才有可以言说、践行的存在理由。
不同人看待一棵古松形成不同的态度:木商的实用主义态度,植物学家的科学态度,和画家的美感态度。面对人生,绝大多数人都是实用主义态度,少数人是审美心态。朱先生认为,实用的人生态度,起源于实用的知觉,实用知觉起源于经验。追问人生意义,人为什么要活着这些终极问题是人所共有的特点,追寻不得,苦苦思索,荒废光阴,甚而陷入悲观极端的例子比比皆是。意义大半起源于实用,偏重于利害讲究。从这一点上讲,追问人生对自己有何好坏利弊,未免有些荒唐。人即是自己生活的一部分,没有自己的参与,便无法构成完整的一生,便无法奢谈评价和影响。
况且,人生终究对自己有何好坏益处,在其生存之日无法完成回答,唯有生命终结之时,回顾一生,自己和他人才可以给予评价。正如上文开头所引用朱先生的话,草木虫鱼,对于它们来说,“生活自身就是方法,生活自身也就是目的。”
因此,过度对待人生的利害得失,强调征服意志和欲念,都会有损于本性自然的生活,人的生存就会误入歧途,甚而会产生极端如自杀、自虐等悲剧,“顺着自然所给的本性生活着,像草木虫鱼一样”,因为,“生活就是生活,别无其他目的。”
(二)
再来看,艺术化的人生审美态度。
艺术家和审美者的本领就在能不让屋后的一园菜压倒门前的海景,不拿盛酒盛菜的标准去估定周鼎汉瓶的价值,不把一条街当做到某酒店和某银行去的指路标。他们知道在美的事物和实际人生之中维持一种适当的距离。
人生只能是被上帝咬了一口的苹果———充斥着缺陷美。艺术是用来弥补现实世界的不完美的。人需要在经历现实生活的残缺和悲剧之后转向理想世界寻求精神安慰,这是一种精神上的饥渴,无法避免。既然,在实用和科学的世界里,事物只能借着和其他事物发生联系才有意义,一旦孤立无援便会丧失自我存在感。那么,在孤立中却能显现出自身价值的美感世界,便是迷茫于现实的灵魂的最好去处,也是人生走向艺术化的根源所在。
“美是事物最有价值的一面,美感经验是人生中最有价值的一面。”
艺术和实际人生的距离,在一些人是平行线,一直遥遥相望,一些人是交叉线,一点交集后渐行渐远,在另外一些人则是一条吻合的直线,然而这样也相当地“危险”:把人生过成一件伟大的艺术品,并非易事,疯子一样的天才们如梵高、尼采都是典型的例子。大部分人都难逃凡俗杂务,心为所坠,以为高标隐者、风流奇人只是舞台上可供偶尔观赏的木偶而已,乐道之余,仍旧回复到日常生活中才是正常。也因此,艺术化的人生之美便在匆匆日夜的时间奔流中湮没无形,人生也逐渐在繁杂琐碎中走到尽头。
风行水上,自然成纹。
生活中的美,固然难得,而善于发现的眼睛更为弥足珍贵。“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在生活空余之时偶然跳出生活之外,去看看风拨开树梢吹来的云,水里静开的莲,走一走临河的水道,听听雨声看看波光,日常的生活也会情趣盎然。至于人生这部艺术杰作,则需要在灵魂的冒险中去酝酿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