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有一个茂盛的果园。
很大,主要是苹果树,也有一些杏树,枣树。
这些树,是父亲的宝贝。
在他心情好的时候,他会去果园转转。 在他的心情差的时候,他也会去看看树们。
记得那是三月下旬的时候,一个平常的午后。他干着往年都会干的活儿。
谁都没有想到,意外瞬间来临。
那天,他爬上高凳去给果树剪枝。
忽地,高凳翻了。细长的树枝掉了下来,纷纷的尘埃掉了下来,随它们掉下来的还有像一座山一样的父亲。在旁侧干活的母亲,一声凄厉的惊叫,震惊了小村庄午后的宁静。
张大婶出来了,李大伯出来了,连年迈的奶奶也出来看发生了什么事。当看到满面尘土的父亲躺在地上,奶奶急了,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大家都急了。赶忙叫来了开出租车的小王,大家七手八脚把疼得脸都绿了的父亲抬上出租车,送到市医院急救。
当时我正在上班, 接到电话赶到医院后,看到父亲像一块木板似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眼神呆滞。瘦小的母亲的眼中则闪着泪光。我吓了一跳,心忽地沉到了海底。
我们把父亲推进ct室检查,一个像洗衣机的家伙在等着父亲。我们退在了门外,几个穿白大褂的人则出出进进忙碌着。后来结果出来了,说是父亲骨盆粉碎性骨折。听到这个消息,当时,我都傻了。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老天啊,我不停地寻问我自己。巨大的无助感海水一样淹没了我。
父亲在我的眼中,从来都是高大的,都是无所不能的。
可,这次,高大的父亲倒了下来,似一个无助的孩子。我不敢看父亲的眼睛,我觉得我的心都要碎了。
苦命的父亲啊,这次,他可要受老罪了。
还有母亲,瘦小的母亲能否顶住如此大的打击?这样的突发事件,让我们措手不及。
生活总会呈现残酷的一面。而幸福则像天边的晚霞只做短暂的停留。
让悠然的白云带走一切悲哀吧。我不想看母亲的眼泪,不想。我喜欢母亲那温暖的笑容。可是,苦难往往会放大痛苦,那个家母亲成了唯一的清醒者。而清醒者对痛苦的感受是最深的。母亲比父亲小一岁,今年也已经60岁了,也早已两鬓斑白。这个普通的小家真的经不起苦难的考验。
健康,平安,这样普通的词汇,对我们来说就是最大的财富。虽然我不相信上帝,可是我还是在暗暗祈求上帝保佑父亲尽快康复。
住院费又极其昂贵,是我们姊妹几个凑的。
医院,家里两头跑,母亲的头发又白了许多。那件雪青色的外套,去年穿着刚合适,今年看似借了别人的一样宽大。
说真的, 那些天,我们家如同雾霾笼罩。我的泪就不曾断过。一次看到我又掉泪。母亲说,再不要哭了,已经这样了,咱娘儿俩得挺住。我哽咽着,无语,只是忍着泪点点头。
父亲由于年纪太大,不能做手术。最后就采取保守治疗,上了牵引。
那次有关牵引的记忆,是伴着巨大的疼痛与泪水的。是伴着父亲的大叫与医院的来苏水的味道的。也伴着医院楼道里昏暗的灯光的。
当穿白大褂的小个子医生面无表情地像石匠把钢钉钉入父亲的脚踝时,父亲疼得大叫了一声。躲在楼道里的母亲噙着泪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我的心也似被汽车无情的碾压。我跑过去抱住母亲,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掉下来。
长这样大,我第一次看到父亲的眼神是那么无助与痛苦。
也第一次看到母亲的脆弱以及从悲哀迸发出来的力量。那句话一直在我的耳边响:咱娘儿俩得挺住。
其实我看出来了,治的是父亲的病,疼的是母亲的心。
六十年代末,父亲母亲捧着红宝书走入了神圣的婚姻的殿堂。在那样一个红色浪潮涌动的年代,人们注重的是精神的财富。英俊的父亲仅用一辆牛车来拉母亲陪嫁的嫁妆。19岁的年轻漂亮的母亲则是步行着走入了我们家的低矮的大木门。一张简易的结婚证书,使得他们坐上了同一列生活的火车。
记忆中的父亲母亲,也为一些小事吵嘴嚷仗,甚至打架。当然那是我小时候发生的事。当我们渐渐长大时,懂事了,也就逐渐明白了他们。他们就像所有的农村的父亲母亲一样善良、朴实、内敛、沉默寡言。在我们孩子面前“宁给好心不给好脸”。也从不会和孩子拥抱,甚至吝啬到不当面夸奖孩子。
但是那一刻,在医院的走廊里母亲的一个小小的动作,让我觉得他们的生命其实已然融为一体,几十年的相濡以沫,一种无言的爱早已刻进了彼此灵魂的深处。就如同有些东西用语言表白出来,反而失却色彩一样。
每天打针、吸氧、吃药,成了父亲最重要的事。
躺在病床上的父亲有时会很烦躁,但从没有流泪,连做牵引的时候也没有。可是在见到奶奶的那一刻他却像一个孩子一样哭了。
那个宁静的上午,姑姑陪着年迈的奶奶来看父亲。似乎也没有说几句话,坚强的父亲就泪流满面。奶奶也哽咽着说不出话,姑姑哭了,母亲哭了,我也潸然泪下……
在父亲住院的那些天,我觉得我们的家的天空都是阴的。内心沉重的都能渗出水来。每天奔波在医院,家,单位,疲惫不堪几到崩溃。不过,看着父亲一天天好起来,内心深处还是很欣慰的。
其实承受生活巨大压力的不仅仅是我,还有我的那个瘦小的母亲。
出院时,父亲好了,母亲却瘦了。
正常的生活秩序又将继续。只是现实比以前更沉重一些,需要母亲承担的更多。尽管出院了,父亲依旧不能行走。家里、地上的活计全都归着母亲。我们明知道这样,可也不能经常回去,都有自己的工作。抽空回去,看到的是母亲依然忙碌的身影。以前我总觉得这个家是靠父亲来撑着,现在我明白了,没有母亲的操持,这个家亦是不完整的。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母亲还给我的孩子做了两双布鞋。拿在手里软和、厚实。
那次中午,天气那么热,母亲坐着班车赶来,送了来。还说,买的鞋穿着太热,不如布鞋舒坦。匆匆谈了几句,母亲又要走,说那个家让她放心不下。
送母亲出来,我硬塞给了她200元钱。看着母亲瘦小的有一点佝偻的逐渐远去的背影,我的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泪眼朦胧中,又看到了家里的果园。翠绿,茂盛。果实累累,一个老人住着拐杖在慢慢走,似一个将军在巡视自己的部队。
后记:这是一篇六年前旧作。而今,父母也已鬓发白,牙齿摇。但身体尚康健。只是祖母已经过世。发这篇文章,只为记录生命中真实的过往。而那样的故事,不想再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