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吸血鬼
“音,你说,在夜空中行走是什么感觉呢?”
那天晚自习后,音突然想起这个问题。5岁那年,向她抛出这个问题的男孩,在她的记忆里早已模糊得只剩下一个轮廓,可是这个奇怪的问题,却完整地留在了她的脑袋里。
在夜空中行走,除非亲身体验过,否则不可能懂的吧?可是话说回来,人好端端的怎么会在夜空中行走呢?所以这个问题,也许永远都不会有答案了吧。
冬天的风有些凉了,音收起胡思乱想,把校服裹紧了点,一头扎入寒风中。她摸着口袋里的几枚钢镚,味蕾已经提前准备好迎接雾气腾腾的麻辣烫了。
音是一名彻头彻尾的高三生。蓝白相间的校服、500度的框架眼镜、写满了A的成绩表、剪得工工整整的短发、zansport双肩包,口袋里有一百以下的零花。
在她所在学校的高三年段,能用“彻头彻尾”来形容的高三生可不多。他们多半还有一个隐藏起来的身份。
音知道这一点,要从她向火表白说起。
他叫火,他虽然叫火,却有着一身雪糕一样发白的肤色,每次看到火行走在烈日之下,音总担心他被晒融化了。
但事实上,火不仅没有被晒化,还酷爱在烈日下暴走。没错,火是他们年段的篮球队队长,校内顶级锋卫摇摆人。
火的班级在音的隔壁,打完篮球,他路过音所在班级的过道,周身散发着一阵炽烈的阳光的味道。使她不自觉咽了口唾沫。
如何才能吸引火的注意呢?这件事情,伤透了音的脑筋。为了认识火,她尝试过的方法如下:
在她打球的时候给他递水,对方只说了句谢了哥们就继续上场了。
在他吸烟的时候,给他点打火机,对方误以为她是校稽查队的,顺着角落的水管爬到了楼下。
在他生日的时候买了一个九寸的芝士蛋糕,把表白信精心夹在蛋糕中间,趁着课间无人放在他桌上,结果火刚一出现,就结结实实被同桌扣了个火锅大帽。
在音能想到的所有方法都宣告破产之后,她选择了单刀直入。
火有一辆白色的美利达山地车,那天晚自习下课后,音掐准了点来到车棚。
火蹲在地上修车,他的脸在蚊子织成的灯下明明灭灭,就像他跟她之间忽远忽近的距离。
火的车轮子被人扎破了。火骂了句娘,旋即淹没在躁动的蝉鸣声中,一阵风刮过,音闻到一股樟树的香味,音可能误以为是荷尔蒙的味道了,于是她说:
“我喜欢你,火。”
此时火正蹲在地上,听到这句话,他停止了手上的动作,抬起头,盯着音看了半晌。他缓缓立起,用沾满了机油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点上一根,吸了一口,一个弧度圆润的烟圈从他嘴角逃了出来。他显然对有人看着他这一连串动作感到满意,便不动声色地享受着。过了很久,他终于开腔:
“不行。”他说。
“什么不行,我不能做你女朋友?”音的眼神躲在厚厚的眼镜片后面。
“嗯。”
“为什么?”音不依不饶。
火沉默了半晌,烟雾像敢死队一样从黑暗中突围而出。“因为我是个吸血鬼。”
音承认,这是一个相当有说服力的理由。假如火是一名吸血鬼,那么他们的确是没有办法当男女朋友的。因为即使是在最平常的生活中,他们也会因为生活习性而格格不入。
比方说,当音要吃一碗麻辣烫的时候,音看着麻辣烫,火看着音。但他们的心情是一样的——一种看见食物的心情。
但是,火怎么会是吸血鬼呢,吸血鬼难道不是跟贞子一样是人类编出来吓唬同胞的吗。尤其对于音来说,她有充分的理由认为火在撒谎。但假如这是一个借口,也未免太敷衍了吧。
“我不信,你骗我。”
“你们人类真的很烦,总是不信那些该信的事情,却相信那些不该信的事情,假如你们人类什么时候反过来,相信该信的事情,不相信不该信的事情,那才算真正进化了,再也不会有人说你们对队尼安德特人是胜之不武了。”
音张大了嘴巴,她觉得刚才火说的那番话好像一个哲学家,但音克制住了心底的爱慕,因为她要揭穿他撒谎的嘴脸:
“我不信,我跟踪了你那么久,你明明过着人类的生活,根本没有时间吸血。你每天从长丰路11号踩着单车来上课,在花亭街倒数第二家店买一袋葱肉饼,连根油条,踩点到学校,每周二和周四忘带校牌的概率是87.6%。通常你会打电话给蚁,让他给你递校牌,翘掉语文课和政治课的概率分别是89%和99%,这学期唯一一次没撬政治课是因为男篮联赛半决赛发生事故导致左手腕骨折。自从在男生宿舍楼楼顶吸烟被抓之后,吸烟地点改成教工食堂丛林和教师办公楼楼顶,原因是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午餐点宫保鸡丁的概率是百分之75,红烧猪肘的概率是百分之90,顺便说一句,你的蔬菜摄入量严重不足,膳食平衡状况堪忧。每个月平均车胎会被扎破2~3次,原因是当着人家女朋友的面在人家头上扣篮,每天晚自习之后去金鸿商城楼下吃一碗福鼎肉片,然后去动力网吧玩两小时游戏才回家。即使你以对学业嗤之以鼻,然而月考成绩仍然可以常年稳定在这所省重点高中的年级前十,所以即便你撒了这么个毫无水准的谎言,你的大脑仍然无愧于‘天才’的殊荣。”
音几乎是一口气不换地说完这段话,“荣”字落下之后她才发觉大脑开始缺氧。眼前的人开始出现重影,仿佛火的确是一种奇怪的物种。
“当然这只是你的一小部分,关于你的个人档案,我整整记了七本笔记本,所以你根本骗不了我的,陈小火”
她看到火仍然站在自己的眼前,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丝毫没露出任何惊讶的表情。他的嘴角隐隐抽动。
他在笑。
啪啪啪。寂静的晚风中响起了掌声。
他竟鼓起了掌。
“精彩精彩,饶是我处事如此低调,仍然逃不过被跟踪的命运。想起来真有点毛骨悚然呢”他虽然这样说,脸上仍只有微笑,“毛骨悚然”好像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杂音。“不过你虽然了解得如此透彻,我相信很少人能比你做得更好了,但我还是要说明清楚,不管你信不信,我的确是一名吸血鬼。”
世界沉默了下来,风带起一片梧桐树的叶子,砸在音的头上。两人对峙着,几乎有一个世纪那么久,音突然蹲下身,双手抱住头部,哇啦哇啦地大哭起来,仿佛砸中她的不是一片叶子,而是一块砖头。
“人家只是喜欢你而已,你不喜欢就拒绝好了,为什么要扯这么大的谎,骗我说你是吸血鬼。哇……”
火叹了口气,走到音的面前,俯下身,把手搭在音的肩膀上。
只一秒,音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寒冷,仿佛有一座冰山压在自己的肩上,这股冰凉甚至穿透皮肤,鞭策骨髓。
音停止了哭声。她抬起头,怔怔地盯着眼前的人,也许是因为泪水的缘故,火的脸变毫不真切,仿佛是另外一个人。
那个人收回了手,音身上的寒气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
“现在你该信了吧”他丢下这句话,扬长而去“我走啦,如果你要跟上来的话,我今晚不会去吃福鼎肉片,也不会去动力网吧哦。”
很快,他的身影消失在路灯占据的光明区内。
另一个世界
麻辣烫是一种神奇的东西,与其叫它食物,不如说是一种可以寄存灵魂的收纳盒。
它的口味和食材大抵和火锅相差无几,却不似火锅,必须纠集一群明明格格不入又偏要装得熟络的智人共享。它能让你独自沉浸在食材中,每一个味蕾都如烟花般绽放。当味蕾的功能被释放到极致的时候,脑神经回路也变得畅通无阻,它甚至能引领你进入另一个世界。
所以,麻辣烫,是一个人的狂欢。
此刻,音正沉浸在这专属于她一个人的乐趣。贡丸的劲道、牛百叶的嚼劲、白菜叶的香甜,从碗里升起的雾气像一道结界,把她隔在了现实世界的另一头。
因此当她的脑袋遭到三下重击,回到现实世界时,她的瞳孔仍然有些涣散。
两颗枣核一样的大眼睛几乎怼到了她的眼镜片上:
“你们智人果然是神奇的物种啊,吃麻辣烫也能吃得遁入虚空。”
眼睛的主人边说着边在音的头上脸上揉捏敲打,仿佛音是一个绝版的芭比娃娃。
音终于回过神,一把推开眼前的人。她这才看清那张脸,她叹了口气,又是那个神神叨叨的妃。
“哎,火这家伙,又伤害了一个纯情少女。”妃叹了口气。
“你跟踪我!”现在瞪眼睛的轮到音了。
“你以为我是你哦,你表白的时候我还在上晚自习,那个陈老鸨整整拖了半小时才放我们走。我哪有空跟踪你。”妃面无表情地说道。“记了满满七个本子,建议你买个录音笔,和微型摄像机,这样整理起来可以提高87.6%的效率值哦。”
“你偷听我讲话!”音的脸刷的红到脖子根。
“我还不愿意听呢,谁让我是蛔虫人。”妃叹了口气。
“蛔什么?”
“你们智人不是常说‘你真是我肚子里的一条蛔虫’吗。”妃仔细打量着音的脸,一字一顿地说:
“我就是你们口中那条可以看穿智人心事的蛔虫。”她说完后便往椅子上一躺,开始打量着音的脸,饶有兴趣地期待着接下来音脸上的变化。
音没有让她失望,她的表情像是《百年孤独》里那场整个村从失语症中醒来的村民。这个夜晚,先是火说他是吸血鬼,现在妃又开始说她是回什么人的怪话了。似乎全世界都跟她过不去。
“你,你是说……你可以看穿我的心事?”音说完就后悔了,这意味着她已经默认了妃那套荒诞不经的说辞。
“打个比方吧,你的心事,对我来说,就像是一个电影院的大屏幕,你的脑电图通过特定的码流,在这个荧幕上转化成一幅幅具体而生动的图画,我甚至可以伸出手过去把玩一番,就像把手伸进自动贩卖机里取饮料。这样说你可以理解吗?”
如果不是半小时之前才听了火的那套鬼话,以及肩膀上那仍然残留的冰凉触感,她已经一巴掌甩在妃的脸上了。但此刻,她只剩下一张丧气的脸。
“有的时候,我真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事情。”音放下筷子,两手撑着脑袋,窗外夜色正浓,浓得像化不开的墨。从古至今,无数的先民同此刻的音仰望的都是同一片夜空。而这片孤寂黑暗的夜空,又吸引了多少人的探索欲望?从古老的炼金术师到现在的牛顿、爱因斯坦,时至今日,人类对它的认知,仍然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
“其实,也不能怪你啦。因为……”妃打住了话头。
“因为什么?”
“你真的想知道?”
“你说不说?”音看到妃那张狡黠的笑脸就生气。
“如果得知了这个秘密之后,你的人生轨迹将从此被彻底改变的话,你还想知道吗?”
一瞬间,对话变得扑朔迷离。音审视着妃的脸,在思考她是不是在开自己的玩笑。可是在妃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她读不出任何含义。
“人生‘彻底改变’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你会因此失去现在所拥有的东西,你会失去你的身份,这个身份所引领的未来,还有其他一些东西,你的人生,会进入另一条岔路。当然相应的,你会获得一些新的东西。至于你会获得什么,在你做出选择之前,我还不能告诉你。”
音立刻想到,如果妃不是在开她玩笑的话,那么她现在要做的不仅是一道简单的选择题,而是一道人生的大题。
一直到今天,她的人生都像是一条严格遵循地心引力流动的河。从呱呱坠地,到咿呀学语,再到按部就班地上学、高考,不论从哪方面看,音都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少女,没有任何迹象显示,音将会得到了神谕的召唤,成为一个与众不同的人物。但是现在似乎出现了一股神秘力量,只要她向这股力量点头,她的人生之河就将流向完全不同的方向。
假如这股力量的确存在,那么应该像它妥协吗?这股力量的秘密,古老的炼金术师不知道,牛顿、爱因斯坦、霍金也未能洞悉,但是它现在将有机会抵达,而该死的火,以及眼前这个疯疯癫癫的妃,他们竟然都了如指掌。音想不出为什么自己不能抵达。
她抬起头,直视着妃的眼睛:
“假如我的人生将因这个秘密而彻底改变,我想不出我有什么理由拒绝它。”
妃笑了,双眸弯成两道月牙。一瞬间音觉得她有点可爱。
“真棒,现在我可以带你去看另一个世界了。”妃拽着音的手,温热的触感传到她的身上,在音的想象中,另一个世界,大抵也是这样的温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