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十二月，文人小区入了冬。文人小区是 文人城里唯一一个小区，这个小区的居 民，都是从主城和底下城里选出的文明 人。

小区门口挂着一大面旗子，上面写着：这里没有事故，只有故事。

文人城很冷，沿海，冬天会刮大风，刮得人脸蛋生疼。街上的人一个个都缩在厚厚的棉衣里，看不见表情，都是文人。

去年这个城又在几十个城市中脱颖而出，被评为文明城。城长特意开放了城市通道，为期两天，供从其它城里来的人参观。那两天可真是热闹。

开放参观的这两天，文人小区灯火通明，可偏偏今天停了电。

昏黄的路灯下，一个影子一摇一晃地朝文人小区走去，是个中年男人。

男人进到小区的时候，保安没问。因为他已经趴在保安亭的桌子上睡着了，呼噜打得震天响，口水顺着嘴角流到了桌子上。

人是没发现他，但保安身边的检测仪响了。于是保安擦了擦嘴角，着急忙慌地爬了起来。

保安瞥了一眼男人，什么都没说就放他进去了。保安在心里小声嘀咕:“赵贤可是我们城的文人标兵呢！”

赵标兵看保安没理他就接着一摇一晃地往家走，却不小心被路上的花坛绊了个正着，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这时他迅速抬头四处张望了下，见没人发现，赵贤顿时松了口气，然后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但回去的路上赵贤实在是不甘心，于是又折了回去，使劲地踹了花坛一脚。不过也没讨着好，这次又伤了脚。

小区的暗处却发出了一阵笑声。楼道里很黑，赵贤刚走进去的时候，眼前都是黑的，什么都看不见，他摸索半天，打开了手机手电筒，照出一条直直的光，是楼道里唯一的光。

赵贤的妻子睡了，睡着了，没一点声音。但今天家里养的猫却格外的兴奋。一圈一圈地绕着客厅走，还不时贴着墙发出一阵叫声，在墙上留下一道很深的抓痕。

床上的女人翻了个身，没醒，却皱了皱眉，嘴里在嘀咕着什么就不得而知了，猫仍在一圈圈地逛。

赵贤家门口堆着很多箱子，不是一两个，是一两摞，高高地堆叠在一起，挤得楼道里的过道只剩下了一条窄窄的缝。

他家的猫又叫了，声音穿透房门，一阵电波直冲赵贤大脑。他在1001门牌号前停了很久，却开始继续往上走。

床上的妻子开始做梦，梦里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键盘声，咒骂声，嘲笑声……

02

文明城评选两周前。

赵贤是两届的文人城标兵，这么多年来只有他连续当选了两届。给他送礼的人络绎不绝，但他都一一拒绝了，送的礼就堆在他家门口。

他和妻子是这个城市的老人了，各方面的人际关系都不错，又加上赵贤的标兵身份，想要巴结赵贤的人还真是不少，根本用不着赵贤低身下四的去求人。

江边大桥在这个季节风很大，女孩白色的裙尾在空气中飘动，紧紧的贴着身子。

她站在桥边没有任何表情，周围聚了很多人，围成一个圈：凑热闹的、担心的、不嫌事大的……

声音嘈杂，但女孩头都没回，在人们被更大声音吸引去目光的一瞬间，女孩跳了下去，水花四溅，这个时候的江水最冷了。

这天下午，赵贤和妻子坐在客厅，很久没响过的语音播报系统在这时候响了，赵标兵您好，为您播报一则新消息:“今日上午，有一名女子欲在天桥轻生，被热心的城民救下，据调查是因为和男友的感情问题。我的播报完毕，将为您自动关机。”

赵贤坐着没动，用拿着筷子的手敲了敲碗，妻子站起来给他盛了碗饭。他咧开嘴角，露出了他泛黄的牙，脸上的肉一层层堆在一起。

一旁的妻子看着赵贤，默默地握紧了自己空着的手，大口大口地吃着面，面汤溅在了桌子上。面还没吃完，剩了大半碗，赵贤没管，一头就钻进了书房，还顺手锁上了门，啪嗒一声。

门外的妻子听得心里一颤，她倒掉了赵贤的面，继续吃自己那份没吃完的。

门内的赵贤一屁股坐在了电脑屏幕前，给他在警局的人播了个电话：“老王，把今天在天桥轻生的女孩信息调给我。”没多久电话就挂断了，赵贤满意地笑了笑。

赵贤是个小有天赋的人，当初就靠着这股小聪明，在哪儿都能吃得开。

他边哼歌边打开了一个论坛，是他托专业人士做的，可以不被城里覆盖的网络监测系统查到，是连妻子都不知道的存在。

他一打开论坛就发起了一个讨论：意欲跳桥的女孩，是否就是当代玻璃心的典型代表。还有既然在她眼里爱情如此伟大，又将生育她的父母置于何地。

话题刚发起就通过半大的屏幕引来了很大的热度和讨论度，大家纷纷在底下发表自己的言论。一条条的评论像弹幕一样，不断地从屏幕上跳出来，赵贤索性靠在椅子上，眯着眼看评论。

然后他把光标停在了“烂尾的鱼”的评论：这是当代女孩的不自爱，为了一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男人就开始要死要活的，这种女的要她何用。

一句句恶毒的话像沁了毒的香，四处飘散。而赵贤嘴角的弧度却越扯越大，他又开始哼歌了，歌词从他嘴里一个个蹦出来，不成调。

赵贤一脸漫不经心的在那条评论下点了个赞，然后大家都开始激动起来，一种被认可的兴奋感让她们一个个红了眼，恨不得钻进屏幕。

恶意不可自控，四处游走。

03

赵贤从中挑了几条中规中矩的评论发在了文人城的官方公开论坛上，论坛的管理者是他自己，这一届的文人标兵。城民看到赵贤对这件事的关注，开始纷纷讨论这次事件。

结果很意外，城民们对女孩的声讨居然大过了对事件本身的关注，一句句话像一把把刀刺进年轻女孩本就残破不堪的身体。

吃饱喝足后的怪物，体积一下子大了几倍，再也没人能控制它。

晚些时候，守在电脑屏幕前的赵贤睡着了。

书房里没开灯，电脑屏幕的光照亮了整个房间，一条条评论实时的在屏幕上滚动播放，怪物开始进攻了。

接近12点的时候，妻子站在书房门外，她没敲门，就这么幽幽地站在那儿。

赵贤醒来的时候，天透亮，光透过窗帘照了进来。

他揉了揉眼，红血丝细细密密地爬满了整双眼，竟看不出白眼球在哪儿。他望向屏幕的眼瞪到了最大，用力到整个眼球都开始往外凸，好像下一秒就要从眼眶里跳出来。

他死死地抓着键盘，手用力到泛白，整张脸都凑在了屏幕前。

官方论坛上的话题热度第一变成了：文人城居民声讨无辜女孩。

在赵贤不知道的时候事情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抓了几下都没抓起手机，只能用力地握了握颤抖的手，用管理员的身份撤销了那条热搜。

这天中午赵贤仰着头从房间走了出去，妻子正坐在桌子上吃饭，饭菜冒出阵阵热气，满屋飘香。

赵贤兀自坐下，拿起碗猛地刨了几口饭，整个腮帮子都被撑起来，饭多到赵贤没办法咀嚼，只好把它吐到了垃圾桶里。

这时助手提示音响了，门外又有人给赵贤送来了礼物，高高地堆起另外一摞。他听到这个声音马上变了脸，笑了。

妻子一言不发。

04

日子平稳过了几天，赵贤还和以前一样如鱼得水。

某天，客厅里的语音播报系统又响了，赵标兵您好，为您播报一则新消息：“前几日意欲轻生的女孩自杀，尸体在家中被找到，据相关媒体报道，竟是因为网络暴力。我的播报完毕，将为您自动关机。”

妻子坐在客厅，没动，手里的水果刀滑落下去，她的眼睛看向窗外，今天没下雨，依旧是阳光明媚的一天。

几分钟后，妻子双手撑着膝盖站了起来，将语音播报系统设为定时播报。

赵贤在那天下午6点听到了那条播报。

赵贤越往上走，觉得压力越大，他的耳膜开始鼓胀，发疼。他抬不起手，不能捂住自己的耳朵。

文人观察者站在最上面的台阶，看着赵贤。

赵贤的耳边出现了很多声音，是嘈杂的，细碎的。

他的心脏开始发烫，滚烫的鲜血从心脏流了出来 ，烫伤了他的皮肤，发出烧焦的味道，他在叫，他的哀嚎消弭在了冬日的冷风里，没有一点声响。

滚烫的鲜血上涌，从他的喉管流过，到达口腔，鲜血慢慢散开，塞满了赵贤的嘴。他怕，他怕到浑身颤抖，用力地瞪大双眼，死死地望着家门的方向。

这回不是通过屏幕，赵贤就这么看见了那个女孩，笑意盈盈。

家里的猫终于在那天晚上消停了，没再四处晃荡。它给自己选了一块地方，家里最凉的那块地板。

第二天妻子发现那只猫的时候，它的身体已经凉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