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里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听说台风来临的前夕会出现非常美丽的晚霞,但是这种时候唯独不能驻足欣赏。阿嫲说过好多次,那是火烧天,是怪物在海面上喷出来的火;老天要扑灭这窜天的火,紧跟着大雨就要来了。海里的怪物会故意吸引猎物来到海面,就喷出这种大火,制造出美丽的云霞,如果人看久了就会不由自主地朝着那个方向走,最终不是在海里被怪物吃掉,就是走到一半在狂风暴雨中永远迷失。总之,所有曾见识过火烧天的人全部都消失了,没有一个回来。

这就是柴村流传最广、口口相传的故事,每一个柴村出生的孩子都能将火烧天的传说倒背如流。当又蓝还在襁褓里的时候,阿嫲就总是一遍遍给她讲这个故事,那个时候因为不会说话,所以又蓝只能默默听着她绘声绘色地讲;等到她话已说得很流利之后,她就会问阿嫲,那为什么柴村每年遇到台风的时候都会有好多艘船出海呢?

“我们柴村是信仰天后的,天后会保佑我们一帆风顺。”阿嫲是这样对又蓝说的,于是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后来她又长大一些,可以自己单独上街买菜之后,她总会经过位于市集后头的广场,那里有一座当地最大的天后庙。因为村子里人不多,所以不到节假日的平常日子里头,天后庙经常是没什么人的,周围又凉快又安静。渐渐地,那里成为了又蓝的秘密基地,每当她心情不好或是想要独自一人待着的时候,就会偷偷跑到庙里的天后像后头,任谁也找不到。

又蓝觉得在天后庙里时总感到很安心,或许是天后娘娘也在保佑她。望着慈眉善目的天后娘娘,又蓝总是忍不住想,对于明明知道要来台风还坚持出海的那些人,天后娘娘也会保佑他们吗?又蓝随即自问自答般地摇摇头,阿哥还在的时候总是说:“人作孽,不可活。”她其实不太明白那具体是什么意思,可能隐隐约约知道,那些在台风天出了海后再没回来的人大概就是在“作孽”。天后娘娘一定是生了这些人的气吧,又蓝是这样想的。

大概是因为在天后庙待得时间太久,又蓝十五岁的时候,她已经对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了如指掌,就连每天供桌上果盘和点心的数量都一清二楚,当然,这些东西又蓝是饿死也不会碰一下的。唯一令她感到奇怪的是进入庙门左侧架子上的东西,那是一条很长的鱼,它通体银白色,约莫有一个成年男人的身高那么长,碗口一样粗,笔直地被镶嵌在一种不明的透明硬物质当中。它的眼珠已经被挖去了,只留下两个巨大的圆坑;嘴巴大张着,嘴边的胡须像某种植物的根茎一样垂下,可以看出它的内脏也被除去了,只剩下一具躯壳。

尽管在天后庙待过这么久,又蓝仍然不知道这条奇怪的大鱼为什么会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这里。它附近没有任何立牌或文字解释,但却似乎也是村民们祭拜的对象。虽然它所在的地方只是天后庙的小小一隅,在这个架子下面却摆放着三个蒲团,每一块都有非常明显的使用痕迹,甚至比天后娘娘座下的蒲团还要显得陈旧。可每回举村进行祭拜的时候,又蓝从来没有见过有人跪在那条长鱼面前的场景。这又是为什么呢?又蓝无论怎么想都觉得很奇怪。

在今年的第一场台风来之前,又蓝终于得到了一个将这个疑问说出口的机会。柴村和其他沿海的村落不一样,在这座小岛上延续着一个跨越百年的习俗,那就是每到台风来之前,整个村子的人都会来到天后庙前的广场进行祭拜,整场法事的主要目的是祈求天后娘娘保佑即将要出海的青年们能够平安带着海中的财宝归来。

“阿嫲,海里的财宝到底是什么?”法事结束以后,村民们三五成群地结伴往家里去,又蓝跟在阿嫲身后问道。

阿嫲的反应却让又蓝感到意外。她立刻转头捂住又蓝的嘴,脚步很快地拉着她一口气回到家。关上门之后,她环顾四周,看了又看,过了好久才进到屋里来,面色严肃地对又蓝低声训斥道:“蓝丫头,下次再在外头讲这些没遮拦的话,小心阿嫲我堵你的嘴!”阿嫲平时是个心地淳善的老妇人,对谁都是一副热心肠;可但凡提到什么神鬼志怪相关的传说,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样。

“阿嫲!”看着阿嫲忽然又变得神神叨叨的样子,又蓝不禁感到焦急,此刻也顾不得太多就叫嚷道:“当年阿哥就是被阿贵叔去海里找财宝了,结果呢?他们没有一个人再回来!之后的每一次都是一样,难道这次也要有人出海?我也是柴村的人,可好多事你们都不叫我知道,我心里头堵得慌!”

话落,又蓝就感到右腿一阵钝痛,下一秒就脱力摔在地上。阿嫲不知道什么时候举着晾衣杆子,还在不停地敲她的小腿,右边敲完换左边。

“我叫你再说!我叫你再说!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大不敬的丫头!”阿嫲恨恨地丢下杆子,背过身去朝着海港的方向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银甲将军见谅,银甲将军见谅……”

什么将军?又蓝顾不得腿上火辣辣的痛,一点点想爬过去听,这时候阿嫲又转过身来,从桌上倒了一杯凉茶塞进又蓝手里。

“看你这样子,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是不?”她慢慢在席上座下,“罢,蓝丫头,你也大了,早晚要知道,这也不是村里的什么秘密。我刚才问过银甲将军,他老人家同意了,没事儿。”

“阿嫲,银甲将军是谁?为什么我以前从来没听说过他?”又蓝迫不及待地问道。

“那是因为让你们这些孩子知道了容易被他老人家的罡气摄住魂。”阿嫲给又蓝讲了一个很像神话传说的故事,发生在几百年前的柴村。那个时候,柴村还只是一个困苦的小渔村,没有什么人口,岛上也没有太多维生的资源,只能趁着天气晴好的日子出海打渔,等一个月来一次的货船开过来,跟船上收购海物的人交易。

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里,一个男人摸黑出了门,来到海边。他就是当时的柴村村长,准备趁着这时候找找有没有什么被风浪裹挟到岸边的海物,趁机发一笔横财。他并非心甘情愿做这档子事,而是家里年迈的老母重病,既无钱医治也没有医治用的药。若是能在这场暴风雨里收获到什么罕见的玩意,等下个月货船来了,说不定船上的人能将老母亲送到大城市里治病。

怀着绝望中的希望,村长划着一艘小船,在海岸附近不停寻找,就这样找了一宿依然一无所获。就在他心灰意冷的时候,忽然天上下来一道惊雷,直直地劈进海里;村长立刻划着船追过去,他心中似乎有一种感觉,就是那个地方一定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还没等到他划到那里,正前方不远处的海中就闪烁着一团光亮,等到他凑近前一看,那竟根本不是什么光亮,而是一条通体银白的鲟鱼,鳞片反射着明亮的光。看到这条鱼的瞬间,村长就倒吸一口冷气,因为那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鲟鱼,不仅鳞片是那种从未见过的颜色,体型竟有一个人那么大,此刻它正在不停地挣扎,大张着嘴,似乎十分痛苦。这虽然确实是个千年难见的稀罕物,但只需要看一眼,村长就在心里打起了退堂鼓;他将这条鱼认为是海里渡劫的精怪或是龙王的化身,若是中伤了它,那可是要折寿的,说不定还会给村子里招致什么灾祸。思及至此,村长决定将它赶至浅水处,替它查看伤势,也算是行善积德。

没想到那大鱼竟忽然暴起,一跃跳到村长的船上,开口说了人话:“我本是深海里修行的精怪,名为银甲将军,原本与世无争,可无奈冲撞龙王爷,遂被降下天罚,如今眼看就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你就是有心救我也无力回天。念在你心地诚善,我便告诉你这海里有处宝山,然平时寻常并不于俗世显现;只在台风天里,万物摧枯拉朽之时得以窥见。凡人若欲前往,须在台风起时出海,正前去三百里,便可抵达宝山。宝山上都是龙王爷的宝藏,就是山上的一块石头在俗世之中也可抵万金,你且记住我的话,此番也算还了你的恩。”

说完这些话,大鱼打了几个挺,随即彻底死去了。村长就将这银甲将军带回柴村,费了不少气力将它做成不腐之身,供在妈祖庙中。起初其他村民并不相信银甲将军的话,只当村长撞了邪,要将银甲将军分而食之;村长挨家挨户劝说,先将众人稳住心神,后时值台风天气,他便只身一人出海去了。过了六七天,村里的人都以为他早死在海里,结果他竟带着数箱闻所未闻的财宝归来,而那些财宝一点都不像是俗世里宝物的样子,那些商人一下就看直了眼,当即提出以惊天的价格收购走。这样一来,村长不仅治好了老母的病,还将这些财宝换了钱和物资,在村里修路、建海港,柴村就这样富裕起来,再没从前那个小渔村的影子了。

自那之后,村民彻底相信了村长的话,全都将银甲将军奉为柴村的守护神接受香火。柴村也出现了一项重要的仪式,那就是每逢台风天举办法事祭祀银甲将军;但毕竟宝山的事情不可外传,为了保守这个秘密,柴村的村民就不再公开提起银甲将军的名字,也不为它另开庙祠。但几百年来,柴村的每一个成年人,无论男女,都知晓银甲将军的神通,并真心实意地供奉着它。

“之所以咱们柴村能有今天,都是多亏了他老人家的恩惠。”回首往事,阿嫲虔诚地感叹道。

听完这个故事,又蓝已经对妈祖庙里那条大鱼的身份心知肚明,那无疑就是阿嫲口中的“银甲将军”了。然而,她心中的疑惑并没有减少。

“可是阿嫲,为什么我从小到大没有一次看见过刮台风时村里出海的船回来呢?”

想不到阿嫲冷笑一声,把眉头一横,“说到底都是些年轻的后生,不但心不诚,更没当年老村长那股子斩断后路一往无前的勇猛劲。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啊!要不是这样,银甲将军怎么可能不保佑他们呢?”

“那其他人也就算了,我阿哥呢?”又蓝不服气地顶嘴,“阿哥可是您看着长大的,连村长都说他是咱村里最棒的小子,可就连他都……”

“都说了,你阿哥心不诚!当初告诫他多少次都不听,”阿嫲劈头盖脸骂道,“对神灵没有敬畏之心,怎么能得银甲将军他老人家庇佑?行了,你个小孩子懂什么,快去灶房生火!”

最终,又蓝也没能从阿嫲口中得到更多的内情。一说到这种事,阿嫲就变得神经兮兮,说话也颠三倒四,让又蓝有点听不懂。但唯一一件她很清楚的事便是那银甲将军绝不是什么柴村的守护神,否则它绝对不会眼看着柴村一批又一批的年轻人去台风里送死。

可巧的是,今年的第一回台风就要吹到柴村这里来了。

用过饭以后,又蓝收拾锅碗瓢盆,从屋里头走出来,待将厨具都洗净了,才抬起头来揩汗。只这一眼,她就觉得天上的光亮不同寻常,像套了个火红的罩子,把整片天空都变成了均匀的红色;红中又透着点黄和紫,的确美得像画一样,却妖冶得有点不真实。又蓝想起阿嫲的话,这样的天大概就是叫火烧天的,这几天都不好出门,看见红霞就要躲进屋里,以免被海怪勾了魂。以往每年要刮台风的时候,阿嫲都亲自接又蓝下学,回家就直接将她带进屋里,无论外头发生什么都不许她出门,可这一次,又蓝却破天荒地没有听阿嫲的话。

趁阿嫲饭后小憩的时间,又蓝偷偷地从后院溜了出去,一路沿着山上的小道下去,来到村广场上的天后庙。那条银甲将军依然被镶嵌在天后娘娘的右手旁,那失去了眼珠的大眼窝与又蓝大眼瞪小眼。

望着地上那几块包浆的蒲团,不知怎的,又蓝并不愿意跪下去。她愣愣地瞧了一会大鱼,自言自语般问道:“银甲将军,你真愿意做我们柴村的守护神吗?”

她又转身走到天后娘娘面前,扑通一声跪坐在蒲团上,一连叩了三个响头。

“天后娘娘,是不是柴村的人真的犯了什么罪孽,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大家平时都很好,可一到台风季节里就全部都变得好奇怪。”

她想起八岁那年,阿哥刚满十八岁,是村子里最棒的小伙子。他不仅爱读书,懂的东西多,平时种地干活也是一把好手,同龄人里就属他卖力最多,没有人不称赞他,没有人不喜爱他。可台风一来,所有人都变了,他们将包括阿哥在内的七个小伙子推上了一艘大船,说他们是柴村里的希望,要他们一定带财宝回来。阿嫲三天三夜没合眼,给他编了一件大蓑衣和厚草鞋,之后她眼睛就再也看不清楚东西了;阿哥学校里的校长说,要是阿哥带财宝回来,他就送阿哥去大城市里上学,还不要他的学费。

那个时候,阿哥是什么反应呢?又蓝记得她刚知道阿哥要出海的时候,他们已经在港口了,几乎全村的人都围在那里,还请了个戏班子,敲锣打鼓地唱她听不懂的词,闹得她心里慌慌。她费了好大的劲才从人群中挤出来,直直跑到阿哥身边,使劲扯住他的腿,问阿哥你不要我们了吗?那个时候,阿哥是什么表情呢?

她想起来了,阿哥笑着,但他却哭了。她在泪光里目送着他的背影,从此到最后就只剩下那个背影。

又蓝失魂落魄地从天后庙走出来,天几乎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却因火烧天被染成了深紫色。她心思深沉地想东想西,却没留心脚下,只觉踩中了个会动的东西,一下左脚绊右脚,哎呦一声跌坐在地上。

“你没事吧?”

居然是个男人的声音,听上去有点耳熟,语气感觉很局促。黑灯瞎火的,又蓝在地上坐了一会,眼前才逐渐看得清楚,面前是个很高的壮年男人,只因背光看不清他的脸。又蓝无视他伸出的手,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感觉屁股刚才坐得生疼。她忍着疼向那人问:“你是谁呀?怎么大晚上坐庙门口?”

咔哒一声响,是那人手中的打火机,火光映出了他的面容,居然是村里唯一的猎户曾大哥。

“又蓝,怎么是你?”曾大哥显然也被吓了一跳,“今天晚上火烧天,你怎么不在家好好待着?”

“哦哦,我,我刚才好像把作业本落在这附近了,所以无论如何都得出来找找。”又蓝勉强找了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搪塞过去,又问道:“曾大哥,倒是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

被反将一军,曾大哥面上也有些挂不住,只支支吾吾地说打猎下山的时候崴了脚,只能在这歇一会。

“太晚了,反正我家就在你家上头,我送你回去吧。”最终,曾大哥提议道。说是提议,但语气也不容回绝。原本又蓝还想在外头待一会,不过既然已经是这样,那也就只能先回家了。于是,两个人一前一后慢慢走上山路。

在静谧的山间行走,又蓝感到十分尴尬。曾大哥是柴村出了名的“哑巴”,又蓝从小到大跟他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听说他原先还没有这样沉默寡言,但自从他唯一的弟弟在一年的台风天里出了海后,便再也没人见过他笑一下。说起来,曾大哥的弟弟似乎还是当年跟阿哥同船那几人中的一个,想到这里,又蓝心中不禁有些悲悯。

“曾大哥,你拜过咱们天后庙里的银甲将军吗?”

又蓝试探着问出口,只见前头高大的身影很明显地僵硬了一瞬,随后传来沉闷的声音,“你阿嫲给你讲过银甲将军的事了?”

“嗯。”

“你还小,这种事原本没必要让你这么早知道。”曾大哥叹息一声,“不过阿嫲很信这个,她早晚要跟你讲这些的。”

“那曾大哥,你也信吗?”

在许久的沉默里,曾大哥用极低却不容置疑的声音答道:“不信。”

这个回答让又蓝喜出望外。这是头一次,她似乎找到了一个与自己有同样感受的人。

“其实我也不信……”

很快,曾大哥停下步伐,打断了她的话,“可在这个地方,就算不信,也要信。”

他转过身来,又蓝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辨认出那双映照着月光的眼睛。

“又蓝,你要记住,如果你没有足够大的能力,就得学会接受。”

“接受什么?”

“接受那些你不喜欢的东西。”

“那如果我接受不了呢?”

“那就学会沉默。”曾大哥的话一句比一句更加清晰,“沉默是我们最容易做到,也最难做到的事情。”

曾大哥的话弯弯绕绕,又蓝大多都听不懂,但却隐隐觉得那些简短的话有更复杂的深意在。在寥寥几句的交谈里,又蓝能感觉到曾大哥是与村中其他人不一样的存在,或许有些话是可以对他说的,于是她鼓起勇气,问了一个有些冒犯的问题。

“曾大哥,”她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你是在你的弟弟那年出海的时候学会了沉默吗?”

即使看不到曾大哥的脸,又蓝也能想象出他此刻的神情。在对方瞬间变得急促的呼吸声中,又蓝慢慢地蹲下来,一字一句说道:“那艘船上还有我阿哥。曾大哥,我不像你,那个时候我还是个比现在还要无知的小孩子。我不知道沉默是什么,所以就在阿哥走了以后嚎啕大哭;因为不知道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在哭,所以哭得就更厉害。可是阿嫲教会了我什么叫沉默,她用她的手狠狠捂住我的嘴,叫我哭不出声音来,于是我就学会了沉默。这个代价很大,是我用了无数的眼泪和阿嫲手上无数道伤口换来的。”

曾大哥无言伫立了许久,随后也默默坐下,在离又蓝不远的位置。远方听得几声院子里的狗叫,这就是黑夜里柴村唯一的声响了。

“我比我弟大十岁,我们爹娘走得早,我从小就对他管教很严。可别人管教自家的孩子是希望他好,我却希望他坏,因为我知道,活在柴村这样一个地方,太优秀是一种会招致不幸的特点。

“可是那孩子实在是聪明,不管我怎样管教,他还是在十六岁那年被选上了。临走的前一夜,我将他藏进了后山放船的一个山洞里头,没想到最后还是让他们找到了,也不知道是他们找到的,还是那傻小子自己跑出来了。临走前,他跟我说,说哥你等着,我一定全须全尾把海里的财宝带回来给你看看,没什么可怕的……结果你也知道了。现在,我除了沉默,除了沉默!还能做什么?”

“难道我们就要眼睁睁看着大家将自己的孩子一个接一个送进海里么?”又蓝不自觉提高了声音,“曾大哥,有些话我只能跟你说了。活生生的人在台风天里出海,结果会是什么样,我们都清楚。所谓的宝山真的存在吗?如果银甲将军的故事是真的,我们的村子也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了,所以我不相信,我绝对不会相信。海里没有财宝,没有庇佑,有的只有台风卷起来的巨大风浪而已啊!”

“没有财宝,没有庇佑……对,对,”曾大哥自言自语般重复着,“又蓝,我认为你说的是对的,可即使这样,我们又能做些什么?只有我们两个人,是不可能改变整个村子的。”

“那就什么都不做吗?”又蓝忽然感到一阵莫大的无力感在心头攒动,“柴村至今为止已经白白失去了那么多人,这根本不是什么冒险或者试炼,这是杀人!是杀人啊!我已经失去了阿哥,不能再失去任何一个我身边重要的人了;怎么样都好,我必须阻止他们。”

闻言,曾大哥连忙摁住又蓝因激动而不住颤抖的肩膀,“又蓝,你听我说,不要随便做傻事。你先赶快回家去,今天所有的事情我都会忘记,也没有见过你。”

又蓝震惊地注视着曾大哥,她原以为终于找到了知己,却没想到曾大哥仍然是一个懦弱的人,看来她在柴村只有孤军奋战了。她猛地摇了摇头,咬牙挣脱了曾大哥,头也不回地跑回了家。

第二天,又蓝揉着胀痛的小腿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接到了学校停课一天的通知。因为台风在今夜就要在柴村附近登陆,所以今天必须赶快举办仪式,将先前选出的青年人送上船出海。昨天又蓝因为晚回家又被阿嫲揪住揍了一顿,以至于今天走路都不算利索。不过在这样的日子,她也绝不可闲着,一早便被阿嫲提到程家夫妻的小院前。又蓝表现得有些不情愿,可程家媳妇怀芳还是笑盈盈地将她迎进了门。

说起程家也算是柴村的独一户。程敬春是柴村最后一个外来人,二十多年前,他一个人在海上跑丝绸生意,结识了年轻的怀芳,于是便留在岛上。柴村的家家户户通常都以打渔和制造海盐制品为生,自从程家在柴村做起了第一份纺织生意,便成了村子里唯一的裁缝,无论是做衣服还是供应衣料子,都包在程家身上。虽然村子里本身不产桑蚕,原材料缺乏,不过好在近年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生意上倒是不成问题。

进了院子,又蓝发现满地都是五颜六色的布匹,中间有台带着大轮子的缝纫机,程敬春正坐在那卖力地裁布,一踩那脚下的铁板,轮子就飞快转动,发出均匀的咔哒咔哒声。他听见院里有动静,随即停下动作抬头,见是又蓝便热情地打起招呼。

“是又蓝来了?你到得可真早,你阿嫲说让你今天帮我们送布,我还寻思着叫你吃过午饭再来呢。”

又蓝挠了挠头,答道:“阿嫲说今天的活吃紧,尤其是程叔和怀嫂你们这边。我不仅能送布,其他的也能干,多一个人干活快。”

程家两夫妻听了又蓝的话呵呵笑起来,见她机灵,怀芳便领她到堂屋里,指着一堆鲜红色的布料。

“这些是要给那些出海的小子们做的新衣服,你帮我沿着画好的图样裁出来吧。”

又蓝答应一声,乖乖地坐在缝纫机前头。她以前经常来程家帮忙干活,如今也能将这台又大又危险的机器用得很好了。她手脚一边动作,一边状若不经意地问怀芳:“怀嫂,话说回来,怎么不见阿俞?”

阿俞是程家夫妻的独子,下个月就满十八岁。听见阿俞的名字,怀芳扯了扯嘴角,有些不自然地说:“你也知道,他这回被选上了嘛。村长今天一早就把他们几个喊过去开会了。”

“那下午他还回家不?”

怀芳垂下眼笑了笑,“村长没说,但我猜,应该就不让回来了。”

又蓝没接话,过了一阵才说:“没事,等他们到时候回来就成村里的大英雄了。”

“大英雄……”怀芳两只眼睛仍紧紧盯着手里裁布的剪刀,一眨都不眨,像是要把眼睛瞪出来。窗外透进来的日光打在她侧脸上,一瞬间好似失去了活人的气息。

“是,等他们回来,就是大英雄了。”

又蓝只是那样看了两眼,也发现怀芳握着剪刀的手在发抖。

“哎哟,你瞧我真是老了,眼神不好使了,连直线都剪歪了。”

怀嫂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吃过饭以后,风突然变急了,天上的流云飞一样地从西往东赶,地上一会晴一会阴。程敬春和又蓝一人挑着一个扁担,一前一后地往山下走。

“又蓝,真是辛苦你来。”程敬春喘着粗气,他平时不怎么下地干活,如今也上了年纪,因此这样的活计真可谓把他累惨了。

他抬头瞧了瞧被枝叶挡了大半的天,“今天可真是帮大忙了,要是没有你,还不知道一会广场的布置能不能准时完成呢。”

又蓝笑了笑,“程叔,你别这么说,为了仪式,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哈哈,是呀,只要阿俞他们几个能顺利出海,再怎么样都值了。”

程家离广场不远,两个人很快就将扁担撂到了广场。彼时广场上已经搭起了半人高的木台子,明明昨天晚上这里还什么都没有。但他们几个仍说人手不够,要程敬春和又蓝留下来布置台子,二人只得从扁担里拿出需要的布料,上台铺起来。

闷头干活也是无聊,只听周围几个村民闲聊起来,其中一个离程敬春最近的问他:“老程,最近怎么不见你家衣服出新花样子了?”

程敬春回道:“你们不知道,最近布价又涨了,尤其是那些稀少的颜色。我们这做小本生意的也得考量考量成本呀。”

“不能吧。”那人笑道,“你们程家可是村子里唯一一户做布匹生意的,总得比我们这些渔民有钱吧!”

“以前可能还说得过去,现在……唉!”程敬春说到伤心处,不禁重重叹了口气,“不怕乡亲笑话,我家生意这几年都是入不敷出,现在活到这把岁数,也得想想要不要学学打渔的本领了。”

“不至于吧!”众人都诧异道,“你和怀芳都是勤勤恳恳的老实人,怎么生意还越做越不行呢?”

程敬春道,“现在外头什么东西的价钱都在疯涨,咱们柴村又冇得人……算了,不说也罢。”

说到这里,众人都沉默了。近年打渔的收成确实不太好,不知道为什么捞起来的鱼个头总没过去大,味道也差上许多,不够鲜,自然卖价也低了。从前的柴村虽不是什么大型的聚落,可人口少说也有几百户,分布在岛上的这几个山头和前后两个港口附近。可据说三十年前闹过一场疫病,村里人口骤减了几十户;加上每年到台风季节就要送好几批人出海,自此就没了消息,柴村一年至少要经受两三次台风,多的时候可能有五六次,就算是多大的村子,也是经受不住这样不断送人命的。如今村里大多都是中年人和老人,就连这一批选出来的青年也是勉强才能凑足,估计用不了多久,柴村也会陷入无人理事的境地了。

即便如此,自古也没有一个土生土长的柴村人跑到外头去,事到如今,连厌恶村中风俗的又蓝也没有一瞬间有类似的念头。尽管柴村已经日渐没落,可这无疑是一座世外桃源般的小岛,这里的时间过得很慢,村子里的每个人都各司其职,各得其乐。山里的动物很多,树更多,又蓝从小与它们为伴,她常常坐在海岸边的树下听着海浪的声音,在山间的凉亭里摆弄抓到的蝴蝶,在河沟里瞧小鱼在水中静静地流动。她喜欢这样的日子,不想让这一切都只成为回忆,为了守护自己的容身之处,她愿意舍弃一切身外之物。

想到这里,又蓝更加坚定了要拯救村落的念头。她在一片静默中扬唇一笑,“这有什么的,等到阿俞他们带着海里的财宝回来,咱们的日子就好过了。”

听见又蓝昂扬的声音,大家的精神也为之振奋起来,纷纷附和道:“是啊是啊,咱们的村子是被保佑的,会有福的。老程你说对吧,别老苦着个脸了。”

程敬春的神情并未因刚才又蓝的话显得轻松,反而更加凝重。可他有意掩藏这一点,继而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又蓝说的对,都会好起来的。”

这时候,从远处走来一队人,为首的是村长,跟在后边的就是阿俞。有人离得近瞧清了,立马冲程敬春喊道:“老程,你快过来看,是阿俞他们来了!”

程敬春惊得立马扔下了手里的绸布,手忙脚乱地从梯子上爬下来,“阿俞在哪?”

那人往前头一指,“村长后头那小子,肯定是你们家阿俞没错了。”

这边的哗动似乎也被那头听见了,阿俞微微侧过头,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多了一丝惊讶,但碍于还在队伍当中,他并没有做出更多举动。程敬春嘴角颤动,不断低低念叨着儿子的名字,眼眶竟是有些湿润了。

身旁的人注意到他的动作,随即为了平复他的情绪而打趣道:“老程,你该不会是舍不得阿俞走吧!”

“啊,我……”程敬春闻言有些慌乱。

众人没想到程敬春会是这种反应,明显感到事态不对,便止住了话头,缓慢地聚集到他身边,将他围住。

“老程,你到底咋个想的?该不是真被狗儿说中了吧?”

“阿俞要出海,那是银甲将军他老人家的意思,既然挑了他,那就是他的福气,银甲将军总会保佑他的。”

“就算回不来,也是你们家阿俞心不诚,或者本事不到家,那也就没资格把海里的财宝带回来。这点道理,你还是懂的吧?”

程敬春不得不在这场围剿中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我当然知道了!你们一个个忽然这么正经做什么。”

“你是认真的吧?老程,你可不要做什么糊涂事情,银甲将军虽然慈悲,可触怒他老人家可就不好办了。到时候万一不保佑阿俞了,你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啊。听说这两年怀芳身体不太好,你也得替她考虑考虑吧。”

“都说我知道了!”程敬春一把推开面前的人,勃然大怒道:“我,我跟怀芳也是受银甲将军庇佑的,当然明白将军他希望我们这么做都是为了我们好!你们是不是以为我舍不得我唯一的孩子出海去?我告诉你们,阿俞是村里这一辈最优秀的孩子,他从小就是听着银甲将军的故事长大的,所以他一定会回来,带着海里的财宝回来!你们就是羡慕我程敬春有这么个好儿子,休想挑拨我们程家跟银甲将军的关系。”

众人默默盯着呼哧呼哧喘气的程敬春看了一会,随后便散开继续干活了,嘴里还念叨着“没劲”“较真”之类的话。当人群散开以后,程敬春才注意到不远处,又蓝正站在台子上,仍愣愣地瞧着他。他一下子就像只瘪了气的河豚,垂头丧气地上前走了两步,捡起方才落在地上的绸布,将另一端塞进又蓝手里。

“孩子,吓着你了吧?没事,咱们继续干活,早干完……早干完早送阿俞他们上路。”

又蓝想说些什么话,可看见那奋力爬上梯子的微胖身躯,却实在无法开口。她回头向太阳的方向望去,那引发骚动的一队人早已没了影子。

在广场上暴晒了一下午,大家总算卡着时间完成了祭台的布置。此时广场上已经聚集了不少村民,又蓝算了算,离仪式正式开始还有些时候,于是提步往林子里走去。经过下午闹的这么一出,又蓝已经在心里有了个念头,无论如何,她都要阻止这场仪式。于是她轻车熟路地穿过林子,明明脚下没有路,却好似有个路标牵引着她一般来到村子里一条主街的后头。面前是一座房子,正巧后头开了扇窗户,又蓝体格瘦小,轻而易举地就钻了进去。

一翻进窗子,又蓝立刻滚到窗边的大水缸后头,听着周围的动静;待她确认院里没人后才小心地走了出来,绕到前屋。还没进去,又蓝就被浓郁的草药味呛了鼻子,屋内炉火刚熄,主人大概离开没有多久。她环顾四周,这里是柴村唯一的诊所和药铺,大夫们应该是都去广场上参加仪式了,可这也说不准,所以她必须尽快从这里取走一样东西。

功夫不负有心人,夕阳西下的时候,又蓝从药铺的后窗翻出来,原路扎进了林子。此时树林里的光线明显不足,稍有不慎很容易摔倒;可又蓝是从小在这片林子里长大的,很快就绕到了广场的另一头,那有一片临时搭建起来的棚子,她蹲在树后悄悄观察了一会,随后无声无息地潜了进去。

棚子里按顺序放着五个大酒坛,此时并没有人看着,又蓝屏息听了听外头的声响后蹑手蹑脚爬到了酒坛边,将坛口的塞子掀开一点点,又从衣兜里拿出一瓶药粉,准备拧开盖子倒进坛中。

眼看着药粉就要进入酒里,又蓝却忽然听见身后有人的气息,随即后衣领就被向后猛扯。又蓝下意识就要惊呼出声,却被后方伸出的一只宽大手掌封住了声音。

“别出声!又蓝,你要干什么?”

这个声音是又蓝听过的。当那只手松开了对她的钳制,她回头一看,果然是曾大哥,他不愧是村中打猎的高手,就这样潜入了棚子,又蓝竟然一点都没感觉到。

她压低声音说道:“曾大哥,你放心,这是我从药铺偷来的麻药,没有毒。我想下在一会仪式上大家要喝的酒里,把大家药倒;等他们醒过来,台风也已经登陆了,那样阿俞他们就没办法再出海了。”

曾大哥皱了皱眉,道:“亏你想得出来。这真能管用么?”

“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又蓝继续把粉末下在酒里,不顾曾大哥的阻拦,“现在要阻止大家,我只能想出这个办法。”

曾大哥按住又蓝举着药瓶的手,眉宇间露出浓重的担忧神色:“可你想没想过,他们要是醒过来,你会怎么样?”

这一点,又蓝确实还没来得及想。“大家虽然一直被银甲将军的故事蒙骗,可心却是好的。还有我阿嫲,只要把话讲清楚,我相信他们会明白。”

“又蓝,你太天真了!”曾大哥急道,“你没有见过他们的另一面,可我见过;一旦被他们认为是亵渎了银甲将军,他们是不会轻易放过你的,即使你还是个孩子也一样。”

听了这番话,又蓝心里本能地泛起一瞬的危机感。老实说,想想过去村民们全身心投入的祭祀、阿嫲的告诫,还有下午在广场上发生的那些事,她也不敢打包票说他们不会对自己做什么。可是现在已经到了箭在弦上的关头,药粉说不定已经下了一部分进去,想要收手已经成为不可能的事情。于是她心下一狠,又打开一坛酒,将粉末尽数倒下。

“曾大哥,谢谢你能告诉我这些。可是,当我知道这么多事情以后,我就实在不能眼睁睁看着柴村走向毁灭了,就算为了我阿哥和你的弟弟,我也必须这么做。”

曾大哥半晌没说话,随即闷声说了一句“我不会告诉别人,注意安全”便离开了棚子。

当又蓝从后头溜出棚子以后,火烧天已经不知何时爬上了天空。她沿着山道一直走,来到半山腰的山坡上。此时已经刮起了强烈的狂风,一阵接一阵,吹得她头发乱飞,身上的衣服像桅杆上的帆一样鼓动。不知道为什么,当她回过头来,望着海面上妖冶的红霞,觉得分外心惊。在席卷而来的热风中,又蓝俯视看向广场,仪式已经开始了,敲锣打鼓的声音通过疾速呼啸的空气传达到她的耳边。村民们无一不静静地伫立着,只有一个不断移动的人影立刻吸引了她的注意;也就是在那同样的一刻,她认出了那个不安分的影子就是她的阿嫲。

阿嫲为什么看起来那样慌张?她似乎在不断地向别人搭话,可却没人回应。难道阿嫲是在找她?一瞬间,又蓝好像忘却了至今为止发生的一切,她恨不得自己能像空中盘旋的鹰一样展开双翼,乘着风飞到阿嫲身边,永远不再离开她。可是,可是!又蓝狠狠地闭上了眼睛,转身走到另一面冲海的空地坐下,她将脸深深地埋进双臂之间,风吹走了她那没有人看见的眼泪。

火烧天不断在天幕中攀升,像一把烈火一样要将天烧个破。火光照在山间,也照在每个村民的脸上,像沐浴在血色里。又蓝在那像要吞噬一切的如血残阳中独自等待着时间的流逝,她呆呆地望着海面,听着汹涌的涛声。不知过了多久,天上的火焰熄灭了,风云变幻间,豆大的水滴接二连三落在地面上。

下雨了。

又蓝匆忙地跑下山,只见广场上的所有人都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大概了喝了那几坛酒的缘故,已经不省人事。雨水带着沸腾的温度浇灌在他们身上,风势变得越来越大。不好!又蓝在心中呐喊,再这样下去,大家会被风刮走的!她抗着呼啸的暴风,在倒地的人群中找到了阿嫲,抬起她的一条胳膊,奋力地将她往天后庙的方向抬。好不容易将阿嫲送到了庙里,她站起身来冲庙外望了望,黑压压的一片,地上的人影都快要看不清了。此时又蓝的小腿又开始抽痛,她浑身的力气也像是被抽走了似的。可她仍然咬着牙,没有一丝犹豫地走进已经登陆的台风里。

剧烈的狂风从四面八方裹挟着又蓝,她只能扯下一段布遮住脸,让自己勉强能够呼吸。在广场的人群中,她找到了程家夫妻和阿俞,一次一次地往返于广场和天后庙之间,将他们挨个抬进了天后庙。送完这几个人,她已经筋疲力尽,连站起来都相当困难;于是她从庙里找到以前用来清理屋顶的一根长木棍,拄着它再度走出天后庙。

在自己完全倒下之前,要尽可能送更多村民到安全的地方,又蓝只剩下这一个念头。她不断地在心中问天后娘娘,这一切是她做错了吗?如果是她犯了错,那么就请只惩罚她一个人好了;如果她的生命可以换回柴村的安宁,那么她也不会有任何怨言。

身上的人好重,她已经快要坚持不住了,又蓝忍不住大喊出声。声音自牙缝隙间钻出,可她却不能轻易放下自己背脊上的负荷。那沉甸甸的血肉正是灵魂的重量,是又蓝心中所珍视的存在,她正是为了守护这份重量,才做了这许许多多荒唐的事。如今她仍不知自己是对是错,可既然已经做了,就不能再去想这样的问题。

忽然,右脚跟被一只手狠狠地攥住,又蓝再也支撑不住,直直向前栽倒。

“没想到是你,又蓝,你这个小叛徒!”

恨恨的虚弱声音从身后传来,又蓝勉强在满脸的雨水中睁开眼睛回头看去,此时空中正好一道闪电,照亮了那人的面庞。又蓝吓得彻底失去了气力,那张脸含混着雨水和头发,显得狰狞可怖,宛如海里的怪物上了岸——可再看两眼,那面容和身形又有些熟悉起来,又蓝努力地回想,猛然惊觉立在自己面前的是柴村的村长。

“村长?不,我不是叛徒……”

那肖似村长的怪物猛地先前一扑,枯槁的双手此时变得力大无穷,一把掐住了又蓝的脖子。

“你不是叛徒是什么!还好我是最后一个喝酒的,留了个心眼没喝多少。肯定就是你往酒里下了药,要破坏仪式!现在好了,银甲将军发怒了,你看看,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大的台风,这是他老人家要把我们赶尽杀绝呀!”

又蓝感觉全身的血都在上涌,耳朵传来血液的嗡鸣声。渐渐地,她的眼前看不清东西了,连闪电也看不到,意识逐渐离她远去。在彻底的黑暗中,她的身体似乎被一股力量拖行着,然后被捆了起来,来到了一个不停晃动的地方,那感觉让她一阵一阵地犯恶心。

大概是没了脖子上的禁锢,她的听力似乎恢复了一些,她听见村长在不远处一直念叨着几句话。

“这不成……这不成……得快点完成仪式,完成仪式就好了,银甲将军就会保佑我们了!”

随后,突然传来一声惊叫,随即传来打斗的声音。

“曾大!连你也要违抗我?”村长惨叫一声,“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当年你恨上了我们,早知道连你一块送进海里!”

“事到如今,你们还不承认自己在杀人么?”

“难道你以为我想这样?不是我想要你们的命,是银甲将军,是天!你也看见了,不完成仪式就会变成这样,再过一会儿咱们都没命!银甲将军呀,都是他们的错,你救救我们吧!”

“闭嘴!你们这群人已经无可救药了,可又蓝那孩子一直都在想着怎么才能救你们!你把她弄到哪里去了?”

“哈哈……是她毁了这场仪式,那她就得偿命!看见没有,远处海里那艘船,我呀,已经把她捆在那艘船的桅杆上,绕了好几圈那!只有这样,说不定银甲将军他老人家能饶我们一命……”

在又蓝最后模糊的意识里,好像在很远的地方,有个人一直在叫自己的名字,可是她实在太累了,连张口回应的力气也不剩。自己好像成为了一艘船,不停地被猛烈的台风吹来吹去,最终不出意外地被掀翻,沉到海里。

去海的最深处,就能找到阿哥了吗?那这样也很好,只是可惜了阿嫲没有人照顾。

在又蓝已经看不见的那座小岛上,打起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台风。在柴村的历史中,从未有过一场风的风力和持续时间能达到那样的程度,其所过之处全部都化为了废墟。最后奇迹般地,整座岛的建筑只剩下那座小小的天后庙还屹立在那里。当庙里的人们苏醒之时,意外地发现自己的世界已经完全被狂风摧毁,可天后庙中依然保持着曾经的样子,功德墙上所有村民的名字都还保留着,这仿佛就是他们在这里活过半生的唯一证明。可唯一不同的是,那条曾经被村民们顶礼膜拜的大鱼“银甲将军”却再也不见踪影,不知它是不是趁着风浪大的时候回归了海里呢?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禁止转载,如需转载请通过简信或评论联系作者。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