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太阳即将在远处群山之中下沉,十一月的天空澄清透亮。悠悠晚风吹来,空气中有一股清凉的甜味。
阿牛直起身子,解下系在腰间的汗巾,痛快地擦了一把汗。今天的田活已经做完,他伸了一下懒腰,准备收拾好农具回去吃饭。
“阿牛哥!”一道声音逆风而至,传到阿牛耳边的时候差不多已经被晚风吹散。阿牛认得那是翠花的声音,连忙扔下手中的锄头,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飞快奔去。
一位十八九岁的姑娘正在田埂上蹒跚而行。她走路时候身体晃动的幅度很大,一侧身子用力提起,然后跨出一步,又小心放下。她是一个瘸子。似乎她走路要花很大的力气,在清凉的风里还是走出一脸汗水,一缕乱发弯弯曲曲地沾在前额上。
“翠花,你怎么跑来这里?”阿牛扶住她,微微皱着眉头小声问。
翠花眨了两下眼睛,嘴角不自然地抽动,接着两行眼泪毫无预兆地流下来,“阿爸说,要把我嫁给邻村那个王老二!”
“王老二……就是那个半年前死了老婆的王老二?”阿牛一脸不安,后半句话说得声音发抖。
翠花点了一下头,哭得更委屈。
阿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脑袋里浮现出王老二眯着眼睛的样子。王老二四十多岁,头发已经秃顶,却心有不甘,拼命留长两鬓的头发,几缕薄薄的发丝以扫横千军之势常年粘在脑门上。他一身肥肉,走起路来大肚子有节奏地抖动着,好像腹部藏着一个大大的灌水气球。王老二好酒,到哪里都拿着个小酒壶。喝到脸脖发红,就会眯着眼睛盯着女人看。仿佛醉着的时候他的眼睛有某种神奇的能力,能看到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每当他嘿嘿发笑,过往的女人总是慌忙地加快步子,生怕被看亏。
王老二半年前死了老婆,他没有掉半滴眼泪。听别人说起这事,他就挥动手中的酒壶,粗着声音嚷:“跟那个臭婆娘早没感情了,熬到现在才解脱,我也不容易!”村里人都知道王老二喝醉之后就喜欢打老婆,甚至有人说,王老二的老婆就是受不了这样的日子才自杀。
翠花哽咽着说:“阿牛哥,你说我会不会也被王老二打死?”
听见这样的话,阿牛浑身一震,脸上的肌肉被急速的呼吸拉得紧紧的。过了一会,他又无力一叹,低头望着地上自己短短的影子长久沉默。
阿牛的外表跟平常人不太一样。阿牛今年二十岁了,身高只有一米二,长得四肢粗壮,力大如牛。阿牛的外貌很特别,眼睛和鼻子很大。阿牛的鼻子活像是牛鼻子长在人脸上,而他两只眼睛的距离也被那怪异的大鼻子撑远。为了容得下这样的大眼睛大鼻子,阿牛的脑袋也比常人大很多。在生阿牛的时候,他妈妈就是因为这颗大脑袋而难产过世。他爸爸为媳妇的过世难过,又苦叹自己要独自养一个怪物儿子,常年郁闷不乐。他甚至不愿给儿子起一个大名,一直把他唤作阿牛。
在阿牛七岁的时候,他爸爸也病逝了。翠花他爸跟阿牛他爸有点交情,就把阿牛接过来养。就这样阿牛成了翠花的哥哥。翠花一家很穷,连阿牛在内有四个孩子要养。为了供翠花的两个弟弟上学,阿牛和翠花在很小的时候就要帮忙做农活养家。翠花小时候弄伤了脚,后来成了瘸子。后来家里的农活基本上都是阿牛在做,还好阿牛身体壮,做起农活来一个人顶三个人。
阿牛和翠花从小在一起长大,整个村里的人都把阿牛看作怪物,唯独翠花不这样看他。阿牛从小就喜欢翠花,这是他的秘密,他不敢告诉任何人。现在得知翠花要嫁给那个恶心的王老二,阿牛心痛难言。
“我回去跟阿爸说说……”背对着翠花,阿牛快速擦了一下眼睛。又跑回田地里带上农具,然后扶着翠花回去。
在那间昏暗的屋子里,他们父亲正坐在桌子旁边闷头抽烟。烟气无声升腾,滑过那张黝黑的脸,脸上的淡淡的皱纹在烟雾中时隐时现。
“阿爸,你要把翠花嫁给王老二?”阿牛低着头,不敢直视烟气之下那双布满愁苦的眼睛。
那位头发花白的中年人喷出长长的烟气,沉沉点头。
“王老二不是什么好人,咱翠花以后受苦了怎么办?”
“阿牛,我们现在缺钱……”
阿牛埋着头,久久说不出话。躲在门外偷听的翠花偷偷抹泪。
“你们阿妈的住院费,两个弟弟的学费,我实在没有办法去筹了。现在别人都不敢跟我说话,他们怕我两句出口就提借钱。王老二什么都不好,就是有几个钱。只要我们把翠花嫁给他,他愿意给十万元彩礼。阿牛,这十万元是我们家的救命钱啊……再说,翠花的脚有毛病,这辈子能嫁出去就不错了……”
“翠花嫁不出去,我就养她一辈子!”阿牛突然挺起胸膛大声说出来。
他爸叹了一口气:“阿牛,这辈子你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你也知道,你跟别人不一样……”
阿牛憋红着脸,说不出话来。他原本想着要跟他爸谈判,后来却发现自己没有任何筹码,这场对话连单方面的哀求都算不上。阿爸几句话就是铜墙铁壁,他想不到一句可以反驳的话。
2
阿牛睡不着,大晚上一个人走到村口游荡。
他坐在村子外面的河边,拾起一旁的石子往河里扔去。阿牛幻想着这些石子打在色鬼王老二的头上,把他那谢顶的脑袋砸出血。阿牛越扔越是用力,河面水花四溅,通通直响。
“为什么让我天生就是怪物!为什么我让一直活得这么穷苦!”阿牛向着黑夜深处大声叫喊。这一刻他把自己当成野兽,向敌人发出咆哮。
他突然搬起身下的大石,用力抛进河里。啪的一声大响,大石沉没的地方泛起一圈圈摇荡的水波。
阿牛又坐了下来,喘着粗气,把额头贴在膝盖上默默流泪。
他的耳边突然响起沙哑的声音,这声音听起来很怪异,介于人类和动物之间。这声音问阿牛:“你要不要尝试过上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阿牛猛地抬起头,看见自己的倒影有点奇怪,眼睛特别亮。而那道声音正是来源于自己的倒影。他的倒影又把那句话重复了一次,河水中的眼睛突然亮得像发光的灯泡,这一次的口吻带着命令的语气。阿牛怕得直发抖,可他还是对着眼前的亮光用力点头:“我想尝试。”
说完这句话之后,阿牛一下子镇静了下来。心想着,遇到神也好,鬼也好,反正能让自己逃离这一刻的无助和绝望就好。
刚刚大石沉没的地方出现了一个水流漩涡,阿牛被一股巨大的吸力拉进漩涡中心,他只觉得天旋地转,很快就失去知觉。
阿牛的耳边传来吵杂的人声,他心里一惊,猛地睁开眼睛。这时候是中午时分,猛烈的太阳从天空直射下来,他身下的石板地面一阵滚烫。他慢慢站起身子,发现周围有不少身穿奇装异服的人盯着他指指点点。阿牛环视周围的环境,发现自己身处于一座陌生的城市里,这里的建筑风格,人们的打扮都明显带着古老的韵味。当他的目光掠过一张张围观自己的面孔,阿牛觉得他们就是传说中的外国人。这些人说着一种奇怪的语言,而更奇怪的是,阿牛发现自己能听懂他们说的话。这些人说阿牛是怪物,要将他烧死祭天。
“我不是怪物!”阿牛慌得大叫,突然发现自己说出了他们的语言。
阿牛喊得越大声,那些人就显得越惊慌,越来越多的人嚷着要烧死阿牛。阿牛茫然而绝望,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来到这个地方,然后又要被这个地方的人杀死。他急得眼泪直流,跪在地上磕头求饶。
“快住手,你们想对牛神做什么?”突然间,一道威严的声音传了过来。骚动不安的人群被这声音压住,当看清来人之后,这些人都跪在地上,并主动让出一条过道。
阿牛抬头,看见有一只大象向自己走过来,大象上驮着一位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这男人穿着白色的长袍,留着一头长发,看起来仪表不凡。他手里拿着一根两尺来长的金色权杖,一副位高权重的样子。在大象后面跟着两排拿着长矛武器的侍从,估计至少有三十个人。
这位白袍男人走下大象,走到阿牛面前,缓缓跪下,将手中的金色权杖举过头顶,递给阿牛,“恭迎牛神。”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阿牛一时间不知所措。那白袍男子一直安静跪着,像是在等待阿牛回话。
终于阿牛对他说:“我不是什么牛神,我叫阿牛,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来到这里。”这时候阿牛终于记起自己掉进村口那条河,而在那之前,有一道奇怪的声音问他要不要尝试过上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我是圣教的教主,昨夜梦见牛神要降临人间,吩咐我在正午时分到这里迎接。”说罢,男子向身后的侍从挥挥手,马上有几个人举着一套衣服走过来。男子将那衣服展开,竟是一件绣着金丝的白袍。男子将白袍披在阿牛身上,然后又下令带牛神离开。
就这样,阿牛稀里糊涂地坐上大象,在民众的参拜中高调离开。这一行人所过之处,两旁的路人都要下跪行礼,可见这个什么圣教是一个很有影响力的组织。
一行人最终在一处气派的建筑面前停了下来。阿牛从未见过这么宏伟的建筑,既像庙宇神殿,又像是皇宫堡垒。光是从门口步行至正殿就走了差不多十分钟,阿牛觉得这一处建筑就比他们整个村子还要大。
阿牛开始明白,这些人为什么把他误认为牛神。过道两旁有不少高大的雕像,这些雕像的样子跟阿牛极其相似,简直就是以阿牛为原型雕出来的:大头,大眼睛,大大的牛鼻子,异常粗壮的四肢。阿牛跟它们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缺了一对牛角。
3
就这样阿牛在这个所谓的“圣殿”里住了下来。一段时间之后,阿牛也明白一些事情。他确信自己回到了很久之前的某个时代,身处于某个崇拜牛神的城邦。这个地方被“圣教”统治,教主相当于国王一般的存在。而作为降临凡间的牛神,阿牛的地位比教主还要高。
在小村子里多年来被当成怪物的阿牛,到了这个时空就成为了神。他拥有绝对的权力,拥有这个地方所有的财富。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其实已经死去,而此处便是传说中的天堂。
“为什么让我天生就是怪物!为什么我让一直活得这么穷苦!”
曾经阿牛发出过这样的呐喊,彼时他感觉自己身处地狱,他痛苦不堪。如今他成了神,他富可敌国,他并不快乐。
以前他被人当作怪物,别人看他的眼神带着惊怕;如今他被人当作神,别人看他的眼神依然带着惊怕。似乎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原来身处最低层和最高峰的都是可怜人。以前他还可以跟翠花作伴,而现在他没有任何朋友,所有人都不敢靠近他,生怕触犯牛神。就连那个圣教教主,每次跟他谈话都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对阿牛的吩咐绝对服从,与其说是尊敬崇拜,倒不如说那是多年信仰带来更深层次的恐惧。
阿牛常常想念翠花,不知道她会面对怎样的命运。她会不会真的跟恶心的王老二结婚,会不会被喝醉的王老二打得痛哭流涕,会不会在某个安静的深夜突然结束自己的生命……每次想到这些事情,阿牛都会后悔,如果当初没有提出要过另一种人生多好。离开翠花之后,就算当了神也没有意思。
半年之后,圣教举行十年一次的大型祭祀,作为至高无上的牛神,阿牛坐在大象上,接受所有民众的朝拜。这个过程中,阿牛因为无聊而玩弄着手中象征无上权力的金色权杖,某个时候没有抓紧,那权权从他手中掉了下来,刚好跌掉在一位姑娘面前。那位姑娘下意识地拾起权杖,抬起头刚好对上阿牛的一双眼睛。就像所有初次看见阿牛样子的人一样,姑娘的眼睛满是恐惧。阿牛的眼睛却突然流露出兴奋的神光,因为那姑娘长得很翠花很像。
回去之后阿牛开始茶饭不思。圣教教主惶恐之下问阿牛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不是哪里待慢了牛神。这样的事情难以启齿,阿牛不知道要怎样说出口。被教主几番追问之后,阿牛才吞吞吐吐地说出了自己的心思。教主随即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这样一件小事。我马上派人把那位姑娘接到圣殿供牛神享用。”
“享用……”听见这样的话,阿牛感到很别扭,但过了一会他便坦然了,到了这一刻他终于把自己当成神:神拥有一切,也包括女人。
到了第二天晚上,阿牛在圣教门徒的引领下走进一个房间。那位长得跟翠花很像的姑娘已经在房间中安静等候。此刻她已换上一身穿白袍,那是圣教之中最尊贵的衣饰。
关上房间大门的那一刻,阿牛看到那位姑娘的身子明显颤动了一下。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压抑的气氛在慢慢酝酿。
阿牛觉得自己呼吸发紧,面对即将而来的美好的人生体验,他突然又有几分不知所措。过了片刻,他深深吸进一口气,默默对自己说:“不用怕,我是神,神可以拥有一切,她也是我的!”阿牛鼓起勇气向姑娘走去。
姑娘抬起头望着他,脸上两道泪痕逼停了阿牛的脚步。眼神里深深的恐惧将阿牛打回原形。这一刻他突然感觉前面的姑娘就是翠花,而自己就是王老二。这个想法让他感到难过而恶心。
阿牛没有往前走,他坐在床头一角,低着头沉默了很久。然后他转头望向那位姑娘,他的眼神变得柔软:“你很怕我对吧?”
那位姑娘不敢说话,但还是诚实地点点头。
听到这样的话,阿牛心里反而松了下来,他仰着脑袋,像是在回忆往事,像是跟那位姑娘说话,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我来自一个很远的地方,在那里我一直被人当成怪物看待。只有一位姑娘不会这样看我,我很喜欢她。但是因为贫穷,还有自己长成这副样子,我不能跟她在一起。她要嫁给其他人,我很难过。我对上天大声叫骂,我骂它为什么要让我长成这个样子,骂它为什么让我贫穷。然后它就把我送到了这里来了。在这里我被当成神,我也很有钱,但我还是不快乐。那一天我在外面见到你,我发现你跟她长得很像,所以我把你接来了……到了现在我终于明白,你不是她,而我也不是神。我真正想要的,只是跟那个不怕我的人在一起……”
阿牛起身开了房间的门,对姑娘说:“你自由了,快回去吧。”
那位姑娘马上向房间外奔去,阿牛向外面的侍从吩咐将姑娘送回家。那姑娘走了几步,突然又走回来,将手中一把绿色的尺子交到阿牛手中。她对阿牛微微一笑,阿牛觉得她的眼睛很亮。
“看来我注定无法获得爱情吧……” 阿牛对着夜空发生深沉感叹。
第二天早上阿牛就不见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