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寿堂曾经陈列着一只晚明时期的犀角镂雕花木人物槎杯,这是我每次必讲的文物,一来它是故宫展线上少见的明代文物,又是很典型的明代雕刻作品。二来我很喜欢“槎”的形制。如此讲了三年,以为一直会讲到我离开,上周发现它已经回到了库房。
决定把这篇与它初遇时写的东西写完,作为对它的纪念。
仙人乘槎:传说、历史与文学
槎船的造型,来源于一个传说。见于西晋人张华在《博物志·卷十·杂说下》:
“旧说云天河与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人有奇志,立飞阁于槎上,多赍粮,乘槎而去。十余日中,犹观星月日辰,自后茫茫忽忽,亦不绝昼夜。去十余日,奄至一处,有城郭状,屋舍甚严。遥望宫中多织妇,见一丈夫牵牛渚次饮之。牵牛人乃惊问曰:‘何由至此?’此人具说来意,并问此是何处,答曰:‘君还至蜀郡访严君平则知之。’竟不上岸,因还如期。后至蜀,问君平,曰:‘某年月日有客星犯牵牛宿。’计年月,正是此人到天河时也。”
传说天河与大海相通,每年八月,有浮槎往来其间。有一位住在海边的猛人带足干粮,乘槎而去。在大海和日月星辰中漂泊多日,终于恍恍惚惚到达一处城市。他在船中望见宫殿中有妇人在织布。又见一男子在水边饮牛,对方看到他很惊讶:你是怎么来的?乘舟人说明来意,问牵牛人这是哪里?牵牛人让他去蜀郡找一位叫严君平的人打听。他最终没有下船,又被如期带回。后来他来到蜀郡,找到严君平才得知,某年某月牵牛宿出现了一颗客星。一算日子,正好是他到天河的时间。
从不失期的八月槎和好奇心旺盛的乘舟人促成了这次奇异的旅行,航行的路线慢慢甩开日月星辰,时间渐渐变得混沌。乘舟人在“茫茫忽忽”的仙境里看到的妇人织布、男子饮牛,正是牛郎织女在天界的生活场景。牵牛星不愿明示所在之处,却把线索指向严君平——这则传说中唯一一位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人。严君平是西汉末期蜀地的道家学者、隐士、预言家,大文学家扬雄的老师,最著名的事件是预言了王莽当政和光武中兴【X注《老子》。牵牛星和他像是老熟人的样子,所以他也曾登上这槎船么?也曾见过牛郎织女么?整篇传说最奇怪的还不是严君平的一番掐算,而是“竟不上岸”这四个字。在整个旅程中,乘舟人一直在船上,被船带走,又被船带回,他既然这么“有奇志”,如果脑抽上岸了呢?是不是就留在了天界?还是穿越大气层直接栽进海里?
东晋人王嘉在《拾遗记》中,也写了一则“贯月槎”的故事。这只槎体型巨大,夜晚自动开启照明系统,“若星月之出入矣”。它十二年绕天地一周,有羽人居其上。尧帝登基的第十三年它始见于西海,夏代末期,就没有关于它的记载了,它的传说却留在了人间。王嘉笔下的槎,形象更加具体、华丽,增加了“羽人栖息其上”的细节,却没有人登上这只枯木舟,被它带到天界。
羽人长这样:
东汉 鎏金铜羽人 洛阳博物馆藏
汉 羽人瓦当 甘肃省博物馆藏
两百年后,在南朝梁人宗懔所著《荆楚岁时记》中,乘槎之人首度与张骞联系在了一起:
“汉武帝令张骞使大夏,寻河源,乘槎经月,而至一处,见城郭知州府,室内有一女织,又见一丈夫牵牛饮河,骞问曰:此是何处?答曰:可问严君平。织女取榰机石与骞而还。后至蜀问君平,君平曰:某年某月客星犯牛女。榰机石为东方朔所识。”
主要情节与张华讲的故事相同,不知名的乘舟人变成了凿空西域、居功至伟的博望侯,东方朔也露了个脸,他认出了张骞带回人间的织女的支机石。
(这条记载转引自南宋周密所著《癸辛杂识》,《荆楚岁时记》原本已亡佚,现存版本为明人从类书中编纂而成,现版本未见张骞乘槎的故事。张骞在张华的《博物志·卷一》已经打过一次酱油了:“汉使张骞渡西海,至大秦。西海之滨,有小昆仑,高万仞,方八百里。东海广漫,未闻有渡者”。
)
两百年,从张华到王嘉再到宗懔,不同的叙述者讲述了不同的故事。如果开个脑洞,将张骞要渡的“西海”与“贯月槎”漂浮的“西海”联想在一起,让张华叙述的情节发生在王嘉描绘的地点,似乎可以解释在宗懔的讲述中,乘槎仙人如何附会到张骞身上:槎从西海起航,而张骞要渡过西海,他正好乘上了槎船,顺便抽空去了趟天界。
扬之水先生根据两则传说中最主要的区别,暨张骞带回织女的支机石,对不同类别文物上的“仙人乘槎”图像进行了比较,认为手持书卷的可能为“太乙真人”,而手持支机石的人物为张骞。
后世文人在诗文创作中,挖掘出“八月槎”的不同寓意。
在古诗词里“河”常常是可望不可及的天堑,象征着难以实现的愿望,槎却能渡过天河,去而复返,也因此承载了失意人的美好愿望。与《荆楚岁时记》作者宗懔同时代的文学家庾信在《哀江南赋》中用槎表达黍离之悲“况复舟楫路穷,星汉非乘槎可上;风飙道阻,蓬莱无可到之期”。庾信曾作为使者出使西魏,却听到了故都因侯景之乱陷落的消息,从此滞留北方。一水之隔的故土如星汉,似蓬莱,再也回不去了。槎出现的时节恰逢八月中秋,它也因此染上了桂香月影的秋意。宋祁描写秋夜用了槎的意象:“桂华兼月上,槎影带星流”。“浮槎去来,不失期”,像是天界与人间的约定,苏轼在送别友人时会写:“海东头,山尽头,自古客槎来去。槎有信,赴秋期,使君行不归”,槎不失期,友人却不知何时归来。(这首词还用了“槎通天河”的典故,表明友人应召入京)。
诗文之外,元代苏州天才银匠朱碧山,用一双巧夺天工的手,为八月槎的故事赋予了形象。
龙槎与酒船
元 朱碧山银槎 故宫藏 (图来自动脉影大大)
槎杯的“原型”是曾在“天府永藏”展出的朱碧山龙槎,郑珉中先生在《朱碧山龙槎记》一文中对它的来龙去脉做了细致的考证。朱碧山以善治金银酒器闻名于世,槎杯这种形式由他独创。故宫收藏的这件银槎,槎形如一老树根,树皮如柏树,枝杈、根须遒劲,如《太平广记》对槎的描述:“声如铜铁,坚而不蠧”。一宽袍广袖、足着云履的道人倚坐其上,手捧书卷。槎身下部雕刻的木纹呈水波纹状,连同仙人似随风摆动的长须,表现船在海中航行,颠簸摇曳之态。仙人手不释卷,意态从容、专注,视狂风大浪为无物。槎尾、口、腹等有多处铭文,槎下腹部刻“百杯狂李白,一醉老刘伶,知得酒中趣,方留世上名”——说明这是一件酒具。这件作品集多种金属工艺为一体:槎及人身是铸造后施以雕刻,头部、手、云履等为铸造后焊接而成。沈从文先生将槎杯置于酒具发展史中考察,其渊源可追溯至战国:“朱碧山作的银槎,本来可能还是用沉香做成,犀、银均后仿,通属于‘酒船’类。是从战国时腰圆行漆玉羽觞,到唐代六曲、八曲金银酒船,宋明发展而成这种浪漫主义形式的工艺品。”
羽觞↓
魏晋 金扣蚌壳羽觞 青海省博物馆藏
八曲酒船↓
唐 水晶八曲长杯 陕历博藏 何家村窖藏出土(图来自《花舞大唐春》)
扬之水先生以湖南澧县澧南乡出土的一副银船盘盏为例,对宋元“酒船”做了考证。这副银船盘盏,酒船为莲瓣形,莲瓣有一老翁,盘为椭圆形,盘内作翻卷的海浪。扬之水先生认为,这种形制来源于绘画中的“太一莲舟图”题材,这一题材也见于陶瓷、玉器等其他材质。“太一莲舟图”中的仙人常作端坐读书状,可视为朱碧山银槎仙人读书造型的“前身”。
宋 道人观书纹带板 天津博物馆藏
独具匠心的朱碧山将酒船与仙人乘槎的传说结合,参考“太一莲舟图”,创造出槎船这种文人气浓厚的酒具。到了明代,槎船被犀角雕工艺吸收,虽然酒船的形式保留了下来,却已成为案头陈设,仙人手中的道具也发生了变化。如果按照沈老的说法,银槎曾经有过沉香制作的先例,犀角槎船似乎还有仿沉香的意趣。
满船清梦压星河
曾经在乐寿堂展出的这只是晚明时期的。
犀角镂雕花木人物槎杯(图来自故宫官网)
槎做成独木舟状,船上的花木以圆雕、镂雕勾勒外形,仙人身形清癯,背靠花木,左手捻须,神态安闲。人物向左倾斜,船底刻有层层水浪和旋涡,像船在激流中行进,人随之前仰后合。整件作品造型简洁,以写意见长,寥寥数笔,表现出一叶轻舟在惊涛骇浪中穿行的惊险、仙人成竹在胸的自信,甚至还带着享受惊险的恣意。
尤通犀角槎杯(图来自故宫官网)
清 镂雕花木老人犀角槎杯
相对于故宫收藏的其他槎杯,我更爱乐寿堂这只。它最接近我在古书中读到的“八月槎”,那是一艘朴素到简陋的小船,乘船之人应是享受漂浮于星海的。第一眼看到它,我甚至想到了《前赤壁赋》,这不就是苏轼所说的“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在它不盈一握的尺寸之外,是无形又无穷无尽的天空、海洋。
它诞生之时,北方边境已狼烟四起,晚明的江山风雨飘摇,我不太愿意去脑补工匠雕刻它的心情。
槎船的变形体:
清 白玉松鹤人物槎
局部
清代玉雕,仙人携两只宠物鹤乘槎上天,鹤衔灵芝,取长寿寓意,槎尾雕成佛手状,取意多福。
槎船的诗意让位于祝寿题材,这就繁冗了。
清 乘槎仙人盆景 (图来自故宫官网)
清 硬木嵌玉十六罗汉像屏
有一年九月,我机缘巧合有幸在入夜之后登上青岛的团岛灯塔,在顶层待了一会儿。眼前是无垠的黑暗,身后是璀璨的灯火,头顶是天,脚下是海。我猜在浓重的海雾之上是流云,是星空,也许还有一轮明月垂在天边。星空之上,可能就是传说中八月槎的航线。正是涨潮时分,从深深海底奔涌而来的浪花撞击着海岸,原来夏秋之交的潮涌是如此澎湃。我忽然想到,这是传说中沟通天海的浮槎重现人间的时节啊。
在一瞬间的恍惚中,我仿佛听到遥遥的天际似乎飘来一叶孤舟。
它载着古人的梦,飘向远方的星河。
P.S. “天府永藏”闭展,乐寿堂撤展品,故宫的展线上不再有槎杯,珍宝馆也不再有明代文物。
槎杯在元明之际兴盛,也是受到道家思想的影响,不(懒得)展开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