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老头儿是个好人

“妈妈,他是谁?”

孩子偎依在她怀里撒娇,突然指着书桌上的一张旧身份证满脸疑惑地问道。她缓缓抬头,拿起身份证递到孩子手里,嘴角流泻出一丝笑意,郑重其事地说道:“这个老头儿是个好人,他是我爷爷。”


话音未落,记忆的碎片霎时涌出,在墨色的夜里发出凌厉的光。她仿佛回到了幼年时,窝在他怀里一声比一声高得叫爷爷,叫一声他便应一声,从不间断也从未不耐烦。或者玩累了趴在他的背上一觉又一觉的睡,睡到午后云朵遮住了太阳,睡到太阳西沉,晚霞染红了半边天。他无数次驮着她,去市场去庙里去田里。她像他的尾巴,走哪跟哪,寸步不离。他叫她“狗”,捣蛋时叫她“坏狗”,馋嘴时叫她“馋狗”。


有一年盛夏,暴雨倾盆,屋檐下水流如注。她频繁出入,不是拿个瓶接点水就是院里抠点泥。衣服湿了一件又一件,换了一遍又一遍。年轻暴躁的父亲忍无可忍,狠狠踹了她一脚。紧接着,他的骂声便隔着厨房脏兮兮的一小块玻璃传来,父亲脸上挂不住,结结巴巴说因为水太凉了。于是,他跳下炕,抄起灶台上的暖瓶,赌气般哗啦啦倒了半盆热水,喊她进去玩热水。站在廊下的父亲自知讨了个无趣,灰溜溜去了另一间房。


下雨玩水,下雪玩雪。刮风就用棉线绑个塑料袋边跑边扯着玩。只要有他在,不论是蝶满枝头的春天,河水澄净的夏天,还是落叶飘零的秋天,大雪纷飞的冬天。只要她想玩,他就想法设法满足,从不出言责骂。当祖母嘟嘟囔囔,喋喋不休埋怨她时,他说悄悄的,半截身子都埋土里了,还跟个娃娃计较。当父母责怪她不听话时,他说你们三十岁了,也没见多听话。还有,不要再打她。


不要再打她,像是一句警告,年轻的父母当时没听出这话里的意味。于是她再次挨揍后,他不似往常急着去“伸张正义”,而是冷着脸一声不吭在灶上烙了两张大饼,装了满满一杯子水拽着她出了门。他要离家出走的消息不胫而走,她的父母一前一后跑到车站,只见他背着军绿色的旧挎包,面目表情坐在台阶上,怀里的她睡得鼾声四起。对于站在面前低三下四祈求的儿子,他脸色阴沉,目光像刀子,半响不做声。后来祖母赶到,指着他怒然跺一跺脚说:“你老糊涂了!”他忽地愤然起身,不顾四周众人骂道:“是你们容不下她,为什么又趁我不在打她。我都说了,不要再打,不要再打!”


她以为他会一直护着她,没想到他离开的那么快。她再也不能栖在他背上,看岁月流年在一朝一夕中远去。她再也不能奔向一块田地,看他在麦地里劳作时细尘飞扬。偶尔在梦里,她看见他站在老院子的屋檐下,一脸慈祥冲她笑。


她相信他的魂灵,会在某个宁静的夜晚,踱步来到她的窗前,一如小时候默默地守着她。孩子问她那是谁时,其实她的泪已经从四面八方涌来。她知道他好,可是他的好,细碎得数不清,数不尽,塞满了她整个童年。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