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人自有恶人磨

掐尖儿

婆婆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这家的女人是祖传的泼辣,我熬死了婆婆,你也要熬死我。”

我笑着把药倒进她衣领:“可我等不及了。”

丈夫在坟前撞碑那晚,我正教新儿媳跪着搓内衣。

直到她抬头露出和我当年一模一样的笑:“妈,您知道什么是间歇性精神病吗?”

冰箱藏尸那晚,邻居听见她哼着童谣:

“搓衣板,跪成三截……”

“新媳妇,熬成老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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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堂的香火气混着老屋里终年不散的潮味儿,腻得人喉咙发紧。白蜡烛的火苗被门缝里钻进来的风扯得东倒西歪,映着婆婆那张失了水分、皱巴巴的遗像,明明灭灭。

人都散尽了,只剩我一个。我站着,新进门的儿媳妇阿芬垂着头跪在蒲团上,身子微微打着颤,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

“妈…人都走了,我…我能不能……”她声音蚊子似的,带着怯。

我没回头,目光还落在遗像上。照片是前几年逼她去镇上照相馆拍的,那时她眼神里已经没什么光,只剩下点畏缩的木然。我扯了一下嘴角,到底是没我狠,没熬过我。

“起来?”我这才慢悠悠转身,新裁的的确良裤子料子硬挺,摩擦着发出轻微的声响,“孝道是天理,婆婆没了,守灵跪一夜是规矩。这才哪儿到哪儿?”

我踱到她面前,鞋底敲着老旧的水泥地。伸出手,冰凉的指尖掐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脸。年轻,真年轻,皮肤光溜得看不见毛孔,只是这会儿吓得发了白,眼圈红着。

“我进门那会儿,跪的是搓衣板。”我笑了笑,声音放得轻缓,却看见她瞳孔猛地一缩,“就在这个堂屋,冬天。你那个死鬼公公屁都不敢放一个。你婆婆我,”我顿了顿,朝遗像抬抬下巴,“她让我跪了三天,说是磨性子。”

阿芬的呼吸急促起来,眼泪珠子断线似的滚下来。

“哭?”我松开手,在她簇新的孝衣肩膀上擦了擦指尖,“眼泪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这家的女人,祖传的泼辣,得靠熬。”我想起那老不死的瘫在炕上最后的光景,油尽灯枯了,还死死攥着我的手,眼睛浑浊得像两口烂泥塘:“春秀…这家的女人…就是这样…我熬死了我婆婆…你…你也得熬死我…”

我当时怎么做的?哦,对了,我笑着把那碗滚烫的药汁子,顺着她脖颈一股脑倒了进去。烫烂的皮肉味儿和药味混在一起,冲得很。

“可我啊,等不及了。”我对着遗像,轻轻吐出几个字,像说给自己听。

阿芬猛地打了个寒噤,难以置信地看我。

视线往外扫去,穿过院子,能望见远处山坳里那个小坟包的一角。边上,还挨着个更小、更不起眼的土堆。我那短命的丈夫,在他娘入土后不到三个月,就在那坟前一头撞碎了碑石。血糊拉碴的,染红了好大一片地。

那晚,他在家里发了疯似的砸东西,红着眼问我为什么不肯放过他娘,为什么不肯放过他。

我正拿着烧火棍,撩拨炉膛里的火,火星子噼啪乱响。我头都没抬:“没用的货色,死了干净。省得我看着碍眼。”

他像是被抽走了骨头,软软地瘫下去,嚎啕大哭,像个没断奶的娃。

后来他就去了坟地,再没回来。

邻居第二天发现时,啧了两声,摇着头走了。这村里,谁不知道我李春秀的厉害?男人没用,窝囊,自己寻死,怪得了谁?

“去。”我收回目光,踢了踢脚边一个积着污水的破铝盆,里面泡着一堆脏衣服,最上面是几条沾着经血的内裤,血色晕染开来,看着就腌臜。“把这些手搓干净了,用胰子,搓三遍。跪着搓,算是给你婆婆尽最后的孝心。”

阿芬看着那盆污秽,胃里一阵翻腾,干呕了几下,什么都没吐出来。脸白得像纸。

“妈…求您…我…”她抖得厉害。

“怎么?嫌脏?”我抱起胳膊,屋檐下吊着的灯泡瓦数不足,昏黄的光线把我影子拉得老长,笼罩在她身上,“做人媳妇的,第一件事就是不能嫌脏嫌累。赶紧的,搓不完,明天没饭吃。”

我说完,不再看她,拖了把竹椅到门口坐下,就着那点可怜的亮光纳鞋底。针尖穿过厚实的布壳,发出嗤啦嗤啦的声响,在静夜里格外清晰。

阿芬僵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真要豁出去反抗了。她却慢慢挪了过去,裙摆浸在泥水里也顾不得,颤抖着伸出手,拿起那条脏内裤,拿起冰冷的胰子。

她开始搓洗。动作僵硬,机械。水声哗啦,间或夹杂着她极力压抑的、小动物般的呜咽。

我嘴角弯了弯,针脚走得越发密实。对,就这样。磨掉她的羞耻,磨掉她的性子,就像当年婆婆磨我,就像我磨那个死鬼丈夫。这泼辣和狠毒,可不是祖传的么?总得有人接着。

夜渐渐深了,山里的风凉得刺骨。阿芬的手冻得通红,动作慢了下来。

“没吃饭吗?用点力!”我头也不抬地呵斥。

水声又急促起来。

过了一会儿,我有点渴了,起身去灶屋倒水。经过她身边时,瞥了一眼,搓得挺卖力,额头都冒了细汗,混着眼泪往下淌。

忽然,她停了动作。

“又偷懒?”我皱眉,水瓢敲在门框上。

她没应声,低着头,肩膀却不再抖动。那姿态,静得有点反常。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抬起了头。

脸上哪还有半点怯懦和眼泪?嘴角向上咧开着一个极其古怪的弧度,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瞳孔黑得深不见底,里面像是点着了两簇幽冷的火。

她笑了。

那笑容,竟和我当年把药汁倒进婆婆衣领时,一模一样。

我心头莫名地咯噔一下,举着水瓢的手顿住了。

“妈,”她开口了,声音轻轻的,飘忽不定,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瘆人劲,“您知道…什么是间歇性精神病吗?”

我愣住了。

她依然笑着,慢条斯理地从污水盆里抽出双手,湿漉漉的还在滴着脏水。她像是欣赏什么艺术品一样看着自己的手指,然后,目光重新钉在我脸上。

“就是…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她偏了偏头,眼神天真又残忍,“犯了病,杀了人…好像…也不用偿命哦?”

我后背猛地窜起一股寒意,头皮发炸,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她却不答,猛地站了起来,双腿因为久跪而踉跄了一下,却瞬间站稳了。她逼近一步,那双湿冷的手直直就朝我脖颈抓来!

“啊——!”我短促地惊叫一声,挥开水瓢去打她的手。

她却力大无穷,一把攥住我的手腕,铁钳似的。另一只手冰凉滑腻,死死捂上了我的嘴,把我所有的呼救都闷了回去!

“唔!唔唔!”我拼命挣扎,踢打着她,她却纹丝不动,脸上还是那种古怪到极点的笑容,眼睛亮得吓人。

她凑到我耳边,湿热的气息喷在我耳廓上,声音又轻又柔,像情人的呢喃,却让我浑身的血都冻住了:

“妈,别怕…很快的…”

“熬了婆婆…就该熬成婆婆了…”

她哼起调子来,不成曲,断断续续,诡异非常——

“搓衣板…跪成三截……”

“新媳妇…熬成老太——”

我被她死死拖着,踉跄着往后院灶屋的方向去。那双刚才还在冰冷污水里搓洗脏衣的手,此刻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不容抗拒。

我拼命扭头,视线绝望地扫过院墙,邻居家窗口的灯光温暖柔和,似乎还有人影晃动。

他们听不见吗?救救我!谁救救我!

冰冷的铁器触感贴上我的后颈。

哼唱声停了停,她的声音带着笑,黏腻地钻进我的耳朵:

“……可惜,您等不及了。”

“我也……等不及了。”

最后一眼,是天上那弯毛月亮,惨白惨白的,像谁剪下来的一小片指甲盖。

……

夜更深了。

邻居老赵起来撒尿,路过窗边,隐约听见隔壁似乎有点什么动静,像是哼歌?又不像。他侧耳听了听,那声音又没了。

“大概是猫叫春吧。”他嘟囔一句,提拎着裤子回了屋。

四周重归寂静,只有山风穿过老屋的缝隙,发出呜呜的声响。

像是谁在哭。

又像是谁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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