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厘米

  ①

  我认识刘十三,在九十年代。

  刘十三来自山西,家里是有小煤矿的。她仿佛拥有一张黑卡,当我们掐着手指算日子,吃糠咽菜打补丁的时候,她已经开上甲壳虫,买名牌包包,学会化妆了。班里也大多没有听过眉笔,BB霜,骑着凤凰牌自行车上学已是极为富裕的人,但仍保留自知之明,别人说她美,大方的美。美,多么妙的词!

  那时,女生羡慕她,慢慢变成嫉妒。

  同桌简偷偷地幻想自己才是刘十三,才是狗血剧情的主人公,车上那个人是她,包也是她的,她会学着化妆,享受四面八方的赞美。最终画了个大花脸,老师让她在门外站着,窗内的世界是温暖。

  第一次见是在城里的教堂,胡子叔叔牵着她的手,神父对着十字架上的耶稣祈祷,光大片大片地洒下,脸色庄严。我是厨娘的儿子,我躲进侧门偷偷看她,耐不住性子冲她做鬼脸,她似有察觉,反过头对我笑,霎地红成黄昏天边的火烧云。

  后来文理分科,我瞒着家人听了老师的蛊惑,选了当时并不吃香的文科,她成了我的后桌,与背仅隔着六十五厘米。

  我没有认出她,别人指着她的背影说漂亮,我也只是笑笑,我本能地拒绝一切关于情感,特别是爱,但脑海里常闪:过倩影,素衣白裳,在清晨醒来万物俱生的山林,随着溪流,鸟鸣,渔者的钢叉,伐薪人的呼喊,一同隐没。

  我们都是沉默,只与左右侃侃而谈,前后仿佛天堑,直到有一天。

  “我帮你搬吧!”我带着不经意瞥她,书堆得很高。

    “不用,我能行”,她应声答道,脸颊涨地通红,她是个倔强的女孩,能叫刘十三的自然不会是什么弱柳扶风之流。

    “嘿嘿,我们打个商量,以后我帮你搬书,你帮我打水,行不?”我突然肚子里坏水多了起来,连笑都带着阴险。

    “好,一言为定”,她抬起头,看着我,两颗星星若隐若现,此刻没有月。

    事与愿违,赌约还在,却互换了角色来演,我整整为她打了将近两年的水,每次她捏成小拳捶我后背,嘟嘟的嘴,眼睛发亮,我便心领神会,自觉拿起桌上的瓶子,从前排挤到后排,躲过纸飞机与粉笔,等过一个又一个阻碍。

  “报告首长,高二(l)班谢小七完成任务,请指示!”我顺便来了一个笔挺的敬礼。

  “用时四十二秒,小伙子有'钱'途”,她伸手想拍拍我的肩,一副大佬的派头,却够不着,只能装作我身上有灰,体恤下属。毕竟,我一米八左右,她只一米六,小弟小弟地叫,她也的确比我大,不过只是三个月而已。

    她的语文极好,三毛,张爱玲了熟于胸,作文也是老师必念的范本,而惟独对这数学,幂函数和指数函数傻傻分不清,公式定理被藏在箱底,积了灰,一发试卷便顾着毁尸灭迹,不管好坏,美其名曰:记住血的教训,重头再来。

  一句重头再来也应验了,她最后没有参加高考,收拾收拾角落的书去了复读学校,在本子上写了三个字,“刘八届”。“八届”是我们学校的一个学长,七次落榜,硬生生考了八次,最后上了重本。

  那天晚自习,暖风直醺人的眼,我问她:“你以后最想去哪座城市?”

  她面露向往,咬了咬牙,肯定道:“东北,我想去看看那冰天雪地,满嘴大渣子味,待一个地方会腻,人就不同了”。

  “可你不是怕冷吗?”她是个极怕的人,从小身子骨便不好。

  “不是有炕吗?那么暖和,我反正也不出门,是不是傻!”她用食指戳了戳我的脑袋。

  东北,我在志愿书上打了个勾,红色的。

  年代末,她家煤矿出现坍塌,伤了几十个工人,先是吊销开采资格证,后煤炭销售市场渐入低迷,昔日好友突然发难,正值严改转型时期,灾难接连发生,煤矿,别墅,车也相继被拍卖抵债。她们一家灰溜溜地从山西跑到湖南老家,勉强买了一套房。

  刘十三开始变得朴素,头发很短,短到只够扎起,说话的声音也低了许多个分贝,她常常一个人走,躬着头在黑夜,路灯是昏黄的时隐时现,步子踏着步子。

  我与她的家在同一个地方,被一条四米宽的柏油马路贯连,我很少遇见她。简是个大大咧咧却心思细腻的女孩,与十三也很熟识,从那天起她们的地位处于平等,闺中私话增多,关系也迅速地上升。

  她们破天荒走了我习惯的路,到点人便稀疏,我落在后面,简被家人接走,只剩下我和她以及乱入的树叶。

  “嘿,猜猜我是谁?”我蹑手蹑脚上前,拍了她左肩,然后躲到右边。

  她往左一扫,翻了翻白眼,“这么大人了,还幼稚鬼啊!”

  “我送你呗!”这句话突然出了口,没收回。

  她顿了顿,迟疑道:“我们又不顺路,你还是早点回去吧!”

  “没事没事,反正也无聊”,我嘿嘿地傻笑。

  “好”,她的脸红得像当年一样,醉了很多人。

  路上,她跟我讲了很多故事,关于以前,她说她养过一条狗,极其喜爱,每天会给它起个名字,大黄,小黑,将军……最后它去世了,气氛突然沉默,我结结巴巴地去安慰她。

  “别……你别哭……呃,别,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摸了摸头,不知道怎么办。

  “噗嗤”,她笑着,眼角挂两颗将垂的露。

  她伸手指了指,“走那边”,带着我走了远路,一排排的足浴房,霓虹灯闪烁,我们并肩走着,偶尔手碰到,自觉地往旁边挪,隔了约六十五厘米,相视一笑,又慢慢移了回来。

  “我到了”,她看着我,谁都没先说话。我用脚在地上滑着,沙沙声像极了春蚕食叶,我曾仔细听过这种自然的赞歌,一曲一曲的轮回。

  “那拜……拜拜咯!”

  “拜!”

  我看着她上了楼,灯一层一层地亮,她站在上面说,“晚安”,我嘴唇动了动,带着笑,“安”,然后融进黑色。

  后来我经常会在夜晚第一个冲出教室,趴在栏杆上等她,放慢脚步,跟在她和简的身后。后来许多人传出风声:谢小七喜欢刘十三,我和她突然开始保持距离,她不再要我送。后来她开始走另一条路,曾经的那句拜拜成了以后的不再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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