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绿色茎管催动花朵的力
也催动我的绿色年华;使树根枯死的力
也是我的毁灭者。
我也无言可告佝偻的玫瑰
我的青春也为同样的寒冬热病所压弯。
-------狄兰•托马斯《通过绿色茎管催动花朵的力 》
当你离死亡如此之近,近到可以尝出她的味道,那是什么感觉?
桑塔格和厄普代克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里都在读《伊凡·伊里奇之死》;年轻一些的厄普代克用婚外情来对抗死亡的恐惧,狄兰·托马斯在生命最后的那些绝望日子里,曾经在参加一次派对时跑到楼上和女主人睡觉,而让他的情人等在楼下。
前一段时间,在川藏交界处,我坐的车翻了,再移动半米,就会落入汹涌的河流。人们问我事后是什么感觉,老实说,挺平静的,在叫人处理已经报废的车后,我看了看我近一个月读的书,并做了记录。就算现在回想起来我也觉得颇为不可思议,与死亡近在咫尺,按理说我这么一个很注重躯体的人,碰到这种事当时会非常惊恐吧,但没有。
没有经历过如此事情的人们理所应当地认为自己会活到老,然后自然死亡吧,甚至还有人从潜意识里认为自己不会死吧。苏珊·桑塔格说:一个人无法坚定地看着死亡,就像无法直视太阳一样。弗洛伊德指出,我们甚至不能想象我们自己的死亡:“想象我们自己的死,真是不可能的;无论何时,当我们试图这样做的时候,我们可以察觉,自己实际上依然是作为旁观者而在场的。”
这次意外,更像人生的一个声明,是一封长信上令你驻足的一行,使你有机会仔细地端详死亡,你不再是一个旁观者,你听得见她虽小声,但明确无误地在你耳边说道:“你迟早会死亡,无人幸免。”我也听见村上春树所说的,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死潜伏在我们的生之中。
这次意外,好像使我可以更加清晰地审视自己到底是什么,甚至带来了某种无法言喻的活力,自己内部发生了不可逆转的改变,世界在我眼里的存在方式没有那么坚不可摧,而是像果冻一样,可以轻易摧毁,死亡仿佛变为了一种美。奥波德·布卢姆在一块墓地里幻想引诱一个女子的段落:“爱在墓碑之间。罗密欧。快乐的香料。死亡之际,正是生命之时。”死亡让我更加体会到生的感觉。在《暮色将至》这本书中,通过收集那些最后时刻,作者也惊奇地说道:“在这些死亡中,我所发现的美丽,正是让我吃惊的东西,有生命的奔涌而入,工作的广袤无边,伟大的、时而错乱的外在勇气,以及最后时刻中的疯狂的爱。我想到了厄普代克的第一任妻子玛丽,在最后一次探望时握住了他的双脚;想到了凯特琳在病床上抱着托马斯,直到护士把她从他身上拉开;想到了安妮·莱博维茨爬进桑塔格的病床。这些人创造性的工作,他们的艺术,有一部分就是他们的生命本身。生命尽头时,一切仿佛置身于熊熊大火中,某种辉煌就此展现。突然袭击我的正是这种美丽。”
有人说:这只是一种虚假的安慰,是绝望中的安慰,谁会想要死亡的美丽,谁会想要死亡?是的,我本意并不是要夸赞死亡本身,我想要的是人们至少可以借助死亡这个概念来给自己安慰。死亡一直是我们所惧怕的,我在5岁因为自己会死亡而哭个不停,上大学做家教一个小女孩问我:“老师,人为什么会死,好不公平呀。”我不知如何回答。我一个朋友的外公,病前开朗豁达,为人解忧,帮人疏导心事,但在病床上破口大骂,死前失了自己的优雅,渡人不渡己。我们不都是在制造自己的安慰吗?我们不需要这样的安慰吗?
桑达克在弥留之际梦见他的伴侣林恩躺在长沙发椅上,面前是一幅巨大的舞台背景幕布,上面是狄更斯式的圣诞小镇雪景,还有几辆马车。他厌恶圣诞节,以及厌恶雪,以及他实际上一直把雪称为“白色死亡”,但是不知为何,那个梦放射着光芒。他在即使无法拿起画笔或者钢笔之后,在绘画中做梦,他的大脑依然在创造艺术。他纯粹通过他想象力的疯狂能量,把恐惧和愤怒(雪、圣诞节、白色死亡)转化成某种美丽的、给人安慰的东西。
最近看的一本图像小说《一日谈》中,布拉斯在十个章节中,经历了自己在不同阶段时的死亡,典型的“魔幻现实主义”创作手法。我们好像有一种唯结果论的倾向,我们重视金钱的最终数目,不在乎在积累金钱的过程中自己是否快乐,我们总以为自己会达到某个完美的结果,可事实上我们一直在路上。布拉斯在梦中遇到一个神秘女郎对他说道:“你是这艘在无边的海上漂泊的船。这些篮子里装着希望、绝望……还有压力,这些推动着你前行。但是,如果你只是驻足旁观,总有一天,它们都会沉没。为了追寻你的梦想,你必须为自己而活。在还没有太晚时,醒来吧。而这才是真的开始。”
在《一日谈》的终章,布拉斯懂得了:
我们希望那种感觉,那种生活就发生在此刻,发生在我们每个人身边,我们都身处其中。
而我们也确实如此。
并且有时候我们也需要用死亡来证明我们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