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春城数十公里外有一个小村,名曰加尼福长沙,当然此长沙非彼长沙,除了村中一人当时参加了“天炉”战场外并无半点关系。此人官拜民国少将,后来移居台湾,但村中遗留妻儿,后来纷纷被活活打死在河边。盛夏时节,在村中桥头榨油时,我与伙伴们喜欢奔跑在堤坝之上,然父母总厉声禁止,言明河岸当年排队枪毙之人太多,总免不了有孤魂野鬼,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千万不能让他们把我们拖下水了。又言我一位堂弟的爸爸,当年也是好勇之徒,与众人去骗一老太婆去河边,那老太婆原来老眼昏花,正在灶台上煮豆子,我这伯父好不羞耻,笑嘻嘻说:“婆子,去河边开会了,有东西发呢。”那婆子问,能否让我把豆子煮熟食下?答案当然是不行,众人拥护到河边,闲话少说我那伯父首当其勇,一生柴把那婆子脑袋敲烂,脑浆子溅了众人一身,众人便默默不说话,齐齐看着我那伯父,我那伯父此刻便知道杀人毕竟不是劏狗,也吓得不轻。当时他初婚不久,新衣服溅了不少脑浆子,新娘子便责怪他来,好在他往后便没再杀过人了,也奇怪,一直生女儿,一直生了十二个女儿才生下我堂弟,也算是一种怪事罢了。
我这堂弟诞生之时,他父母已经高龄了,怕他养不大,一年之间找算命先生改了十二次名字,又对他关爱无比,常常克扣女儿们的口粮私分给儿子。米饭当然是不够吃的,便常以芋头番薯代餐。我那堂弟竟生得出类拔萃,奔跑速度惊人,上田下坎如踏平地,简直似乎无人之境。
你说这人是蛮怪的,常常听话懂事之人,长大后往往一事无成,甚者连老婆也讨不上;而调皮捣蛋者,其实在社会吃得开,也会与人相处,等时机成熟,便也到了发达的时候了。我这堂弟,初中并无毕业,便与镇上青年攀肩,时常去烧烤摊谈理想,不出半年,便已在外面欠下许多债务。想是天无绝人之路,此时我镇与邻镇合并,许多办公场所无人看守,我堂弟便与老友们合计,竟把财政所搬空了。运到邻镇卖废品,被那废品站老板举报,遂进了派出所。好在我家族中有外戚愿意帮忙,花了两百块把他赎回,也免去了一顿皮肉之苦。
此后我这堂弟赴珠海发展,不两年便携妻同回,欢欢喜喜在村中办了酒,父母将嫁十二女之彩礼尽数赋予堂弟,堂弟也便在村中生儿育女,过了几年清福的生活。不料那弟妹是川渝人氏,喜吃辣椒,脾气自然也火爆,常与婆婆大打出手,可怜我那伯父年轻时也是杀过人的,此时也无能为力。堂弟看着不是办法,常常喊村中的少妇李芭芭拉作劝解之人,说来也怪,这李芭芭拉与弟妹趣味相投,每次一击必中,两人便在一起欢喜说话,亲密如同姐妹。那李芭芭拉当年也是出过东莞的人,说起外面的世界滔滔不绝,引起弟妹心中无尽的遐想,连忙点头赞同。
李芭芭拉嫁来我村时,年28岁,在当时来说已经算得上大龄女青年了,当时我还参加了他们的婚礼。李芭芭拉和孙尼古拉斯结婚的那个年代,村中已没多少壮男,参加婚礼的悉数是妇女儿童,因此并不怎么热闹。当时还邀请了村中首富的拖拉机作为婚车,彼时我正在坡上放牛,那拖拉机爬到半坡熄火了,新娘子李芭芭拉和新郎孙尼古拉斯从拖拉机上跳下来,刚好跳到一堆牛屎的旁边,李芭芭拉的廉价裙子挂了一点牛屎,好在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拖拉机上,也许只有我一个人看见。关于李芭芭拉为何愿意嫁给孙尼古拉斯,村中有不少传说,其中一个是李芭芭拉曾经在东莞制衣厂上班的时候恋上了一个四川男子,而那四川男子一脚踏两船,使两个女人同时怀孕,李芭芭拉与生俱来的客家妹子性格,根本就不讨那四川男子的欢喜,因此她是首轮被淘汰的人。所以她和孙尼古拉斯结婚才三个月不到,就诞下了一个婴儿。孙尼古拉斯倒对她挺好,感谢她使自己不必孤独终老。
婚礼进行到一半,开拖拉机的首富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众人连忙轻声安慰他。原来首富并不是开拖拉机的,首富正所谓叫首富,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了。九十年代初期他便购买了农用车做运输生意,不几年建起了楼房,开起了杂货店。此时正是村民建房的井喷时期,而村中车辆屈指可数,又因肯赊账给农民肥料农药,那几年赚了不少钱。只因一句“好花不常开”,这首富一夜间坠入了无底的深渊。
这加尼福长沙村中光棍潮有三波,第一波是民国时期,幸好有一波逃难的广府女填了缺;第二波是八九十年代,彼时还好,人贩子多,贩了许多外省女人进来,也勉强可以。第三波是2010年代,可怜这波人包括我和我的几个表哥,活生生熬成了寡佬。杨托尔斯泰就是夹在第一波和第二波之间的苦命人,他父亲早逝,母亲带他从外地过来投靠继父,而后又生下了几个弟弟。杨托尔斯泰既不聪明又不听话,叛逆期常常与继父争吵,继父遂把他赶到牛栏睡去,据我奶奶说,当年杨托尔斯泰在冬天的寒夜里连棉被也没有,只靠喂牛的秸秆盖身,常常忍不住嚎叫起来。成年后继父也不给他娶妻,母亲也对他轻看,因此他几乎连女人都没碰过。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杨托尔斯泰去街上闲逛———他几乎不干农活,闲逛也算是他的一种工作状态了。走到首富的杂货店的时候,那首富老婆给他端了一杯茶,正是这杯茶,使得杨托尔斯泰患了相思之苦,看着面前这位举止大方,言谈得体的女人,杨托尔斯泰几乎要端不稳这杯滚烫的茶水了。杨托尔斯泰回家后越想越气,恨自己,恨继父,恨死去的亲爹,更恨首富。为什么?为什么别人可以辉煌腾达,可以娶妻生子,而我杨托尔斯泰长得相貌堂堂却因为家境贫寒而落得孤苦伶仃?那一夜,杨托尔斯泰坐在房间冥思苦想,却怎么也找不到老天不公的答案。那一夜,杨托尔斯泰心生怨恨,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想放火烧了首富的杂货店,但房中连煤油灯里的煤油都所剩无几,杨托尔斯泰只好提起一桶尿,恶狠狠地朝首富的杂货店门口泼上去。可怜那首富妻子只是好心端给杨托尔斯泰一杯茶,竟被他如此对待,世人的恶毒,实在难测一二。
从此以后,首富杂货店门口总有屎尿,生意一落千丈,祸不单行,妻子还被气出了病,治了好久依然没有好起来,当时村中很多有心的妇女去看望她,只是她没几个月便离世了。首富失魂落魄,至此把农用车卖了,买了一辆二手拖拉机,偶尔帮人拉点货,往日的风光不再有了。在李芭芭拉和孙尼古拉斯婚礼不久,首富变卖了家中的房产和拖拉机,从此便从村中消失了。有人说首富去了很远的地方,在一个工厂门口帮人家看大门,又有人说首富疯了,住进了青山医院。但是已经没有人记得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