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若得时,日月发光;
地若得时,草木盎然;
水若得时,惊涛骇浪;
人若得时,利运亨通。
国若得时,扶摇直上九万里。
绍兴五年(公元1135年)六月,皇帝命我入宫奏对,商议国事。
我入宫时,见皇帝穿着红色绛纱袍、戴着黑色通天冠,站在庭院之中,背负双手,望着漆黑夜空中那轮孤月,若有所思。
我不敢怠慢,忙拱身一揖,道:“臣秦桧,拜见官家。”
皇帝转过脸来,饶有兴致的看着我,笑着说:“秦爱卿,多日不见,本官家以为你赋闲在家会清瘦一些,今日一见,没想到你居然壮实了许多,精气神比之过去更好,看来你颇懂养生之道。”
我抬起头道:“会之谢官家关心。这几年,会之每日早晚,都会练一遍太祖长拳,以健身心。”
“原来如此。太祖之拳,强身健体,正人心脾,怪不得你整个人看起来精神许多。”皇帝抚着胡须说道:“当日,本官家罢免你,还在朝堂上张榜告示,你不会怨恨本官家吧?”
“会之不敢,当日官家为平物议,为保会之周全,不得不如此行事,官家恩情,会之感激都来不及,又何来怨恨之心?”我拱手道。
“你能明白本官家的苦心就好。”皇帝背着手:“当日群臣上奏,要本官家罢免你,其中甚至有想至你于死地者。我张榜告示罢你官后,曾敲打过吕颐浩,让他就此收手,不得再为难你。你和范宗尹一样,本是我心腹之人,可惜范宗尹后来所作所为,都太让我失望了,我希望你要以他为戒。”
“官家对会之的栽培,会之终身难忘,惟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方能报官家恩情之万一。”我动情道。
“不要轻言生死,秦爱卿,我大宋中兴还等着你这忠臣和本官家一起开创。记住,要留住这有用之躯,为江山社稷多尽一份力。千万不可学沽名钓誉之辈,为了一己声名,不顾社稷安危,不顾君父之忧,甚至不顾自己性命,以搏忠名,置君父于不仁不义之地。你是务实之人,当明白本官家的意思。”皇帝面色严肃,敦敦教诲。
“官家教诲,臣谨记于心,会之一定勉力为国,不负官家所托。”
“这样想就对了。秦爱卿,你对完颜昌此人,了解多少?”皇帝坐了下来,指着一旁的石椅道:“来,坐着说。”
“是。”我拱身一揖,拿捏着分寸坐下,道:“完颜昌此人,原名挞懒,是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的堂弟,与金太祖一同起兵,曾任金国六部路都统,在对辽作战中,生擒辽国枢密使萧得里底,骁勇善战,与‘谷神’完颜希尹交好,对我大宋文化较为仰慕,现为金国右副元帅,与完颜宗弼共掌金军兵权。”
皇帝紧锁着眉头听我说完,沉思片刻,瞥了我一眼,不经意的说道:“我听说你于金营之时,曾在他帐下做事,是否真有此事?”
我一听,赶忙站了起来,解释道:“官家,当日我被掳北方,为了能逃回大宋,不得不在金营里与完颜昌虚与委蛇,但话虽如此,会之确实曾在其帐下做事,行德有亏,请官家降罪。”
皇帝挥了挥手,说道:“秦爱卿,你不用紧张,当日你北归之时,早已将此事说清楚,本官家若不信你,也不会重用你。本官家的意思是,你曾在他帐下做过事,对他有一定的了解,现在他又主持金国朝政,我听说他在金国内是力主议和的,不知是真是假?”
我想了想,对皇帝道:“建炎四年,完颜昌进攻我大宋山阳府,我曾与之同行,他话里行间,曾流露出对金国连年征战的不满,该是有议和之意,但当日他还未曾掌握金国朝政,也许只是发发牢骚也未可知。”
“秦爱卿,完颜昌此人性格有何弱点?”皇帝盯着我问道。
“完颜昌此人,”我想了想,说道:“贪杯好色,极爱钱财,且为人睚眦必报。”
“他与伪齐刘豫关系如何?”
我沉思片刻,说道“当年刘豫能当伪齐皇帝,也是完颜昌一手立推,但刘豫当上伪齐皇帝后,觉得完颜昌在金国的势力不够,转而投进完颜宗翰(粘罕)门下,完颜昌对此应该一直耿耿于怀,心生芥蒂。”
“原来如此,刘豫此贼,野心不小阿。去年若不是完颜吴乞买病危,还有岳鹏举及时赶到,解了庐州之围,庐州也许就落入伪齐之手了。”皇帝提到刘豫所为,眼神中露出杀气,沉默了一会,望着我问道:“如若我大宋要与金国议和,伪齐从中破坏,秦爱卿心中是否有破解之法?”
我听完,沉思了很久,抬起头来,说道:“官家,伪齐政权本是金人扶持而立,为的是想借助汉人官员统治我大宋原有疆域内的百姓,搜刮财富而已。刘豫本就是一名傀儡,但他却不知轻重,屡次借助金人之力攻我大宋,又无功而返。金国朝堂之内,已有不少官员对此极为不满。这就好比家里养了一条狗,为的只是让它看家护院,它却屡屡与邻里发生冲突,主人自然是厌恶于它。所以,会之认为,刘豫意见,对金国朝堂产生不了多大作用。”
“话虽如此,本官家还是有些担心阿。”皇帝忧虑的说道。
“官家,会之有些不一样的想法,不知当说不当说?”我拿捏着口气说道。
“不用顾虑。”皇帝诚恳的望着我,说道:“今日只有你我二人,你尽管畅所欲言,本官家赐你无罪。”
“谢官家。”我站起身,拱身一揖,侃侃而言:“官家,会之认为,国家与国家之间,没有永远的盟友,也没有永远的仇敌,有的只是永远的利益。就好比我大宋,金国和伪齐三者之间的关系一样,伪齐虽是金国扶持而立,但不代表金国会一直无条件的支持伪齐,如若条件合适,我大宋也可利用金国来打击伪齐——借刀杀人。”
“借刀杀人?”皇帝沉思了一会,抬起头望着我,眼中放出了光芒,说道:“说下去。”
“官家,臣是这么想的。金国于建炎四年扶持伪齐立国,目的是让伪齐统治黄河故道以南,即河南,陕西地区的原宋地子民,伪齐建立时对金国行的是‘世修子礼’,距今已有五年。”
我望着皇帝,小心翼翼说道:“但刘豫此人,野心太大,两次攻宋,均让金人配合。金人本想让伪齐政权成为我大宋与金国之间的缓冲屏障,现如今倒好,伪齐在与我大宋战争中一再失利,金人反到要腾出手来帮伪齐抵御我大宋军队。说句实话,如果每次与我大宋对战都要金人出手,那伪齐政权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反到成了金人的累赘。”
“说的好。”皇帝击节而赞。
听到皇帝鼓励,我放开了心思,畅所欲言:“官家,当日伪齐刘豫称帝,是完颜昌力荐而成。后刘豫见完颜宗翰(粘罕)在金国权势熏天,弃完颜昌投入完颜宗翰及其心腹高庆裔门下,伪齐政权在金国的支持者,实际有三人,分别是金太宗,完颜宗翰,高后裔。
现金太宗已陨,完颜宗翰和高庆裔在金国朝堂权柄已失。反到是完颜昌如今在金国朝堂如日中天,且此人贪财好色,睚眦必报。会之觉得,我大宋可暗派密使与完颜昌接触,送其金银财宝,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其劝说金帝与我大宋议和,甚至可借他之手,毁掉伪齐刘豫。不动一兵一卒,既可保大宋长治久安,又可毁大宋变节叛臣,一举两得,不知官家意下如何?”
“秦爱卿不愧国之栋梁。”皇帝赞赏的看着我说道:“谋国之言,老成稳重阿。”
“官家过奖,会之愧不敢当。”我赶忙拱身拜了下去。
“秦爱卿,本官家近日内会任命你为温州知府。即日起,你就开始操持与金国议和之事。最重要的是派人至金国与完颜昌接触,探听其口风,如若可以议和,告诉他,每年我大宋可以向金国纳供岁币两百万两。”皇帝望着我道。
望着皇帝炙热的眼神,我心中不禁发出了一声无奈的叹息,道:“官家,完颜昌此人贪财好色,喜欢坐地起价。会之觉得,可以先允其纳供岁币五十万两,再由他抬价。”
“五十万两,是否太少,不能体现我大宋议和的诚意。”皇帝怀疑的看着我。
“官家,我们可以先开价五十万两,同时告诉完颜昌,如果他能在议和时帮我们废掉伪齐刘豫,退还我大宋领土,我们可以加大纳供岁币至一百万两,并且单独送他五十万两。完颜昌得了我大宋五十万两好处,自然只能把金国的利益放在一旁了。如此一来,我大宋只花一百五十万两白银,就能与金国议和,收回伪齐领土,与完颜昌交好,探听金国情报,一箭三雕。”
“好,秦爱卿,此事本官家就交予你去办了,事情没有眉目之前,不可让无关人等知晓。”
“臣遵旨。”我拱手道。
我本以为今日之事到此该告一段落,要谢恩回府了。
哪想到皇帝犹豫了一下,又说道:“秦爱卿,当日你从金国回来不久,我让你派心腹之人至各大将军处辅佐其军务,这件事可否因你卸任后搁置了?”
此时院内一阵阴风吹来,房顶风声呼呼作响,我心悸得整个人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忙拱身道:“禀官家,并不曾搁置,臣所派之人,已大多在各将军身边扎根了。”
皇帝见我神情紧张,朗声一笑,摆手说道:“你不要乱想,朕本就无害人之意,让你派人盯着这些手握重兵的边疆将帅,也是爱护他们的意思,以防他们误入歧途。对了,你那些探子是否有探出什么来?”
“禀皇上,臣在韩世忠,张俊,岳鹏举,刘光世四人身边都埋有暗哨,至今倒没探出他们有何不臣之心。”
“如此甚好,我大宋将军还是可堪重任的。当然,也要谨防小人作祟,你记着,除了这四人之外,他们身边亲信之人,也要派人看着,特别是韩世忠和岳鹏举,此二人都是我大宋栋梁,本官家可不希望他们因身边小人而行差踏错,酿成千古之憾。”皇帝说道。
“是,会之遵命。”我拱手一揖,后背布满了冷汗。
“好了,时候不早了,秦爱卿还是早些回府吧。千万记住,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身体,你这人我知道,一做起国家之事就没日没夜,以后本官家倚重你的地方还多着呢,千万不可因朝务而损害了身子骨。”
“谢官家关爱,会之遵旨。”我老泪纵横,感恩戴德的说道。
唉,作为一名成熟的政治家,我不得不同时是一位演技精湛的伶人,真是无可奈何。
绍兴五年六月,皇帝任命我为观文殿学士,温州知府,让我专主秘密操持议和一事。
是年,我四十五岁。
力主议和,在朝堂之上,不仅是我,甚至是皇帝,所要承担的压力和风险都是巨大的。议和若成,不言而喻,将军们手握的重兵就要放马南山,重归朝廷。为了让议和策略能顺利实施,我增加了韩世忠,岳鹏举,张俊,刘光世四将及其身边亲信的探子人数。本来一月一次的月报变成了一月三次的旬报。上到行军打仗颁布的调任命令,下到宴请宾客说出的只言片语,我都让探子一五一十的汇报于我。
除此之外,我还让探子尤其注意两件事,一是将帅与帐中偏将之间是否以兄弟相称,感情如何,当年太祖曾下令,军中不许结义,防的就是军中将领们的感情太过深厚。另一件事,是要探子们注意军中士兵的士气和想法,是否只知大帅而不知当今官家。
在民间,我也广撒探子,让他们分赴各地,了解民间百姓对当今皇上,朝堂大臣和边疆将帅的观感。
这一切,为的是防微杜渐,如若形势不对,可以先下手为强,消除隐患。
绍兴五年九月,我已将大宋朝堂各路兵马元帅身边亲信的探子安插到位,奔赴各地打扮成货郎样子收取情报的人员也基本出发了。终于可以专心致志的筹划与金国议和之事。
为了保证议和之举能机密行事,我找来了当年帮我南归,与我名为主仆,情如手足的承信郎孙靖。
当年我要渡船南归时,碰到船工孙靖,孙靖见我携带家眷,自述为大宋重臣,二话不说,带着我一家人,划船就走,托他的福,我一家老小才能重归大宋。
回到大宋,孙靖央求我留下他,我感念他恩情,手握权柄后,让朝廷安了他一个承信郎的小官。
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我曾于闲暇之时与其交谈,问他:“当日你我初见,我跟你说我是大宋故臣,你如何就信了。”
他毕恭毕敬的说:“老爷,小人在那河里划了几十年的船,见过的人不计其数,见的人多了,什么人有什么样的神情气质,心中多少还是有数的。”
“哦,看来划船还有这等好处。”记得那日我抚着胡须笑着再问他:“当年我杀金兵南归,你见我样子,应知我在金营犯了大事,你就不怕逃脱不成,受我牵连,白白送了性命吗?”
他是这么回答的:“老爷,您是贵重之人,当然不知我等船工性命轻贱之处。河水湍急,我等船工虽熟知水性,但阴沟里也会翻船,说不定哪天运气不好,就船毁人亡了。说句实话,不是家里贫困,谁会来干这脑袋别在裤衩上的行当。不怕跟您说实话,当年遇到老爷,我心中可是窃喜不已,我观老爷神态仁厚,心想若能跟了老爷,不敢说谋个一官半职,至少可混个安生饭吃,总比这天天当船工强。常言道富贵险中求,不就一条命吗?成了,跟着老爷有肉吃,不成,就当提早船毁人亡而已吗。”
能察言观色,又敢于搏命,这等人物,朝堂之上也是凤毛麟角。
当年孟尝君若没有重用鸡鸣狗盗之辈,也不能安然返回齐国,真与我今日之事有异曲同工之效。
我回大宋之后,为了培养他,派人教他识文认字,没想到他天资聪颖,三十几岁才开始学字,不到几年时光,就粗懂文墨,虽说不能吟诗作对,但用来读取密报,发出密令,文墨方面也算够用了。而且他出身草莽,在处理突发事件,需要伤人性命时,比之一般科班出身的官员更为无所顾忌,杀伐果决,慢慢的,成为了我身边专门从事机密差使不可或缺的人物。
所以说,这世上很多人,就是少了个机会而已,给他机会,说不定就让你刮目相看了。
我在书房等孙靖时,耐不住心中烦躁,开始闭目养气,过了一会儿,听到有人走进书房,帮我换了茶碗,我知是孙靖,并没有睁开眼睛。
耳边传来孙靖的声音“老爷,茶换好了,水温刚好合适,可以喝了。”
我睁开眼睛,望着他,拿起茶碗,喝了口茶,笑道:“以后这种事情叫府里的婢女做就是了,你也是当承信郎的人了,不要动不动就给人端茶递水。”
“老爷,不管孙靖做什么官,都是老爷给的,这一点孙靖从不敢忘,端茶递水只是小事,即使赴汤蹈火,孙靖也在所不辞。”孙靖毕恭毕敬的说道。
我笑了笑,说:“不扯这些了,你坐。对了,我交代你办的的事情应该都办妥了吧。”
孙靖拿捏着分寸坐了下来,说道:“韩,岳,刘,张四位将军身边的探子都已交代过了,他们四人的一举一动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下,奔赴各地收集情报的货郎也都已在三日之前启程。”
“好,这几日你辛苦了。”我抚着胡须问道:“身子骨还熬得住吗?”
“谢老爷关心,孙靖无事,再累也比不上当日当船工时。”孙靖说道。
“那就好。孙靖,我要你做好准备,过几日后带上亲信可靠之人,秘密赶往金国,带着我的书信,至完颜昌府中将书信交予他手中。”
“是老爷。”孙靖二话不说马上应允。
“你此次到金国,须兵分两路。一路由你带领,至完颜昌府中将书信交于完颜昌后静候音讯。另一路晚你半个月出发,如若完颜昌私下同意与我大宋议和,你将讯息告知另一路人马,让他们在金国内探访完颜昌派系的重要人物,携带金银上门拜访,拜访时不必细说议和之事,只告诉他们,大宋秦员外问候他们,要跟他们交个朋友。你讯息发出后,你和你带队的人手马上撤出金国,不可逗留。另一队人马拜访金国官员结束后,需马上赶回我大宋,不过要留下一名死士于金国境内,以备不时之需,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老爷,另一路人马可否让小儿孙立带领。”
“不可,你另选可靠之人前去。此去金国,危险重重,九死一生。若不是事关重大,又需机密行事,我不会叫你前往。你去我本就担心不已,如何能让孙立冒此风险,而且我这边也需要他帮忙。”
“谢老爷,立儿有老爷看着他,我就放心了。”孙靖动情的说道。
“孙靖,说起来,你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如不是万不得已,我不会让你亲涉险地。你此去金国,一定要万分小心,若势头不对,不可逗留,马上返回,一切以安全为主。”
“老爷,孙靖知道。”
“这就好,对了,我们在伪齐的情报机构是否还能发挥作用。”
孙靖道:“伪齐刘豫三番五次的清查我们大宋在河南、陕西一带的情报机构,我们损失惨重,为了安全起见,我已让他们偃旗息鼓,静候命令。”
我闭目沉思了一会,考虑再三,对孙靖道:“如若你此次秘密出使金国能够成功,完颜昌有表明出同意议和的态度,你返回我大宋经过伪齐境内时时,传令于我们在伪齐的密探,让他们在河南、陕西一带散播言论,说金国皇帝因刘豫失掉襄阳六郡,要废掉刘豫。言论散播后,探子大队人马撤回我大宋境内,只留一小部分人在伪齐候命。”
“是。”
“记住,你此去金国两队人马之间的任务只能由你一人知晓,还有伪齐境内言论一事你以书信形式告知即可,这三组人马之间不得有任何接触,讯息不得互通。”
“孙靖明白。”
“好,去吧,细节方面你自己把握即可,你是办老了事的人了,一句话,一定要平安回来。”我望着孙靖的眼睛说道。
“老爷保重,孙靖一定不辱使命。”孙靖拱手道。
我挥了挥手,孙靖含泪退了出去。
孙靖一走,秦熺从屏风后走了出来,秦熺乃王氏长兄王唤之子,因王唤早逝,秦熺就成了我和王氏的养子。
“父亲,您交代的事情孩儿已经办妥了。”秦熺道。
“你有把握孙靖此次到金国一定会带上你交代的那人吗?”我冷冷的问道。
“父亲放心,吴松是孙靖最为信任的侍卫,孙靖但凡有危险行动,从来都是把他带在身边的。我已跟吴松交代清楚,如若孙靖在金国事情败露,他会在孙靖被金人捉捕之前将其击杀,绝不会让金人有机会从孙靖口中得到任何讯息。”秦熺拱手说道。
我抚着头,担忧的说道:“希望不会走到那一步吧。对了,吴松此人是否可靠?”
“父亲放心,他一家老小十几口人,都在我们手中,为国捐躯至少可以护住父母妻儿,惜命偷生只能满门尽除。我想这个道理他应该清楚。”秦熺笑着说。
我盯着秦熺,斥责道:“你应该说,他一家老小十几口人,都是我们帮忙养着,他一定会知恩图报的。满门尽除这种事,只能做,不能说,说来只能让听者寒心,有何用处呢,愚蠢。”
秦熺见我发火,赶忙道:“孩儿知道了,父亲息怒。”
王氏从门外端了碗参汤进来,见我正在斥责秦熺,赶忙道:“熺儿,你父亲是为了你好,还不把这参汤拿给你父亲。”
秦熺毕恭毕敬的把参汤放到我面前,说道:“父亲莫要生气了,我以后不会再这么说了。”
我摆了摆手,说道:“这几日你也辛苦了,你把这参汤喝了,补补气。”
秦熺看了一下王氏,王氏点点头,秦熺将参汤一饮而尽,问道:“父亲,孩儿有一事不明,还望父亲指教?”
“说。”
“既然父亲力主议和,为何不连完颜宗弼及其派系的人也一起收买,如此一来岂不是事半功倍,而且为何要留一名死士在金国呢,这不是给自己留下了麻烦?孩儿百思不得其解?”秦熺问道。
我抚了抚胡须,道:“熺儿,你能想到这一层,为父很欣慰。吕颐浩曾对完颜昌和完颜宗弼(金兀术)二人做过评价,言完颜昌有谋而怯战,完颜宗弼乏谋而粗勇,也算中肯。
他二人性格与立场皆不相同,共掌朝政,日久必生龌龊。我之所以只收买完颜昌这一派系人马,是因为我知道完颜宗弼在金国朝堂一直是主战派,与他接触,对议和一事毫无作用,也许还会弄巧成拙,功亏一篑。”
“父亲,那在金国留下死士是为何,如若让完颜宗弼发现,对议和之事百害而无一利阿?”
“留下死士是为了给完颜昌留下祸根,让完颜宗弼找到可以杀完颜昌的证据,搅乱金国朝堂。熺儿,为父这一生,永远不会忘记当年金人攻破我大宋汴京时的惨状,心中对金人的仇恨一辈子都无法排解。所以,只能拿出最阴狠的手段对付他们。
很多人不理解我为何力主议和,议和实乃时势所逼。当年金人崛起以白山黑水间,不到五年光景,就灭掉了大辽,进而攻破我大宋汴京,把我等宋人逼到江南一隅。我常想,当年金国人口不到八十万,我大宋能整合的军队就不下一百来万,为何如此不堪一击?
后来想得久了,得出了答案:因为我们大宋不像金人那般团结和简单。金人当时在完颜阿骨打带领下,整个朝堂,整支军队,团结和简单的犹如一个人,永远勇往直前,无所畏惧。反观我大宋,一百多年的岁月,已将朝堂变得复杂无比,无论是谁,都永远无法让我大宋朝堂变得如金人那般团结和简单。
所以,我只能反其道而行之,收买完颜昌派系大臣,就是要在这些人心中种下种子,让他们发现原来手中的权势是可以换来真金白银的。留下死士,就是要让完颜宗弼有向完颜昌发难的机会,让他们在金国朝堂形成争斗。朝堂争斗的风气一起,要想杜绝,比登天还难。
我要祸害的不只是这一代的金人,我要害的是金人的子子孙孙,只有等到整个大金朝堂腐朽不堪,我心中所恨,才能放下。懂吗?”我红着眼睛说道。
秦熺吃惊的望着我,在他心中,冷静的父亲从来不曾这么激动过,小声的说道:“孩儿懂了。”
我回过神来,挥了挥手,跟他道:“你先去吧,父亲刚才跟你所说,不可向任何人提起。”
秦熺向我和王氏拱了拱手,说道:“孩儿知道了,父亲母亲,那孩儿先回房歇息了。”说完走出了书房。
绍兴五年十二月,秘密出使金国的孙靖,在探访过完颜昌,得到议和首肯的情况下,安然从金国返回大宋,路经伪齐途中,把金国准备废掉伪齐皇帝刘豫,与我大宋议和的言论发布了出去,顺利完成了我交代于他的所有任务。
绍兴六年初,我将孙靖秘密出使金国议和,获得完颜昌私下同意,并用言论乱伪齐刘豫阵脚之事上报皇帝,皇帝大喜,于同月任命我为行宫留守,并暂于尚书省,枢密院参议政事,我终于重新回到了大宋的朝堂中枢。
在离开朝堂中枢的这几年里,我除了强身健体,苦读史书外,在皇帝授意之下,我还创建了独立于枢密院之外的密探组织,不仅在我大宋四大将军营中,就算是在伪齐和金国境内,我的密探组织也顺利的扎下了根。
孙子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获利于孙靖出使金国的成功和整个密探组织的发展,我与完颜昌议和沟通渠道已然建立,我成为了大宋能最早清楚金人朝堂对宋策略变化的朝堂大臣。
朝堂的话语权来自于皇帝的信任和对局势的准确判断,两者兼而有之的我,慢慢的又在朝堂中枢站稳了脚跟。
此时,皇帝任命赵鼎为左相,主持内政,统管百官。以张浚为右相,兼都督诸路军马,专门处理军务,统辖众将。
我于绍兴元年向高宗建议的由左右二相分管朝务和军务的制度仍在执行。
赵鼎及张浚于绍兴五年被封左右二相后,合作还算默契,朝政和军务在他二人手上渐渐起色。特别是在和伪齐刘豫政权的军事对垒上,张浚是坚定的主战派。
张浚上任伊始,就于建康设立了都督府,奔走于各大军区之间,整顿军务,调拨粮草,制定战略,协调军防,在他的努力下,我大宋在与伪齐的对战中,取得一系列的胜利。
绍兴五年六月,岳鹏举平定了南方杨么起义,至此,我大宋境内南方各地内乱基本平息,在江南的统治趋于稳固。内乱既停,对伪齐的战争又取得一系列胜利,张浚开始筹谋大规模的北伐。
皇帝此时也摆出了力主北伐,收复失地的高昂态度,整个朝堂,惟有秘密操持议和的我知道,皇帝做了两手准备——北伐若成,就用军事手段把伪齐所占疆域打回来,如若北伐不成,也可在攻齐的过程中对伪齐政权造成一定的伤害,让金人对伪齐政权失望,配合我与金人议和策略的顺利执行。
皇帝,不愧一代阴谋之君。
张浚于绍兴六年二月招韩世忠,刘光世,张俊,岳鹏举四员大将于龟山商讨北伐之事,要求四人所领军队由南向北,正面进攻,步步为营,协调一致,互相配合,攻下伪齐。
在商议过程中韩世忠坚决支持北伐,刘光世认为应当固守,张俊言都督要战既战,要守就守,听命就是。惟有一直主战的岳鹏举此次却坚决不予支持,张浚问他原因,他却一言不发。让原本对他满怀希望的张浚恼怒不已,从此二人结下了梁子。
绍兴六年(公元1136年)八月,皇帝为配合北伐,在张浚请求下,决定移师前线建康,以振士气。伪齐境内我布下的探子将金国准备废刘豫,并与我大宋议和的言论传得沸沸扬扬,伪齐境内的军心民心越来越动荡不安。
同年十月,伪齐刘豫逼于无奈,为稳军心,向金人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在没有金人的支持下征兵三十万,分三路进攻我大宋两淮地区。
是时,刘豫之侄刘猊率领伪齐东路军进攻楚州,固守楚州的是我大宋名将韩世忠,在韩世忠面前,刘猊的部队不堪一击,兵败西退,准备与刘豫之子刘麟率领的中路军会合,集中优势兵力合击庐州。
哪曾想在西撤途中,于藕塘与张俊部将杨沂中遭遇,双方激战,杨沂中大败刘猊,杀敌无数,取得了著名的“藕塘大捷”。伪齐刘麟中路军与孔彦舟西路军,得知刘猊败讯后,狼狈退兵,伪齐三路攻宋的计划被彻底扼杀。
至此之后,伪齐刘豫再也没办法组织大规模的攻宋行动,在金人眼中,彻底失去了攻宋桥头堡的战略地位。
绍兴七年三月,时任湖北京西宣抚使岳鹏举面见皇帝,与皇帝作“良马对”时,才说出了当年为何不支持张浚正面攻齐和酝酿在他心中多时的战略构想。
如果这一匪夷所思,天马行空的战略构想不是出自岳鹏举这位百战百胜的军神之口,我想任何人都会觉得这是一个痴人说梦,不懂军事之人作出的战略布局。
岳鹏举向皇帝提出的战略构想是这样的:由他统领淮西之兵,领军十万,经由商州、虢州两地绕到伪齐疆域后方,以十万将士横截伪齐与金国边境,用重兵切断伪齐与金人之间的联系,使伪齐成为瓮中之鳖。由他率军至北向南,由东至西向伪齐进攻,而韩世忠、张俊率军至两淮地区由南至北向伪齐进军,让伪齐腹背受敌,成为孤军,逼伪齐刘豫弃陕西、河南开封等地,退向河北。他再分兵濬州、滑州,将刘豫赶出河北,收复失地。
这是一个自信到令人发指的战略。
按照岳鹏举提出的战略构想,整场战役由北向南的军事布局是这样的——金军、岳飞的十万大军、伪齐军队、韩世忠和张俊固守两淮的军队。
在这样的布局下,虽然伪齐军队会腹背受敌,但同时,岳鹏举所率领的十万精兵北有金人,南有伪齐,同样也是腹背受敌。
当今世上,就算是把金国的将领都算进去,岳鹏举对战争局势的判断及统兵作战能力,应当也是无人能敌,举世无双的。
如若说这世上有谁能在腹背受敌的情况下北抗金兵,南灭伪齐,除了岳鹏举,我再也想不到其他人了。
但粮草呢?常言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如若大宋由南向北的粮道被断,岳鹏举的十万大军就会成为一支断粮的孤军,莫说灭齐,一旦断粮,十万大军十日之内就会哗变——这是时任朝庭右相兼都督张浚在皇帝面前给出的答案。他认为岳鹏举所提战略布局,简直是天方夜谭,不过是想将刘光世的麾下五万大军收归帐下而已。
淮西宣抚使刘光世因多次避战,已在朝野引起物议。宰相张浚为敲打这些拥兵自重的将军们,已向皇帝上奏,罢免刘光世,以儆效尤。
罢免刘光世已势在必行,此时岳鹏举提出这一布局,想接手刘光世五万大军。皇帝举棋不定,得到张浚的答案后,更加左右为难,坐立不安,于绍兴七年三月,宣我入宫奏对。
“秦爱卿,岳鹏举所提布局和张浚的回复,你作何感想?”皇帝忧心忡忡地望着我道。
“官家,岳将军乃当世名将,如果说他没有考虑到十万大军粮草问题,会之是不信的。”我皱着眉头道。
“话虽如此,但张浚所上奏章,本官家也觉得颇有道理阿,如若粮道被断,那十万大军要吃什么?”皇帝摇摇头说道。
我陷入了沉思,想起历朝历代的名将,一个名字犹如火花般闪进脑海之中,突然之间,心中对岳鹏举如何解决粮草之事豁然开朗。
我笑着拱手道:“官家,臣明白了。当年汉武帝北击匈奴时,也有一名天才般的年轻将军,每次出征,军队只携带少数粮草,而且百战百胜,也许是天妒英才,这名将军很年轻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
皇帝一听,想了片刻,问道:“你说的可是霍去病?”
“官家英明,正是大汉骠骑将军、冠军侯霍去病。冠军侯当年第一次带兵,就曾率八百铁骑,深入草原几百里,斩杀匈奴几千余人。后来两次河西战争,他每次率军都只携带少数粮草,孤军突入匈奴草原,穿插迂回,长途奔袭,杀得匈奴胆战心惊,立功无数。当日汉武帝曾问他如此少的粮草如何维持军队补给,他回道,粮草怎会少呢,整个匈奴草原就是我的粮仓阿。汉武帝抚掌而笑。”我笑着说道。
“你的意思是,就算往北粮道被断,岳鹏举也可用伪齐境内的粮草辎重为己所用。保持军队补给。”皇帝展开了皱着的眉头道。
“禀官家,正是如此。臣想来想去,岳鹏举应该是想学霍去病,打的是伪齐粮草的主意。”
“正是艺高人胆大阿。只是,是否冒险了些?”皇帝点头说道。
“官家,依臣之见,以岳鹏举的作战能力,应该是做得到的。而且伪齐刘豫在陕西、河南一带残暴不仁,当地百姓对他怨恨不已,很多忠义之士纷纷组织义军,暗中对抗伪齐政权,这一部分义军力量应该也在岳将军考虑之内。”我说道。
“原来如此,这么说,秦爱卿,你是支持岳鹏举这一战略的了。”皇帝问道。
我拱手道:“禀官家,恰恰相反,臣并不支持岳将军这一战略。”
要反对一个人的观点前,先赞同他的部分观点,那你提出的意见会显得更加的具有大局观,更加的让人容易接受。
此为阳谋术之先扬后抑法。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