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0-18
大人物
乔帮主走了。这是近些天来江湖震动的一件大事。虽然他即将不久于人世的消息早已传遍了整个江湖，但当他真的故去，人们心中还是呼啦啦地惊哗了一片，虽然这惊哗声中自然也免不了各怀心事的老套路。
他已不在江湖，但江湖中到处是他的传说。无论如何，乔帮主是一个传奇人物，他身上具有成为一个传奇人物的所有要素：足够漂亮的经典战役、足够炫目的独创功法、足够骄人的家业地盘、足够强烈的个人风格、足够煽动的魅力宣言、足够深远的影响力、足够戏剧性的经历、足够多的拥趸、足够大的争议，尤其让东方武林念念不忘的是，他竟然还修禅——哇哦，佛教徒，还有比这更让人眼前一亮的好故事么？
各位看官，如果您只是想在茶余饭后听点和聊点可以消食的精彩小故事，那么上述这些也就足够了。但如果你愿意，你或许能够发现，在他修禅的佛学铠甲下，那一颗资本主义精神的内核。
资本主义精神
精神，在一个如此缺乏精神的时代，这个词完全已经被用滥了。当这个令人审美疲劳的词与资本主义这个在意识形态教育中同样已经审美疲劳的词颇为怪异地组合在一起时，我们常常不得不对它做出某种界定。但是天杀的，只要一看到稍微需要消耗一点智商的冗长定义，90%的读者就会在第一时间丢开这篇文章，更不用说，要做出一个无可挑剔的准确定义本身有多难。也许我只能说，这个主要由马克思·韦伯提出并发扬光大的概念，是一种功利、伦理和技术的奇怪混合体。
翻阅本杰明·富兰克林那些曾令整个美利坚为之喝彩的劝世格言，我们会觉得，他通篇强调，惜时、诚实、勤劳、节俭、谨慎是必需的美德，其原因似乎只是因为它们能让你在社会经济生活中获取金钱。而且，这些关于美德和金钱之间的关联性的论述，确实是资本主义精神的典型表现之一——它的基本理念认为，个人有责任增加自己的资本，而增加资本本身就是目的。
但是，如果你以为挣钱就是资本主义精神的全部，那就大错特错了。资本主义精神之所以区别于纯粹的功利主义，非常重要的一点就在于它对于挣钱的目的和方式有着严格的限定，否则，这一历史概念也就不会诞生于马克思·韦伯的新教伦理中了。就像孔子所主张的，不单是礼仪的细节，而是一种社会的秩序；富兰克林所宣扬的，也不单是发迹的方法，而是一种伦理的规范。在这种伦理规范之下，艰苦劳动和进取精神的目的是为了尽可能多地积累财富，但是财富的积累却与任何享乐主义都毫无关联，反而要严格避免任凭本能冲动去享受生活，这才是这种精神气质的奇特之处。
对，你没看错，获利就是人生的最终目的本身，而不是满足自己物质需求或者追求幸福生活的手段。很奇怪吧？这样一条看起来极其非理性的观点竟然是资本主义精神的首要原则。为了解释这一法则，必须引入一个带有强烈宗教色彩的概念：天职（Calling），它是一种利用个人能力或者资本财产完成其职业活动内容的个人义务，每个人都对其天职负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富兰克林曾在其自传中引用《圣经》（箴言·22章29节）的古训：“你看见办事殷勤的人么，他必站在君王面前。”在资本主义精神看来，能在现代经济制度下合法地挣钱，乃是擅长和精通某种天职的结果和表现。因此，很简单，人生当以获利为目的，因为这是人的使命和职责所在。
商业道德
乔帮主身上那些耀眼的标签，很少来自于他的道德。毕竟，他不是什么感动江湖十大人物，也没人将他作为道德楷模来崇拜。但如果我们能学着将公德与私德分开，只看他行走江湖的手腕，我们也许会觉得，乔帮主的道德水准也许没有多高，但其道德基石还是很夯实的。
本质上，乔帮主是一个商人。商人与社会最主要的对话方式，是通过他们的事业、他们的产品；对自己的事业负责、对自己的产品负责，就是对这个社会负责；而这也正是企业和企业家最基本的社会责任。毫无疑问，乔帮主用他天才的作品定义了什么是事业的巅峰；而且，他还让人感觉到，他是为了他的事业才生存，而不是为了他的生存才经营事业；而他的财富仅仅只是他做好了自己的本职工作的额外收益，但除了事业本身，他似乎并没有从自己的财富中获得什么。
反观包括中国在内的许多企业家，他们常常富有同情心，经常大谈牺牲与奉献，也开始活跃于许多慈善场合，甚至会宣称将以那些与仰望星空相对应的崇高律令为使命。如果说他们有什么缺陷的话，他们只是，失职，而已。而如您所见，这种失职，常常导致整个行业整个行业的经济溃败和公信力沦丧。当然，由于差序格局所导致的双重伦理标准，这一点可能在中国会更加严重，因为它允许人们心安理得地做出在与“自己人”的往来中禁止做的事情。
有的时候我们不禁奇怪，为什么同样的资本主义经济生活方式在古代中国、古印度、古巴比伦、古希腊、古罗马和中世纪都曾经存在过，但他们与资本主义精神之间的差距却如同精明与精神一样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为什么同样是对欲望的刺激和追逐，古今中外的各行各业都遍布着因为贪欲的鞭鞑而整体性道德崩溃的废墟，而乔帮主们却能在获利本能的驱赶下按照伦理认可的方式诚实生活？也许，这一切的区别都只在于我们对获利本身的认识而已。
在韦伯看来，资本主义精神的奇妙之处就在于，它设置了一种机制，让利益与美德有可能得以相互融合，而非相互悖离。只要我们还没有斩断获利行为与嘲笑一切伦理限制的冷酷心态的姻亲关系，投机活动和寻租行为就不可避免。就好比，一场没有运动家精神的运动会，往往会使践踏规则的做法普遍盛行。
获利不漠视伦理，伦理不谴责获利。要达成这一状态的关键在于：所获取的利益本身是干净的。仇富当然是不对的，但我们必须理解作为社会普遍心态的仇富情绪的实质是什么。人们反对的，其实不是财富，而是非正当的财富；人们仇恨的，其实不是富人，而是制造不公平的食利阶层。消解社会戾气、和赢得尊重的最好方法，就是将财富以及获取财富的过程，都放在阳光之下。
暴发户的蜕变
人不会完全死去，总有某种精神气息延续着他的意志。如果乔帮主的精神衣钵在中国也有接班人，他最有可能出现在哪个群体？
他不会满足于田园牧歌的温饱生存，不会进行冒险家式的投机活动，不会利用政治势力进行寻租，不会靠近享受特权的传统主义；他只会通过以严格核算为基础的理性化过程，以富有远见的小心谨慎来追求其所欲求的经济成功；他的坚强性格让他能够经得起来自传统力量的非难和攻击，他的可靠品质让他获得顾客和员工的宝贵信任，他的自控能力让他得以免遭经济上和道德上的毁灭。他会现身何处呢？
他不会来自于手握权柄的权贵阶层，也不会脱胎于背景深厚的官僚资本主义；他不会是呼风唤雨的大金融家，也不会是百无禁忌的投机分子。他最有可能来自于，暴发户阶层。是的，你没看错，那些白手起家、依靠个人奋斗发财致富、并正处于上升期、常常被我们称之为暴发户的人。但是，他与普通的暴发户的区别在于，他受到过自由的启蒙精神的熏陶，具有健全的人格和理性，固守着严格的价值观原则。
只要仔细考察一下资本主义精神在欧美几百年的发展历程，我们就有理由相信，当理性主义在暴发户阶层中得到足够的发展，并影响到他们对于生活基本问题的根本立场，这一切就会水到渠成地发生。
乔帮主走了，留给乔家大院的困扰是未来的发展是否还要继续坚持乔帮主生前的原则，而留给东方武林的思考却才刚刚开始。谁塑造心灵与想象，谁就能塑造未来；这个故事不是关于明星的，而是关于孕育明星的土壤。
呐，现在你看到了，当一个人对某一样其实他并没有那么熟悉的人或事高谈阔论时，多半，是在借题发挥。
（注：本文节编版已刊于《东方壹周》第17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