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如同我不会再遇到另外一个你。
1.
梁文明给我打来电话的时候,我刚从天天过得像是春运的13号线走下来,一边从兜里摸出地铁卡,一边捂着电话:“喂,你丫30年没吃饭,能不能大声点。”
“陪老子喝酒!”梁文明在那头大叫,显然一个人要依靠廉价的酒精度过漫长的黑夜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正憋着一泡尿,关卡显示卡已失效,急急忙忙冲到充值口,妈蛋,北京啥时候都不缺人。
好不容易冲出地铁站,能重新呼吸到凉爽的空气真是一件比死都痛快的事。走了两步突然发觉自己似乎忘了什么——卧槽,劳资已经答应去找那孙子,那我特么还出地铁站干毛。
2.
刚认识梁文明那会劳资纯洁的要死,善良的要死。
大一开学,劳资第一个进了宿舍,屁大的地方足足扫了两分钟,才发出一声:“靠,这尼玛是人住的地方么?”放好东西,躺床上一直睡到下午。
梁文明发来信息:“劳资到站啦,快来接。”
那时候我连他长什么球样都不知道,只是在无所事事的学长们新建的用来泡学妹的新生群知道他和我一个班。
我们那个破专业男生少得像是珍稀动物,能凑成一个六人宿舍真是上天格外垂帘,由此我俩网上一见便惺惺相惜,在对抗学长泡学妹这件事情上达成了共识:保护所有长得漂亮的学妹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泡到所有优质的妹子是我们和平发展的共同方针。
还未开学,在网上聊天。
那丫说:“傻逼,你在干嘛。”
我:“爹在忙,着急个鸟。”
“又在祸害哪家的妹子,你丫就不能积点德,对得起你这大学生预备役的光荣称号么?”
“你丫这辈子也就剩下积德了。”
那会,还未谋面的我们像是一起趴过战壕的老战友,整天除了给对方当长辈,就是把牛皮吹到仅次于宇宙膨胀速度的存在。
开学前夕,我和梁文明约定好,谁先到,就去接另外一个人。
我骑着两块五租来的自行车按着手机地图上标记的地方就冲过去,太阳毒辣地像是全地球就剩我一个人,拼了命要把我干死一样,我特么呼啦啦骑到车站,远远就望见一人提着行李箱站在路口。
“卧槽,真特么帅啊!仅次于劳资。”我暗暗咋舌。
那天梁文明穿着白衬衫,水洗牛仔裤,十足青春小说出来的翩翩少年。
“卧槽,要怎么打招呼。”劳资骑着车,一边放慢速度,一边将紧张隐藏起来。
梁文明也看见了我,朝我招手,我日,你特么还真主动。
我厚着脸皮将他连同行李拖回去,两人累地趴在床上。
“你特么脑子是被驴踢过么,骑个自行车就来接人,拍偶像剧呢!”梁文明歇够了,似乎想打破宿舍沉闷的尴尬。
我也不示弱:“我特么光说接人,又没说要拖行李,你特么也就配坐个自行车。”
虽然口上这么说,但心里还是将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谁知道我特么是不是真被驴踢了,驮着孙子真叫受罪。
晚上,梁文明还是以表达谢意为借口请我去吃饭,两杯酒下肚,紧张和尴尬也消散了不少。
“有没有漂亮妹子,别吃独食,给哥介绍两个。”梁文明说。
“漂亮的没有,剩下的随你挑。”我说。
“你丫怎么能这么快就忘了革命友谊。”梁文明给我满上。
“都说女人是祸水,漂亮的女人是洪水,我在给你挡灾呢,这不是革命友谊是什么。”我也给他满上。
“劳资就喜欢洪水猛兽,越激烈越好,为民除害的事舍我其谁。”梁文明一口干个底朝天。
我才发现丫干净清秀的面孔下有一颗狂浪不羁的心,于是也不甘示弱地一口干掉。
3.
我与梁文明真正建立起革命友谊是在我与我那泼辣的老妈发誓要断绝关系的时候,那时候我浑身上下要是能翻出个硬币就像中了五百万大奖一样。我穷得叮当响,肚子饿的咕噜响,又不好意思开口向我妈要钱,梁文明就天天给我带饭,他怕我不好意思,就找各种借口。
“傻逼,这尼玛学校的饭一天比一天难吃,你看看这盘红烧肉,跟他娘的脚后跟似的,嚼也嚼不动。”梁文明坐在我对面,使劲扒拉着饭,把红烧肉推给我,让我尝尝。
“还不错啊。”我一下塞了三块进嘴里,嘟着嘴说道。
“我操,尼玛这饭又买多了,你帮我把干掉吧,浪费粮食可是损阴德的事,劳资还要找个漂亮媳妇呢。”梁文明说。
特么这饭哪有多,明明还是一块五一份。劳资不客气得接过来就开始巴拉。
“傻逼,帮老子买包烟,剩下的就当跑路费了,别嫌少,劳资就这么多。”梁文明见我要出门,递过来一张皱巴巴的十块钱。
“尼玛,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了。”这理由实在太蹩脚,我都替他尴尬。
“谁说劳资不会,劳资抽烟那会你丫还在尿床呢。”梁文明撒起谎来脸不红肉不跳。
4.
梁文明确实不会抽烟,喝起酒来也是一杯就倒,只不过内心越是悲切越是要声势浩大。
梁文明说他以前就是个标准的好好学生,学习好,长得好,待人温柔,又从不说脏话,鄙夷一切坏学生的陋习,那时,正直的他单纯地相信如同那些正直的说本中说的那样,只要做一个正直的人在这个正直的世界里就会获得一席之地。
在他三岁的时候,他妈抛夫弃子跟着别人跑了,他说我不要变成你那样,你这个坏女人;后来他叔叔吸毒被抓坐了牢,他说我不要变成你那样,你这个坏男人;初中时他爸得癌症,花光了家里的积蓄后撒手人寰,他说以后我要是得了这种病绝不拖累家人;高三时爷爷老年中风,奶奶说你去找你妈吧,让她资助你上大学。
他站在他妈的门口,日日夜夜等啊,他妈电话不接,人也不见,他对着天空开始流泪:老天啊,你真是瞎了眼了,我爹做什么坏事了,为什么要让他爱上这么一个坏女人。于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梁文明捡起一颗石头就朝着三楼的窗户扔过去,石头大小正好,力道也不错,玻璃应声而碎,三楼的灯光终于亮起,传来女人的尖叫,男人的怒号,梁文明得胜而归。
从那开始,梁文明不再去学校了,他整日就拿着石子站在楼下,抬手,瞄准,扔,然后逃跑。他妈终于受不了,把他的劣迹告诉了学校,班主任痛心这样一个好苗子在这样一个关头堕落,就把这件事告诉了他奶奶,他奶奶气啊,在那个女人冷冰冰的眼神下将梁文明拖回去。他奶奶从门背后拿出一根木棍,梁文明记得,他叔叔吸毒的那会,奶奶就是拿着这跟木棍将那个不孝子一步步打进了监狱。这回,奶奶将这根木棍用在了他身上,一边抽,一边哭,一边哭,一边骂:“你是不是要和你妈一样狼心狗肺忘恩负义,你是不是要和你叔叔一样堕落到底毁掉自己,你是不是要让你爹死不瞑目死不瞑目啊。”
他奶奶哭得声嘶力竭,他哭得稀里哗啦。
5.
梁文明说你教我抽烟吧,他从烟盒里抽出一只烟点着,刚吸了一口就被呛成了傻逼;梁文明说咱么去打耳洞吧,劳资也想试试做一个坏学生是什么滋味;梁文明说学习好顶个屁,谁都看不惯你,好学生认为你是竞争对手,恨不得你能死掉,坏学生认为你就是个书呆子,什么都不会;梁文明说咱去纹身吧,劳资就想趁年轻的时候把以前不敢做的都做一次。
我们在还没准备要纹身的时候就闹掰了,那时候我和我妈闹得不可开交,发誓不回家,劳资穷了,他也穷了,他奶奶一个月就给他那么点生活费,刚刚够吃饭,现在多了个我,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其实这个其次,他认为我不懂的珍惜幸福的生活,他认为我能有个妈疼还不知道满足简直就是矫情成傻逼的一类人,他说,你特么不和你妈和好就别他妈来找劳资。
我也火,我说:“你特么不就嫌我吃了你两顿饭吗,怕劳资还不起还是怎么的!”
梁文明不可置信地看着我说:“你特么就这么看我?呵呵,算我特么看错人了,劳资是没钱,可特么两顿饭喂了狗还是能受得起的!”
于是我俩就扭打在一起,我一拳,他一拳,打得虎虎生风,舍友把我们拉开,可双方并未解气。
对门宿舍正好有张空床,我主动提出搬过去。
之后就算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日子里,我俩硬是没说过一句话。
6.
后来我听说他恋爱了,对象是个漂亮的姑娘,家世好,学习也好,也算郎才女貌。
再过一个学期,听说女朋友和他分了,那时候即将面临毕业的关头,大家都变得现实起来,比起当初的海誓山盟,浪漫在金钱,未来,门当户对面前变得一文不值。
有一段时间我都没见过他,路过宿舍我都装作不在意的往里瞧两眼,他的床铺总是空空的。后来实在忍不住,我问舍友,梁文明去哪了。
他说:“你不知道?他爷爷去世了。”
我有些不知所措,那天天空异常灰暗,乌云阴沉沉地压下来,我在想上面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为什么就不能心慈一点,非要把别人一步一步压死,我为自己的执拗感到羞愧。
我漫无目的的在校园里走着,旁边一大帮人吵吵闹闹地向着教学楼涌去。
怎么回事?我有些诧异。
“有人跳楼啦!”旁边路过的女生跟同学兴奋又惊奇地说道。
“听说是咱们系的大帅哥,叫梁文明什么的。”
这句话像是一记铁锤猛地挥在我的心上,顾不得思索拔腿就朝着教学楼奔去。
楼下站满了人,消防员都拉好了气垫,我向上望去,站在楼边的正是清亮的白衬衫,牛仔裤。
我都忘了自己怎么一口气冲上了楼顶,大风呼呼地刮着,似乎一不小心就能把单薄的他吹下去。
梁文明看见了我,淡淡地笑了笑,旁边的民警不敢轻举妄动,互相僵持着。
我破口大骂:“梁文明,你个大傻逼,你就那么想死吗?”
梁文明不说话。
我继续骂:”你就是个傻逼,你特么死了你奶奶怎么办?“
梁文明神色有些落寞,有些隐忍的痛,泪水从他的眼角滑下来,依旧不说话。
他不说话,我越害怕,一想到可能要失去他,我特么就不争气地开始流泪,我一步步向前走去,旁边的民警警惕地看着我,怕我刺激到他。
我盯着他,卧槽,我承认了,他是特么比我帅,学习又比我好,除了悲惨的家世,他样样比我强,可就是这一样,成了他这辈子无法跨越的鸿沟,他承受了太多太多不该他承受的悲痛,现在他就要走了,我还有什么不能承认的。可是我不愿意啊,我特么还没和你和好,我特么还小气地和你冷战,我特么不愿意啊。
我噗通跪在了地上,我特么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我特么就那样跪下来,劳资忍不住痛哭流涕起来,卧槽,你特么别死啊,你特么死了,劳资该对这个世界充满怎样的绝望啊!
他看到我跪下的那一刻眼睛突然睁得好大,还没等众人看清楚,就奔过来把我抱起,我拼命拽着他,不愿放手。
那傻逼最终没死成。
7.
大四毕业,最后一次聚餐上,我笑着对他说:”怎么,还想死吗?“
他也笑笑说:”等你死过一次,你就发现,死其实也就那么回事,也就没那么大欲望了。“
我说:”你叼。“
8.
我俩北上漂泊,虽然在同一个城市,可见面的机会却很少。
前不久,我和女朋友分手,工作上出现了一大堆问题,整个人变得愈发颓唐。
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得到了我的消息,下班后,他给我打来电话。
”喂,傻逼,陪老子喝酒。“他在那边大叫,其实我早就听清楚了,我只是想肆无忌惮地大喊一声,北京地铁人来人往,却依然让人感到无尽的荒凉。
我激动地冲出地铁站,却发现,卧槽,我特么还得去坐地铁找他,那出地铁干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