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装恋情
贺艾伦是我的同班同学,她留着短发,身材匀称,皮肤白皙,长得很漂亮。解放前,她父亲在汪伪政府担任过一个级别不低的职务,家里有一整栋洋楼。解放后,她父亲划为“历史反革命”,不久就去世了。由于是黑五类子女,贺艾伦平时话语不多。她长得很漂亮,学习成绩又很好,老师都说她是清华的料,我学习一般,长相一般,因此,我们虽然同班几年,但是没有交往。在我眼里,她属于冷艳型姑娘。
1966年,大串连开始了。我们出身不好的同学开不到学校的介绍信,决定瞒着老师家长外出。九月十六日早晨,从斜桥出发,结果几个同学临阵退却,只来了我、章一凡、张忆真、贺艾伦四个人。
我们每人都背着一个书包,里面装有几件换洗衣服,毛巾挽在外面。冒着炎热,我们顺着沪杭铁路往外走。中途,我们坐在铁轨上休息,解开毛巾擦汗。我和章一凡大声聊天,坐在我旁边的贺艾伦饶有兴致地把汗湿的毛巾叠成工整的方块。
天黑时分,来到离市区八十多里的松江县城,大家都累得走不动了,两位女同学汗水湿透了衣衫,脚上打了几个泡,走起路来一崴一崴的。张忆真出身大资本家,平时娇生惯养,从来没吃过这么大的苦头,几乎要瘫下地来。我们找到一家小饭馆,每人要了一碗阳春面。张忆真没吃上两筷子就不吃了,贺艾伦皱着眉头吃完了面没有喝完汤。
饭后我们商量下一步行动。苏州杭州方向的路口都有拦截私自外出大串连学生的哨卡,再往前走,有一座大桥有人拦截,在沪浙交界的枫泾镇更是插翅难飞。张忆真有畏难情绪,不想坚持下去了,我和章一凡便动员贺艾伦陪同张忆真回家去。
一番犹豫,她答应了。黑夜茫茫,没有地方供她们住宿,我和章一凡就陪着她们走到松江火车站,把她们送上回上海的火车。
她们走了,我们不睡觉继续前进,半夜时分偷渡黄浦江,赶在天亮前无人值守之际通过枫泾关卡。一天一夜步行一百七十多里到了浙江嘉兴。
我们爬上了一列货车,之后,在外面胡混乱逛,过了春节才回上海。
有了这次经历,我和贺艾伦开始说话了,我感觉到,她跟我的关系比跟其他男同学的关系要近一些。我不再觉得她冷艳,和她交往,我身心都非常愉快。
1968年年底,我感觉到,贺艾伦对我有了爱意。我很享受这种爱意。
1969年,上山下乡开始了,我第一批报了名,去安徽农村。贺艾伦对我说,她也想报名,和我在一起,但她母亲不同意,当妈妈的舍不得女儿离开自己,哪怕在上海多呆一天也是好的。她理解母亲,父亲不在了,平时哥哥对母亲并不好,他经常埋怨自己的父母,认为这个家庭是他的枷锁。
一月十二日出发,插队知青专列在晚上七点开。我们家四点不到就在一起匆匆吃了一顿“最后的晚餐”。母亲不知从哪里买来半个拳头大的一小块卤肉,切成薄薄的几片,给我盛了一大碗饭,把肉铺在米饭上,引得我弟弟馋涎欲滴。
那年头,食品供应十分紧张,什么东西都要凭票才能购买。买鱼要鱼票,买肉要肉票,买豆腐要豆制品票,三分钱买一根油条还要半两粮票。我和弟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每月发的粮票根本不够吃,每顿饭只能吃平平的一碗。尽管母亲能省一点给我们吃,最多也只能吃个半饱。假如我一顿要吃一大碗米饭,全家到月底就得喝几天西北风。因为是“最后的晚餐”,母亲破例给我盛了堆尖的一大碗米饭,外加几片卤肉,让我临行前吃了个饱。
火车站月台上人山人海,贺艾伦站在车窗前,握着我的手难舍难分,美丽的大眼睛噙满了泪花。上车前她送了我一张她的半身照,一盒精美的点心。
那年代,异性同学送半身照等同私定终身。在即将分手的时候,她的照片表明了一切,我愿意跟你好。我收下了她的照片,当然就是接受了她的心意她的爱。
那年代同学之间不会赠送点心,她用一盒精美点心表明了我们之间感情的深浅,我是把你当作亲人恋人对待的。
汽笛一声嘶鸣,列车缓缓开动,月台上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叫声。那是车上车下成千上万人同时撕心裂肺的哭声和喊叫声,海啸一样。那是骨肉分离的情感,是能把一个人的心脏活活撕成两瓣的痛楚,以前我怎么样也想象不出世界上会有这么排山倒海的悲怆。
我对挂满眼泪的贺艾伦说,“车开了,你回去吧。”但是她不愿松开我的手,跟着火车跑了好一段路。最后,她终于松开了手,孤零零站在月台上凝望。
两个多月后,我收到好友章一凡的来信,他与贺艾伦等同班同学,到赣粤边界的江西省全南县龙下公社大山深处插队落户,我弟弟插队落户去了安徽省天长县大通公社。
我到利辛后,生活焦头烂额,没有给贺艾伦写过信。
我也没有收到过贺艾伦的来信,想来她也一样,生活焦头烂额,没有心思写信。
我们两个人都不知不觉地把刚萌芽的恋情封装起来了。
那天,知青专列离开上海后一路狂奔,第二天凌晨三点到达安徽蚌埠。大家下了火车就地待命。天亮后,军用卡车开过来了,知青们乱哄哄往上爬。
全都上了车,出发。车队浩浩荡荡开出蚌埠市区,分头驶向各个县区。最终我们这几辆驶过淮河上的大水闸,驶过荒凉的原野,来到利辛县马店公社。
几个干部模样的人迎了出来,对我们表示欢迎,随后带我们去食堂吃饭。
公社食堂十分简陋,两间破旧的土墙草房,一个安着两口大铁锅的灶,发黑的案桌上摞着几个大蒸笼。连桌椅都没有,大概干部们吃饭都是打了饭到办公室食用。
上海知青乱哄哄地挤在食堂前面的空地上,每人发了一个大馍,一碗粉丝汤。大馍是掺和了高粱面做的,有点发红。几个男知青大声用上海话骂了起来,“操伊拉娘!阿拉到此地插队落户,就拿这种猪食来欢迎呀?”不少知青把咬了几口的大馍丢在地上,拿出从上海带来的面包吃起来。粉丝是山芋粉做的,黑糊糊的,几片肥肉漂在汤上。不少知青偷偷地把粉丝汤倒在墙根,引得公社干部直皱眉头,但他们忍住了没说什么。一些前来看热闹的老乡,见上海知青这副德行大惊小怪起来,“这些鸟上海蛮子!咦唏!咦唏!我靠!”当地的土话带有明显的后鼻音,声音发沉,勉强能听懂。我们以后才知道:秫面馍,粉丝汤,是当地老乡最好的伙食。
饭后我被社员接到后黄寨生产队,队长安排我住副队长家,跟他同吃同住。副队长三十多岁,光棍,他耳朵不好使,外号“聋子”。
因为穷“聋子”特别小气,去马店赶集,刚走出村庄,他就把一双旧布鞋脱下来插在裤腰上,光着脚走路,一直到了马店才穿上。
1972年二月十五日,来到利辛后我第一次回上海,过年。那时我临时调到利辛县五七办公室做事,每月有三十四块五工资。我领了一个月工资,采办起土产来。托一个朋友到县食品公司买了三十斤猪爪,这东西在安徽很便宜,一斤才两毛钱,但在上海特别金贵,属于特殊供应的营养品。我在市场上买了十斤花生十斤黄豆,这在上海也属于稀罕物,黄豆没有供应,花生过年时一户人家供应一斤。
父母亲见了我很高兴,我离开上海整整三年没有回过家。父亲找了一把斧子,小心地把猪爪一个个劈开,撒上盐,然后用细细的麻绳拴起来吊在晒衣服的铁架上。这引来弄堂里许多人家的羡慕。母亲把几斤花生炒熟了,楼上楼下顿时洋溢着花生的香味。父母把我带回来的东西当宝贝,小心翼翼地解下两个悬挂着的猪爪,放上半碗黄豆,煮上一砂锅,就成了我家过年的美味佳肴。家里来亲戚了,临走时两个咸猪爪是最好的馈赠礼品。父亲狠狠地训斥弟弟,“你们兄弟两个,同一年到安徽插队落户,一个从来不要家里寄钱,还带回那么多东西,一个讨债鬼一样每月向家里要钱,两手空空逃回上海。”
“你老头子是个害人精!要不是你犯严重政治错误,我根本就不会去安徽插队。就是插队了我也老早就当工人赚钞票啦!”弟弟振振有词地大声吼叫着驳斥。
弟弟早在半个月前就跑回上海“要饭”了,与父亲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父母对他深恶痛绝,但又拿他一点办法没有。我劝弟弟春节期间不要与父母吵,全家在一起过个太平年。谁知他不屑地说,“我就要吵得他不得安生!老头子害得我苦煞啦!”
家里地方小,又吵得烦死人,我只好天天在外面混日子。在江西省全南县龙下公社岽皋大队插队的章一凡贺艾伦也回上海了,加上以身体不好为由赖在上海坚决不去插队的张忆真,我们四个人经常在一起玩。张忆真与章一凡关系很好,有点卿卿我我的样子,我自然就与贺艾伦在一起说话。我们四个人无形中好像是两对恋人。我和贺艾伦也算是吧,她照片都给了我,她愿意跟我好,我也愿意跟她好,只是在沉重的现实压迫下,我们都把男女恋情封装起来了。
我们四个苦命的68届高中同班同学,在1972年春节期间度过了一段难得的快乐时光。这快乐是贫穷的。我们都囊中羞涩,连上一次公园买几分钱的门票都要精打细算,偶尔吃一次饭也都是最便宜的阳春面,大多数时间就是在马路上闲逛。那时马路上连一个凳子都找不到,冬天坐在地上太冷又不雅观,只好不停地走呀走呀。黄浦江边也没有可以坐的地方,江岸的防波墙边一对对的恋人都是站着。
贺艾伦邀请我去她家玩,我便空着两只手去拜年。她家住在顺昌路一栋洋房里,洋房外有两棵高大的广玉兰。解放前整栋洋房从一楼到三楼全是她家的。因为她父亲的历史问题,现在她家住在三楼的一个角落里。贺艾伦有一个已经结婚的哥哥,哥嫂俩都在厂里当工人,朝南的大间是他们的卧室,贺艾伦和母亲住在朝北的小间里,旁边有一个不大的厨房。她母亲看上去六十来岁,一头花白的短发梳得整整齐齐,微笑起来很动人。年轻时她一定很漂亮。她是宁波人,对客人很有礼貌,下厨煮了两碗黑洋酥请我吃。那汤圆乌黑油亮,细腻滑顺,一咬满口香甜。黑芝麻的浓香,淡淡的糖甜,层次分明。贺艾伦家有一个旧唱机,她放了几张唱片给我听,但把声音调得很低,以防邻居听到。那年头,流行毛主席语录歌和革命样板戏,其他的都是靡靡之音。听靡靡之音被告发,不是小事。在这里,我第一次听《春江花月夜》,那优美的旋律听得我如痴如醉。真没想到,世界上有这么美妙的音乐。
我在上海住了十天。家里粮票紧张,我不能再住下去了,不然父母就要喝西北风了。我好不容易买到了一张上海到蚌埠的车票,就像当年我去插队一样,章一凡和贺艾伦送我到北站,依依不舍地分别。
1972年九月,我考进利辛县师训班。一年后师训班毕业,我分配在县城五七小学,代课,每月工资二十二元。
一天下午,我上完课刚走出教室,唐老师迎上来笑嘻嘻对我说:“宋老师,你的女朋友来啦!”
女朋友?我心中一愣,还没回过神来,一个年轻女子袅袅婷婷向我走来,在秋日的阳光下,分外俏丽,是贺艾伦。
她皮肤的“水色”依然像过去一样好,白,嫩,吹弹可破。
“咦,你怎么来啦?”我有点吃惊,“怎么来前不给我写信?”
那时候,亲友同学交往一般都是先写信联系,贺艾伦到利辛来,竟然不写信,我觉得奇怪。
“我回了上海,是临时想起到你这儿来看看的。”她不安地解释道,“我在江西,苦得不得了,我想看看,有没有可能转到安徽来。”
我把贺艾伦带到我与周茂生合住的小屋里。周茂生正在批改作业,见我带了一个美人回来十分惊奇。我把他们互相介绍了一下,大家都是同年下乡的插友,自然一见如故。寒暄了几句,周茂生神秘地对我眨眨眼睛,推说有事笑着出去了。
我一边与贺艾伦说话,一边在心里盘算着,吃饭,住宿,两个都是大难题,怎么办? 五七小学本来是没有食堂的,我们六个上海知青来了以后,学校为了解决我们的吃饭问题,特地请了老赵为我们做饭。平时只有六个人吃饭,没有什么饭票菜票之说,不论饭量大小,每人每顿都是一个大馍加一点菜,月底统一结账。老赵为我们做饭学校不发工资,只管一日三餐。等于是我们六个上海知青负担他的伙食。我们每月的伙食费将近二十元,我们的代课工资是每月二十二元,除了吃饭,仅剩两三元钱零用。如果贺艾伦要在利辛住几天,我上哪儿去借钱呢?借了钱以后又怎么还呢?
住宿问题更大。旅馆住宿必须持有单位的介绍信,没有介绍信就是有钱也没法住进去。贺艾伦不可能有什么介绍信,住旅馆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事。如果把我自己住的屋子让她住几天,我和周茂生又住到哪里去呢?唯一的办法,是与师训班的同学胡兰英戚晓彬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在她们那儿凑合几天。她们也是上海知青。百般无奈,我只好让贺艾伦先坐一会儿,厚着脸皮上门去求她们帮帮忙。
“你的女朋友来啦?”她们早已知道了我的来意,调侃我说,“什么时候请我们吃喜糖呀?”
我解释说来人不是女朋友,是高中同班同学。她们听了直摇头。胡兰英说:“不是你的女朋友,我们凭什么接待她?只有老老实实承认她是女朋友,我们才可以考虑让她在我们这儿住两天。”戚晓彬附和道,“是呀,必须老实交代,否则我们就没有义务了。”
我不得已,只好告诉她们贺艾伦这次来利辛的想法,以及我的为难之处。她们听后都沉默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她们两个也是有同情心的人,表示可以两个人睡一个床挤一挤,腾出一个床来给贺艾伦住。住宿问题解决了,我松了一口气。
晚饭时间到了,我口袋里有三块多钱,到饭店吃两三顿问题不大。于是,我向贺艾伦提议到饭店吃一顿晚饭去,为她来利辛接风。
一条约四两重的红烧鲫鱼三毛钱,一盘豆腐肉糜两毛钱,我点了四个菜加一个番茄鸡蛋汤,一共块把钱。贺艾伦惊叹利辛农副产品的丰富和便宜。在上海,只有过年时才能吃上一点鸡蛋呀。吃饭时,她告诉我,离开上海时,母亲瞒着哥哥,把积蓄多年的两百三十元老本塞进她的口袋,以备不时之需。看样子,我这几天不用发愁打饥荒。
在昏暗的路灯下,我们漫步在人民路上。晚风习习吹来,使人心醉神迷。虽然大街两旁商店不多,显得有些冷落,但贺艾伦却感到分外满意。
“利辛真好呀!这里没有翻不完的大山,没有毒蛇,比江西强多了。我要是能调到这里就好了!”
她感叹着告诉我,在她插队的地方,能走走平地就是一种莫大的幸福了。农活很重,有好几次挑水稻,她的肩膀磨破了,实在挑不动,坐在山路上哭。她一个人住在牛栏边上,单门独屋,出门一把锁,回来一把火,生病了躺床上连个端水的都没有。她插队的生产队在大山深处,离广东仅仅十多里路,交通非常闭塞,从上海到那里要绕道广东韶关,再坐一整天汽车,路上要三天两夜。在上海,母亲对她关怀备至,但同住一起的哥嫂对她不太友好,老是催她回江西。她在上海度日如年,对回去江西农村,有一种畏惧感,她幻想通过启封那封装起来了的恋情,调到安徽来。
我默默听着,心里充满怜悯,不忍心马上打消她调到利辛来的幻想。
我知道,她的家庭出身是“历史反革命”,在江西,招工招干上大学的路全堵死了,她绝无可能通过政审这一关。可怜她这块过去老师嘴里 “清华的料”,现在读中专都成了不可企及的奢望。她只想从江西农村迁到安徽农村,很低微的一个想法,可是我帮不了她。利辛哪个生产队愿意无偿接收一个反革命家庭背景的上海知青呢?
贺艾伦陶醉在对虚幻利辛的向往中。她对我的爱意是显而易见的,不由自主地挽着我的胳膊,把头靠在我的肩上。
我也爱她,她的照片我一直保存得好好的。我心里那封装起来了的恋情几乎要激活了。“蓬勃少年哪个不会钟情,二八芳龄哪个不会怀春”,我都是二十好几的大龄男子了,与一位多情美人走在一起,能不怦然心动?
当天夜里,我失眠了。贺艾伦的倩影老是浮现在眼前。娶美丽的姑娘做自己的新娘,我愿意。我知道,她此次来利辛的目的,是想与我正式建立恋爱关系,争取把户口由江西省全南县转到安徽利辛来,依靠我这个男朋友,帮她在绝望中找到一条出路,摆脱江西农村插队的苦日子。这,谈何容易!按照政策,正式结婚以后,她的户口才能由江西农村迁到安徽农村,迁来后,她还得像农民一样,在生产队挣工分,在生产队分口粮。而且,生下的孩子只能是农村户口。就是这样,迁户口也是要经过小队、大队、公社、县里的逐级批准,麻烦一大堆。我眼下是一名代课小学教师,收入仅够自己勉强糊口,前程未卜,说不定哪天就“社来社去”通知我回农村去。我自顾尚且不暇,哪能与她谈什么恋爱谈什么正式结婚呢?
政治,经济,各种因素,迫使我们不能谈情说爱谈婚论嫁。我觉得十分悲哀,决定等到明天,跟她说清楚。
第二天是星期日,学校不上课,我提议到我插队的后黄寨去看看,她高兴地答应了。
我带着贺艾伦走小路回后黄寨,走在路上贺艾伦东张西望,充满新鲜感,好奇地问这问那,满脸都是笑容。她笑的时候分外漂亮分外动人。
我一边走一边给她介绍自己目前的困境与利辛农村的贫穷。
我烧点开水喝或者几天洗一次脚,“聋子”都心疼得不得了,“你喝点冷水不行吗?还洗什么鸟脚?俺们这里柴禾不够烧,金贵呀!”
“聋子”很抠,一日三顿做的全是黑面粑粑和山芋稀饭,经常一连几天不炒菜,大蒜泥和辣椒加点盐就算是菜,吃得我眼睛都要发绿。尽管这样,每到吃饭时,“聋子”都眼巴巴地望着我,希望我少吃一点。
“聋子”经常向生产队长叫苦连天,“县里补贴三十斤粮食十元钱根本不够。这个上海蛮子,太能吃,盛了一碗又一碗,我这个家都叫他吃穷了!”
听了我的话,贺艾伦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
路过一个大村庄,我故意领她到一户农家去要点水喝。
走进土坯草房,她被农家的贫穷惊呆了。茅草屋顶,墙体开裂向外歪斜好像快要倒下去,没有窗户仅仅在前墙挖了一个小洞。昏暗的屋子里,土灶土床,土桌土凳,眼前所见都是泥土做的。没有橱柜,一根绳子上搫着没几样百孔千疮的破烂衣裳。喝了水走出农家,她说,没想到安徽比江西还穷得多,苦得多。至少,江西有大米吃,有竹篾泥巴的瓦房住,有木头做的家具,烧柴根本不用发愁。
乘木船过西淝河时,我突然决定,把她带到“和尚”插队的解几湖生产队。“和尚”是我们同批知青,为人实诚。
“和尚”正在地里干活。我让贺艾伦在村口等一下,跑去把“和尚”找了回来。他满脸风霜,形容憔悴,一把锄头,两腿是泥。听说我带了一个上海女同学来,他显得很为难,中午拿什么招待客人呢?我连忙说,没事的,你该吃什么就吃什么。“和尚”一听,马上心领神会。
中午的伙食是典型的淮北农村样式:山芋稀饭,山芋面粑粑,辣椒炒萝卜丝。贺艾伦吃不惯,勉强地一小点一小点地吃着。我说,这里一年到头都是吃这个,根本就没有米饭吃,这叫做“山芋稀饭山芋馍,离了山芋不能活”。估计饭还没吃完,她就已经决定了,利辛这地方根本就不能来。
回学校的路上,贺艾伦的情绪跌落到了最低点。她告诉我,明天就回上海。她伤感地说,“这次回江西,可能几年都不回上海了,在江西随便找个人嫁掉算了。”
我听了,心痛欲碎。我轻轻地握住她温软的手,一时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翌日,我向学校请了假,一直把贺艾伦送到蚌埠。我们沿着淮河边的小路,一直走到大水闸附近。我们坐在草地上,她像情侣一样依偎着我。我意识到,这一别,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相见,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再相见。分别时,她给了我一个深深的吻,作为她曾经深爱过的见证,作为我们之间永久的纪念。
1974年。天气渐渐炎热,快放暑假了,我们从县教育局得知一条喜讯,师训班毕业生享受中专毕业生待遇,全部转为公办教师,户口转为城镇户口,工资从二十二元增加到三十四点五元。接着又来了一条喜讯,一纸调令把我调往利辛二中。
调令到来的那天晚上,我一个人茫茫然在人民路上徘徊。同样的习习晚风,同样的昏暗路灯,一年前,我和贺艾伦漫步在这条路上,她对我的爱意显而易见,不由自主地挽着我的胳膊,把头靠在我肩上,现在呢?
要是贺艾伦晚一年来,我一定会启封我们之间封装起来了的恋情,不惜一切代价把她转到安徽来,我有条件谈婚论嫁了。现在,晚了,章一凡早就告诉我,贺艾伦回江西后不久便嫁给了一个当地老表。
我心上的原本那个冷艳型姑娘,你为什么那么草率地就把自己嫁了?
填好转正调资的各种表格,到公安局转完户口,收拾衣服被褥搬到二中去,忙完了一阵,我想应该去次后黄寨生产队了,作个告别。在生产队,还有我的一间土坯草房和若干家什呢。我起先想借一辆自行车骑过去,在队长和老乡们面前风光一下,但一想到假如自行车半路上坏了或是被盗了,我根本就赔不起,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还是开动自己的“11路”比较保险。天气炎热,我起了一个大早,沿着去年我与贺艾伦走过的小路回后黄寨,又想起她,鼻子酸楚。过了西淝河,我拿出刚发不久的第一个月工资,买了两条烟,两斤油果子,准备请乡亲们品尝。我又买了一只大公鸡,一瓶高粱酒,打算中午与“聋子”共进午餐。他虽然小里小气的,但我在他那儿住了几个月,也算打扰他了。
蚌埠一别,几十年了,我和贺艾伦没有通信,也没有再见过面。听章一凡说,贺艾伦婚后生育了一对儿女,知青大返城时,母亲已经去世,哥嫂不同意她的户口迁回上海,所以,她一直留在江西农村。哥嫂不同意的理由是,家里房子不够。她哥对前来劝说的社区干部说,政府把一层楼还给他们,他可以给妹妹两间房一个厨房。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事。再后来,贺艾伦与丈夫离了婚,独自抚养孩子,在当地一个菜市场摆摊卖菜。这个当地,就是大山深处的江西省全南县龙下公社岽皋大队。章一凡说,她蹲在石板街边,竹筐里堆着蔫萎的蕻菜,一杆缺角的秤握在手里,指甲缝里嵌着泥—— 那曾是善解微积分的手,在 1966 年的沪杭铁路上,曾把汗湿的毛巾叠成工整的方块。
贺艾伦送给我的照片我一直珍藏着。黑白照片里她梳着短发,眼神清亮,永远是当年“清华的料”的模样。
“照片省识春风面”呀,可是,“环珮不归夜月魂”。
时代琥珀里的青春蝶影
《封装恋情》这篇文学作品(部分素材源自网络,候柴扉扩充整理成一篇完整的作品)主题深刻,人物鲜活,结构严谨,语言凝练。它还原了历史现场,揭示了人的生存本能的挣扎,是一代人的精神史诗。它通过微观叙事展现宏大历史,在个体命运与时代洪流的碰撞中,完成了对特殊年代的文学书写。
作品真实无比。它的核心魅力在不加修饰的真实感。作品大量使用白描短句("在我眼里,她属于冷艳型姑娘"),极少比喻;表达情感通过事件本身发力(如"一小块卤肉"的母子情),而非心理描写;赋予时代感依赖具体物象(粮票、土坯房)构建真实场景,拒绝抒情化,这一切,使得作品真实无比。
贺艾伦的遭遇是荒诞年代一代年轻人的婚恋悲剧。
贺艾伦出身优渥,却沉默寡言;沪杭铁路上,在众人的狼狈中“把汗湿的毛巾叠成工整的方块”,显露出刻在骨子里的精致。这种反差不是性格的割裂,而是时代对个体反复重塑的结果。她“冷艳”,插队江西,被农活压哭,独居在牛栏边上,对利辛抱有幻想。她的精致与才情是底色,她的隐忍与妥协是铠甲。插队农村四年了,“她皮肤的‘水色’依然像过去一样好,白,嫩,吹弹可破”,这也可见她的精致。她有才情,可是,由于她的家庭出身,她的冷艳,到最后她的才情都没能得到发挥从而改善自己的处境(许多知青凭借自己会唱歌跳舞,会画画,文化水平高,甚至仅仅凭借会打篮球,从而改变了自己的处境)。她能隐忍,大串联时,一碗阳春面,“张忆真没吃上两筷子就不吃了,贺艾伦皱着眉头吃完了面没有喝完汤”。她肯妥协,她母亲“舍不得女儿离开自己”,她也不愿意离开母亲,可是在上山下乡的时代洪流中,她还是跟同班同学一道到江西插队去了,没有像张忆真那样,以身体不好为由赖在上海坚决不去插队。
贺宋两个年轻人的感情起始于1966 年大串连后的青春躁动,历经 1969 年插队农村的人生转折,高潮于1973年转正前的无能为力,绵绵不绝于人生暮年。结尾"指甲缝里嵌着泥"与开篇"冷艳型姑娘"形成时空对照,强化了命运无常的悲剧感。
贺艾伦奔赴利辛的"临时起意",既是爱情的最后一搏,也是绝境中的绝望呼救。命运的"时间差"——转正晚来一年,将个人努力的徒劳推向极致。贺艾伦"随便找个人嫁掉算了"的选择,不是堕落,而是被时代剥夺选择权后的生存本能。“我”“一时竟说不出一句话来”的木讷,“要是贺艾伦晚一年来”的叹息,不是寡情、懦弱,而是恶劣环境中表现出来的怅惘。
贺艾伦的悲剧,是阶级出身、时代动荡共同作用的结果。她的"冷艳",既是保护色,也是枷锁(也许正是因为“冷艳”,她得以逃脱性的侵害。漂亮女知青被性侵在那时并不鲜见。她冷艳,拒人于千里之外,不能入乡随俗更多地融入当地乡民的生活,必定是孤独的,所以经常回上海,“对回去江西农村,有一种畏惧感”。这又导致她哥嫂俩的反感)。她的"清华的料"与"菜市场摆摊",构成时代荒诞的注脚。在作品里,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一段未果的恋情,更是一代人被时代作弄的青春史诗。
作品中,“我”充满矛盾与无奈。“我”既有少年的悸动(珍藏照片、重逢时的心动),也有成年人的清醒(明知无法帮贺艾伦迁户口的悲哀);既有对命运的顺从(忍受“聋子”的小气),也有藏在心底的不甘(转正后“现在,晚了”的怅惘)。这种“不完美”让角色极具代入感——他不是悲情故事里的英雄,只是被时代推着走的普通人。他的遗憾恰是千万知青的共同心境。
作品最动人的不是"在一起"的欢愉,而是"永远不能在一起"的清醒。当贺艾伦说出"随便找个人嫁掉算了",当"我"在淮河边“轻轻地握住她温软的手,一时竟说不出一句话来”,这些残忍的决定比任何海誓山盟都更接近时代的真相。当"我"在调令到手的夜晚重走人民路,晚风里回荡的不仅是旧情,更是一代人的情感挽歌。
《封装恋情》通过大量物质生活细节来映衬描述人的精神困顿。粮票,肉票,山芋,柴禾,几片卤肉,光脚赶集,构成匮乏年代的生存图景。1972年回上海带的30斤猪爪、10斤花生10斤黄豆,既是“孝心”也是“体面”,还藏着物质匮乏年代的生存智慧。上海知青丢弃秫面馍,与老乡"最好的伙食"形成刺眼对比,暴露出城乡的深层割裂。贺家在大上海有洋房,且是植有广玉兰的洋房,一切尽在不言中。然而贺艾伦出生后家里从"整栋洋房"萎缩到"三楼角落",叙述着国家政治对个体尊严的剥夺。
大量生活细节绝非冗余的铺垫,而是将抽象的“历史”转化为可感的“生活”。当读者透过“粮票”“户口”“政审”这些关键词,看到“一顿饱饭要靠母亲破例”“住旅馆需要介绍信”的具体困境时,便更能理解为何一段爱情会被“封装”——它不是败给了不爱,而是败给了“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现实,败给了“出身决定一切”的荒诞。
作品中爱情的夭折不能归咎于个人选择,而只能指向时代的碾压。贺艾伦从“老师口中清华的料”沦为“蹲在石板街卖菜的妇人”,“善解微积分的手”最终“指甲缝里嵌着泥”,这双手的变迁,既是一个才女的命运坠落,更是时代对个体价值的粗暴改写。而“我”与贺艾伦的情感,不过是这场时代洪流中无数细碎悲剧的缩影——当政治身份决定生存资格,当温饱问题压倒精神渴求,当户口、工分、政审成为爱情难以逾越的高墙,“封装”便不是主动选择,而是被动的宿命。
《封装恋情》是沉默的诗学,未说出的比说出的更加惊心动魄。作品充满未完成的叙事,这些留白构成更沉重的时代真相。贺宋两人书信的缺席,1969-1972年的三年插队空白,不是遗忘,而是"生活焦头烂额"的共同失语。章一凡的来信,信纸的褶皱里藏着千万知青写不出也寄不出的恋情。贺艾伦婚后生活的留白处理,形成"此时无声胜有声"的美学效果。
《封装恋情》是个精准的标题,"封装"是全文的结构基因,全文的隐喻系统。"封装"作为核心隐喻,贯穿始终,象征爱情被政治经济因素层层包裹。
作品以"恋情萌芽——封装起来——将要启封与压抑恋情——断绝恋情与再度封装——永远封装"的结构,完成对特殊年代的情感考古,在克制的叙述里藏着深沉的悲悯,于细碎的记忆中刻下时代的烙印。贺艾伦的半身照,从"接受心意"到"永久珍藏",见证爱情如何从鲜活悸动沦为标本式存在。车站送行时的"松手",利辛土路上的"情绪跌落",蚌埠分别时的"深吻",本质是对恋情的献祭。
1966年斜桥出发的汗湿衣衫,1972年利辛路灯下的并肩漫步,1974年淮河边小路上的独行追忆,照片的传递,蚌埠的深吻,一一都是切割成的"封装切片"。贺艾伦在1969年的月台托物传情,而"我"在几十年后的暮色中凝视,两个时空构成最残酷的封装。那句 “照片省识春风面,环珮不归夜月魂” 的慨叹,与昭君出塞相牵连,余味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