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最热闹的记忆,是县城的国庆节,但那时候人们并不说“县城”二字,也不说“城里”,而是叫“街上”,都是说“去街上转转”,或者“昨天刚从街上回来”。我家就住在街上的邮电家属院里,其实现在想来所谓的街上真的就是几条街几栋楼而已,好多楼宇背后还都是农民的土房,那些土房跟我在乡下见到的别无二致,门口养着狗,里面拴着牛,一个高高的草垛靠着围墙,墙外都能闻到牛粪的味道。
很多年后我读到《百年孤独》,里面描写的马贡多会时不时迎来成群结队的吉普赛人,带着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发明招摇撞骗。这让我联想到儿时“街上”的热闹非凡的景象,每到国庆假期,平时安静的街上会涌进来潮水般的人群,来自天南地北的卖艺人、马戏团、小商贩,还有骗子和扒手神奇地出现在这个只有几条街的小地方,附近村落的人也会争相赶到街上看热闹。国庆那几天到处都是人,人行道完全饱和,更多的人挤在车道上,反正那个年代也没什么机动车,并不影响交通,骑着自行车的人也只能下来推着车慢慢走。街上每走几步就会有一个由人墙组成的圈子,里面大多是跑江湖卖艺的,最常见的是硬气功表演,会有个上身黑红赤裸的大汉表演脑门拍碎砖头、喉咙顶弯钢筋,或者大吼一声把一块石板拍断。有些卖艺的是玩杂耍,脚下踩着独轮车还能把空碗用脚扔到头上稳稳接住。还有些没啥真功夫,全靠出乖露丑,我见过一个女人蜷缩成一团趴在地上,另一个广东口音的男人一屁股坐在她背上,戏谑地说道“各位,这可比真皮沙发还舒服”,人群哄笑中我看见被屁股压在下面的女人狠狠拍了一下男人大腿。如果远远就能听到锣鼓声和高亢的河南话,基本能断定是耍猴,我小时候挺喜欢看的,耍猴人跟猴子一样蓬头垢面,先是指挥猴子翻筋斗、骑自行车,唱一段五音不全的调子让猴子尬舞,然后就是猴子反客为主,抢过鞭子追着主人打,或者一只猴子突然从后偷袭,一个后空翻踢中主人臀部,想尽办法制造出能让围观的人群爆发哄笑的戏码。我那时个子很矮,被稠密的人腿夹在中间,从人腿的间隙里观看表演,那些腿长短粗细不一,对我而言就像一片树林,我跟猴子一样灵活地穿梭在密密麻麻的树腿里,扒拉着不同面料的裤腿和裙子,有时候扒拉半天走出林子,才发现自己搞错了方向。
稍微阔气一点的团体都是搭个帐篷收门票,不必靠人墙圈地,也不必托钵讨要演出费,这种场子入口通常会立着很大的宣传牌,上面尽是些猎奇怪异的图画,什么人首蛇身、连体人、花瓶姑娘、长毛野人,还有会说话的猪头怪,画风极为惊悚,好在我兜里也没有钱买票入场,否则童年阴影是逃不掉了。我有一次和表哥混进了一个特异功能表演的场子,在一个巨大的帐篷里,人群围地水泄不通,台上的主角是一个肌肉发达的猛男,拿着话筒宣布表演开始。音响发出的嘈杂音乐让鼎沸的人声毫无存在感,先是我已经司空见惯的拍砖和顶钢筋,完毕留下一地碎砖块和弯曲的钢条,接着他吞了几颗小钢珠,使出浑身力气开始运功,憋得满脸通红,一阵运功之后,小钢珠居然从他的眼睛里出来了,当啷一声掉进一旁的盆里,让人啧啧称奇。此人的看家功夫是霹雳掌,能用手快速搓洗烧得通红的铁链,火星四溅,神乎其技。后面还有一项“大埋活人”,入口处的宣传牌上标注的重头戏,不过表演者不是铜头铁脑的猛男,而是另一个看上去不修边幅、胡子拉碴的矮个子男人,猛男向观众介绍同伴,说他自小修炼闭气神功,可以埋在地下数个小时不用呼吸,说罢放下话筒招呼若干助手登场,打开旁边一个用木板掩盖的土坑,矮个男顺势躺进去,助手盖回木板,开始往上铲土掩埋,盖了厚厚一层土,末了还要几个人用脚把土踩实,我想要是这个节目表演失败,那里便是矮个男的长眠之处了。埋了同伴之后,演出继续,场地里不断有新的观众进来,几乎个个吞云吐雾,音响里的劲爆音乐震地人头晕眼花,后面的节目我印象不深,只记得还有生吞活蛇,看得我一阵反胃,表哥想走,但我还想忍着不适留下来看看那个被埋的矮个男是死是活,最后直到整场演出结束,他们终于把人挖了出来,矮个男面色苍白,被助手左右架着,看着有点魂不附体,不过总算兑现了招牌上的噱头。
除了那些卖艺的,我们会频繁光顾打气球和套圈的摊子,打气球用的是玩具气枪,靶子是几步开外的一整面彩球,付费挑战的人络绎不绝,但似乎没几个神枪手,基本都是一阵砰砰作响之后只有零星几个气球爆开,我旁观的时候总在幻想要是当兵的舅舅在的话,一定能把所有的气球挨个打爆,然后带着所有奖品满载而归。我们兜里的几块钱最多只够去套圈,我一次也没套中过,扔出去的竹圈被老板满脸堆笑地一一拾起,表哥倒是真套中过一包烟,结果很快被旁边一个大叔用三言两语和一把瓜子换走。
我印象中还有个场子是抽奖的,台下观众花钱买一张数字卡,台上的主持人不断地用乒乓球摇号,每摇出一个号,参与者便圈出一个对应的数字,直到有人圈出的数字连成一排就能中奖,我曾经亲眼见过最大的奖品被人拿走,一台崭新的摩托车,那名幸运儿从人群中脱颖而出,高兴地手舞足蹈,骑上挂着大红花的摩托车,像个明星一样对台下挥手,尔后拧动油门,在一众羡慕的欢呼中绝尘而去。
后来,我长大了,从街上搬走,那些热闹而奇异的景象就像童年一样一去不复返。不知道如今那里的人们还会不会说“我就住在街上”,或者“我刚从街上回来”。现在的街道越来越规整,卖艺的耍猴的再也没有出现过,想必都过上了富足的生活,再也不用东奔西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