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郑国,我正在不断下坠,突然我想聊聊什么,聊一聊,我的人生,一个,我不知道该怎么评价的人生,那就,从头开始吧。
在烟囱四立的年代,我出生在一家钢材加工厂附近的医院里,那一声啼哭,是我跟这世界的第一次对话。
父亲出生在河南,在从小,据母亲说,他从小是不听话的,给我素未谋面的爷爷奶奶惹了不少麻烦。他十八岁那年,他说他要出门,出远门,奶奶自然是生气的,“你出去了就不要回来了!”这一句气话,反倒是被他当了真,当他一脸冷漠的说要和爷爷奶奶断绝关系的时候,我相信爷爷奶奶是崩溃的。从我小到大,甚至连爷爷奶奶的死讯都没有听到过。
他只身来到广东,在番禺区定了家,他无依无靠的,户口却落下了,分到最近的一个大厂里,1970年,父亲似乎是预料到什么一般,发了疯一般的干活,就为了多升职,当然厂长也看出他的努力,不断提拔,也积累了一些财富,也是在这期间,父亲和母亲相识,两人迅速坠入爱河。
事实证明父亲作为一名机会主义者是非常优秀的。
在邓小平同志宣布深圳解放的时候,父亲就动身开始借钱,他动用自己身边的所有关系,能借的人都借了个遍,母亲当时虽然不是很能理解他近乎疯狂的借钱行为,但还是为他做好后勤工作。
在银行那边拿到最后一笔贷款后,统共近两万的启动资金,他选择开一家钢材加工厂。厂子很快轰轰烈烈的盖了起来,父亲选用最好的设备,加上他严格的性格和绝佳的机会主义直觉,在办厂第四年就还清了所有欠款。这一年,1991年,我出生了。
“孩子长大了一定要成为保家卫国的大英雄啊,就叫郑国吧。”
郑国,这小小的两个字束缚了我的世界,我自己就是我自己的国,从小,到大。成长的时间总是匆匆而过,我们抓不住一大把时间,但总能拦住那么一两颗鹅卵石。
作为一个厂长,我父亲他是绝对合格的,他将厂子越办越大,我们家的经济大梁被他一人挑起,母亲就专职在家里照顾我。
但很明显,作为一个丈夫和父亲来讲,他是极其不合格的,他会喝个烂醉,美其名曰是应酬,也经常夜不归宿睡在办公室,母亲皱的眉头一天天加深,她对父亲有怀疑,但是苦于没有证据,也说不了什么。
我的童年就是在母亲的叹息和见不到父亲的情况下度过的,直到那一天。
夜里十一点多了,母亲安抚我睡下后,在客厅一边看《红楼梦》一边等待父亲回家,时钟报响了十二点的钟声,母亲的目光从书上挪开,其实看到现在她也没翻过几页书。
“我不会给你开门的,睡你的办公室去吧!”她的表情像是在赌气,我觉得她就是这样想的。
话音刚落,熟悉的敲门声传来,父亲每次敲门都很有特点,他总会像用尽全身气力一般的敲门,像要把门拆下来一般。
母亲低眉叹了口气,“来了!”
门一开,父亲满身酒气的闯了进来,并未多言,一见面便吻上母亲的唇,一个很长又很漫有浓重酒精味的吻,母亲本来还准备发飙的,这一吻消除了她所有怒气,她的嘴角还带了些笑意,“你去沙发上躺着吧,我去做解酒汤。”
父亲并未应话,只是一只手要脱去母亲的围裙,然后近乎粗暴的把母亲扔在沙发上,这一幕正好被夜起上厕所的我看到,我没有出声,我心中已经隐约知道这并非什么可以大声喧哗的事情,所以我并没有出声。
父亲粗暴的脱去母亲的衣服,在沙发上做爱,力度很剧烈,似乎要将母亲活生生吞下一般,母亲的脸涨的通红,但是她并没有很反抗。
母亲是很标志的南方美人,丹凤眼加高鼻梁,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母亲的眼睛,她的眼睛里似乎有星辰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看不真切。
母亲的眼睛中隐隐有泪光,但是我看到的更多是开心和兴奋,或许是因为这也证明她之前对父亲的猜测都是错的吧。
我并没有看太久,因为我觉得无非是重复的动作,看一会便失去了兴趣,回到房间沉沉的睡去。
母亲和父亲又鱼水了半个小时,母亲轻轻依在父亲怀里,他已经睡去,母亲不想动,怕吵醒他,母亲抬头看着眼前人,除去不怎么着家,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父亲突然惊醒,看着依偎在怀里的身影,迷迷糊糊加上太黑,看不清楚。
“小……小李呀,又给你……嗝……添麻烦了。”
可……母亲姓何。
父亲说完又死死睡去,母亲从他怀中抬起头,原本布满迷雾的眼又蒙上一层纱。她轻轻地抽离了父亲的怀抱,去卫生间给自己好好的洗了个澡,来到我的房间,把我搂入怀中,眼泪浸透了我的睡衣。
第二天,家中免不了一阵腥风血雨,我只是看着父亲和母亲你一句我一句的吵着嘴,没有插嘴,我也知道我什么都说不了。
父亲自知理亏,说了两句不说了,母亲也从来不是那种咄咄逼人的人,这场架以一种很诡异的气氛结束了,空中火药味弥漫,只需一粒火星,便可将这个家庭炸的如烂泥一般,但,它就这么结束了。
更令我诧异的是两人并没有离婚,只是父亲和母亲分居住,他睡在办公室,很少再回来,钱是给够的,我的学费以及生活费他都算的刚刚好,每次多出来不少,还给他,他说应急。
他似乎并不在乎我这个儿子,从来没有来看过我,更别提其他的父子间的互动了,也是,连父母都不管的人,还能指望对儿子多么上心吗?自然是不能的。
他们吵架那年我五岁, 我在母亲的哭泣和对父亲的咒骂中长大,我没有过朋友,慢慢的,我也常常会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发呆也好,看书也罢,渐渐习惯一个人。
父亲很少再回来,只是在几次喝醉酒之后回来过,目的也很单纯,在外面受了气回来在我们头上撒气,母亲每次的鼻青脸肿都烙在我的心中。
这年我十一岁生日,父亲仍然没有回来看我,虽然他该死,但是他毕竟是我爸,我看着家里的那扇门,手在座机上停了半天,还是拨了出去,“爸,今天我生日……”
“哦,要钱吗?我给你妈打过去。”
“你能回来陪我过生日吗?”
“我今天还有场应酬,没空,给你打点钱,让你妈带你去吃点好吃的,生日快乐。”
“嗯。”
我挂了电话,母亲也听到了,她瞪了我一眼,把订好的蛋糕端上来,“赶紧吃你的!”
夜晚,熟悉的敲门声传来,母亲很显然听出了那个敲门声属于谁,看了我一眼,我有点兴奋,她眼神示意我坐下,走到门前,打开了一点门,“你来干嘛?”
扑面而来的是记忆中的酒精味,他朝我挥舞了手中的玩具,“我给我儿子过生日,这点权利我还是有的吧。”
母亲回头看了我一眼,见她脸上阴沉的眼神,我也收起了笑容,不敢多说一句话,父亲并不在意她,侧身挤了进来。
“没你的饭!”
“吃过了。”
他不再说话,母亲看着我,我又一次感觉到了这种窒息的气氛,作为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我实在不知道我该做什么。
母亲坐到我旁边,“小国啊,你先回房间去,我和他要谈一点事。”
“嗯。”
我承认,我恨父亲,但是我再怎么说也是他的孩子,我眷恋有父亲的感觉,在学校里他们议论的就是我为什么没有父亲,我受够了,我真的受够了,我不过是想要一个平平安安的家庭而已。
我走回房间,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你回来干嘛?!我们俩好好的,你……你……”母亲有些急,语气中不自觉地带了哭腔,
“我回来自然是有事情要做的。”父亲收起进门的笑容,语气平淡的说着,从玩具袋里掏出一张纸,放在餐桌上,母亲拿了起来,看了一眼便大吼着,“要离婚是吧,好!离!”
“既然你这么好说话,那我们就明天去民政局办一下手续。”
“等会!财产我要分一半!”
“你知道那是在做梦。”
“那是属于我的一部分,就这么点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这基业是我打下来的,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给你这么多是看在郑国的面子上,他毕竟是我儿子,你算个什么东西?”
母亲不说话了,沉默如潮水般席卷了这座房子,风声驱散了死寂,母亲叹了口气,“你走吧,明天我会去你厂子里和你谈这件事,你不要再多说什么了。”
父亲商酌了半分,却也只是说了一句,“行。”
母亲沉默着,我也不知道要不要打破这个僵局。
随着一阵开门关门声,屋子里彻底死寂下来,我看到了母亲湿润的眼眶,“睡觉去!”
我躺在床上,久久睡不下。
凌晨一点的钟敲响,母亲走进我的房间,她没什么表情,反而显得她格外恐怖,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妈?还没睡?”
她挤出个微笑,“小国啊,我和你商量个事呗,你答应一定要答应妈妈哦。”
一种不好的感觉涌上心头,我只应着,“什么事情?我答应你。”
她舒展了一下僵硬的表情,“明天上午我们去你爸厂子里,你下午把他约出来,不管用什么理由,骗到家里来,我和闺蜜出去逛街,你……”她顿了顿,那双平日里朦胧的眼睛忽然明亮起来,“杀了他。”
杀人?我恨他,但那毕竟是我的父亲,我看着眼前的女人,一时说不出话,这对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来说,太惊悚了点,“我……”
“我知道你也很为难。”她轻轻环抱着我,“但是啊小国,他不是个好人,你也恨他对吧,杀了他,你会拥有所有东西,金钱,地位,美妙的人生,可是啊,你不杀了他,你什么都没有了,所有东西,包括我也会离开了。”
我的身子剧烈地抖了一下,不是因为母亲的话,而是后背上寒冷的刀锋划过皮肤的触感,我猛的意识到,眼前这个女人并不像她看上去那么冷静了,如果我拒绝她,她即使死,也会带我一起。
“好。”
至于报警一事,我根本没有考虑过,报警的话,母亲会被抓起来,我也什么都得不到,母亲也会恨我,我的抚养权也是在父亲手中了,和那个人待在一起,实在不如让我去死了。
在交代了各种细节后,凌晨三点的钟声敲响了,我很快睡下,母亲看着我的脸,抚摸了一下,我看不清她的眼,视线里都是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她呆了十分钟,叹了口气,毅然决然地离开了房间。
次日九点,“假我已经请了,现在去你爸厂里。”母亲换上了一套稍显正式的女士西服,把头发挽了起来,脸上也画了淡妆,比之前更显干练。
我们来到厂里,一路上我不敢看父亲,我怕他看出我和母亲的计划,母亲和父亲谈了一下,确定次日早上十点离婚,财产加了一些,这自然是无所谓的,下午才是重头戏。
下午很快到了,中午时分母亲又一次重复了各个流程,然后出了门。
我迟疑的拿起电话,拨通那串熟悉的数字,
“喂爸,妈叫你来家一趟,她又说说财产她可以不要了,但是要当面聊一下。”
父亲愣了一下,“你妈呢?让她跟我说话。”我连忙说着,“你不来就按上午说的办。”
不久,父亲就敲响了门,但是门没有关,“门没关直接进来吧。”
父亲走了进来,我跑到玄关给他拿拖鞋,他坐下换鞋,又是一股熟悉的酒味,或许中午也有应酬吧。
我把他拉到沙发上,倒上一杯早就准备的水,那里有母亲准备好的安眠药,母亲常年精神衰弱,有安眠药才能睡得着觉。
我端上去,他并未怀疑,只是问了我母亲在哪。
我打着马虎眼,说是她去准备材料了,很快,药效起作用了,再加上酒精刺激下,他很快就睡了过去,我拿着那把小刀,刀面光滑,印着我微微颤抖的脸庞,我咽了口口水,闭上眼睛,将刀狠狠刺进他的胸口。
父亲猛然惊醒,但是药效还没过,他四肢无力的挣扎,我看着他震惊的表情,几次几乎拿不稳刀,他拼了命地挣扎,我嘴唇一直在颤动,我似乎在说些什么,但是我自己也不太清楚了,或许是道歉吧,又或许不是。
不一会,父亲就不再乱动,他最后的眼神还是震惊和不解,最后一刻他似乎……在说,“为什么?”
鲜血溅满了我的脸,我的衣服,我的所有,铁锈味充溢着房间,我这才开始感到害怕,双手忍不住的颤抖,我也想问为什么,我不知道啊,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好像,杀了人?我摇摇晃晃的走到电话旁,“喂,妈……已经解决了……”
“嗯,我知道了。”
母亲的声音冷到极点,我此刻却没有心思再注意这些,血液是粘稠的,我已经感到它黏住了我的五脏六腑,我寸步难行,我冲到浴室,用水不断冲刷着这些殷红。
刺眼的深红洗刷着他生前的罪恶,我又一次站在血泊中,窗外夕阳将至,将血液晒的更加艳丽,在血液的反光中,我看不到什么是未来。
我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坐在地上看着父亲的尸体不住颤抖,母亲带着警察夺门而入,不必多想,我被警察带回警局审问,母亲的眼睛哭红了,是该说她演技好呢?还是真的为他伤心呢?我从来都看不透她。
其实也没必要审问,我全盘托出,当然,是母亲教我的措辞。
“我恨他,他在我小的时候就家暴,每次喝完酒就打我妈,甚至打我,整天人也见不到,都是母亲在照顾我,就这样,他还打算离婚!但是……但是我杀了他……他……他就那么倒在我面前……”
在把台词念上一遍后,警察也不再多盘问,物证齐全,手法明确,嫌疑人自首,这就是个定死的案子。在过了一个星期的等待结果后,由于未满十四岁,我得到了十年的少管教育,以及一大堆的无足轻重的处罚。
坐在去少管所的警车上,霓虹灯照在我的侧脸,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留下了一滴泪水,我这辈子……好像也就这样了吧。
过了一个月,母亲作为父亲在此地的唯一亲属,自然是获得了父亲所有的遗产,她坐在我面前,只是隔了一个玻璃窗。
“我马上保你出来。”她显得很是着急。
“里面挺好的。”我却冷淡道。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她并不能理解我的想法,似乎我也没有跟她说过。
“没有为什么,我想再待一段时间。”沉默片刻,我才说着,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外面的世界,我不知道该怎么与外界相处,我这时才忽然醒悟,母亲说的美好的人生,早在我五岁那年便已消失殆尽。
“那……好吧,你想待到什么时候?”母亲一向支持我的想法,除了那一次。
“一年,一年我再出去。”
“好。”
十二岁的生日那天,我走出了这个地方,一开始母亲倚着她的车,看到我后走上前来,“出来就好,我给你安排个学校去上学。”
“嗯。”
我回归了正常的生活……吗?自然是不可能的,没有一所学校敢收下我这个杀了人的孩子,很明显,也不会有哪个孩子愿意和一个弑父的人玩,本就身边空无一人的我,如今更是孤独。
索性我也不上了,留在母亲身边学习业务,以后不说继承产业,起码要到个饿不死的地步。
十一年的时光很快过去,留在母亲身边的我觉得深深的空洞,我迫切的想出门,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妈,我想出去转转。”
“去哪,我让司机陪你去。”她头也没抬,这是件很小的事情。
“我想去自己旅游。”
她抬起了头,有点疑惑的看着我,但很快又释然。
“出去看看也好,卡里有一万块钱,够你半年了吧,不够再给我说。”
她从包里掏出一张卡,我接下卡,没多说什么,在出办公室前,我回头看了一眼她,年近半百的母亲,仍掌控着公司几乎四分之一的股份,并执掌整个公司,丝毫没有想休息的感觉,但公司也在她的运营下飞速发展,在全国市场也有一定的话语权。
没再多想,我回到家中,母亲是念旧的人,尽管再有钱也没有换住处,我回来并不是收拾东西,而是和一个小女孩告别,她就住在我隔壁。
她叫张绫念,一个很好听的名字,虽说比我小了八岁,但这却是我唯一一个朋友,真真切切的朋友。
我敲响张家的大门,“张叔,绫念在家嘛?”
随着一阵拖鞋拍地的声音,一道充满活力的身影打开了门,“哥!找我有事吗?”
“我要出去旅行一段时间,这些天就不陪你玩了。”
她的脸上露出一阵失望,“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诶,我每个月给你寄明信片怎么样?”
其实高中生的快乐也很简单,她立马又露出了笑容,“那就说好了!你给我寄信!”
“好。”
回到家中,我简单收拾了东西,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带走的,无非是几件衣服,几本书,一个MP3而已。
到了车站,我不知道要去哪,“请帮我来一张最快发车的票,不管去哪里。”
终点是哪我并不在乎,我也不在乎沿途的风景,无非是睡上一觉,起来看会书而已。
第一站,昆明。
昆明的雨是极多的,这座城市也是数一数二的美,在逛完一些著名景点后,我想去昆明的小巷里走走,未曾设想天气说变就变,又下起了小雨来。
我连忙走进路边一家咖啡店里避雨,为了避嫌,还是点了杯可可。古典的小提琴曲点缀这家仿古设计的新店,店里人并不多,办公的也有,聊天的也有,倒没什么人是真正来喝一杯咖啡的了,反正也没人在意不是嘛?
我端过热气腾腾的可可,坐在了一个作家的旁边,他拿着一杆精致的钢笔,略泛黄的牛皮纸,在写着什么,我有些好奇,便伸头去望。他感受到了纸上的阴影,回头看着这个影响他写作的不速之客,我连连收回目光,“对不起对不起,你继续。”
他却毫不在意,反而来了兴趣,“小伙子不是本地人吧?口音不像啊。”
“昂对,旅游过来的。”
“昆明没什么好玩的,要我给你推荐两个地方吗?”他倒是热情。
“不用了不用了,我今天下午的火车。”其实我并没有什么打算。
他叹了口气,自嘲般的笑了笑,“旅游,害,旅游有什么好的,无非是从一个自己厌恶的地方,去到别人厌恶的地方,精疲力尽的把钱花光,再回到自己厌恶的地方,继续无所事事地生活。”
我笑着不回应,小口抿着可可,窗外的雨没有停的意思,他又开口道,“准备去哪?”
“不知道,随便买个最快发车的票,听着歌看着书,去一个不知道目的地的地方,这样不好吗?”
他听了我的话,兴奋了起来,“怪有意思的,你为什么不记录下来,这种自由的心态和飘散的态度写出来的东西一定大卖啊!”
我愣了一下,笑了笑,“不是不行。”
他又和我聊了会天,天不知在什么时候又放晴了,我的可可也正好喝完了,“有缘再见吧。”
“你叫什么?”
“过路人而已。”我并没有打算给他说这些。
又是随便买了张票,这次我的旁边坐了个大妈,她拿着张照片一直看着,我瞟了一眼,应该是她女儿,我没有多问,本来人家就跟我没什么关系。
第二站,贵阳
准确的说,是在贵阳旁的一个小城,这里没什么好说的,酒自然是必不可少的,我买了两瓶茅台,说寄回去给母亲尝尝,虽然她肯定不缺就是了。
说到寄东西,我给小绫念寄了封信,说了说最近的事情,给她带了两张明信片。
路过一个巷子的时候,我听见了一些奇怪的时候,好像是女人的哭声,以及扇巴掌的声音,来不及细想,我把酒扔在巷口就冲进去。
眼前是一个男人拽着女人的头发,把她往外拖着,女人鼻青脸肿,手上的淤青说明这不是偶然事件,眼前的女人,和母亲的身影莫名重合,一股恼怒忽然涌上心头。
我冲上去将男子按在地上一拳打在他鼻子上,再打到他脸上,“老子!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家暴男!”
男人很明显也懵了,一时没反应过来,听了我的话,猛的清醒,“你他妈谁啊!我打我老婆关你什么事!”
他喝醉了的口气愈发激怒了我,我又一拳将他的鼻子打出了血,一拳又一拳,女人在一旁哭着拉我,手上的鲜血也越积越厚重,越积越粘稠,这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让我回忆起了那片血泊,那片记忆中的血泊,我猛得站起,拼命甩下手中的粘稠,见家暴男想站起,我一脚又将其踹倒,撂下一句狠话,“老子再见你打女人,见你一次打你一次!”说罢飞快地逃离了这个地方。
我转头朝巷子外跑着,步伐有些踉跄,巷口的酒也被我忘下,我几乎是飞奔回酒店,路上有没有人看见我手上的血,我根本没去注意。直到拳头上的血凝固了,变成红褐色的碎片散在床上,我缓过神来。
脑中不断回放着父亲胸前的那把小刀,从心脏里迸发的殷红的血液,我以为我放下了十三年前的那场惨剧,未曾想到它早就将我的心染成了血里的铁锈味,初闻淡漠,细嗅无处不在。
我在酒店的浴室里,极力的冲刷着手上的罪恶,淋浴的水从眼角划过,我一时也分辨不出掉下的到底是泪水还是什么。
冷静下来了,我还是有些后怕,又一次回到了那个巷子,巷口的酒不出意外的丢了,不过我这次来也不是为了那两瓶酒。
那个地方,只有淡淡的一小摊血迹,夫妻俩已经不见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也不能做什么,盯着那摊血发呆,叹了口气,却还是离开了。
火车上,一对老夫妻坐在我的前面,老大妈看出了我有些害怕,主动和我搭话,“孩子……怎么了?”
我抬头看了看她,又低头看了下手,摇摇头不说话。
她却很是自来熟的说,“诶呀,一看就是和家里吵架了赌气跑出来的吧,都是一家人,没有什么说不清的,听姨的,这两天好好玩,回去道个歉就好了。”
我别过头去,不说话,她自讨没趣,也就不再和我说话。
第三站,成都
“成都是个好地方啊。”
下了火车,已经是深夜了,一路上思绪纷杂的我自然是没吃东西的,随便去了一个路边小馆里,老板这么说道。
我点了菜,特地嘱咐一句,“老板来瓶白酒。”
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大叔,头顶半秃,人看上去倒是很和蔼,“诶嘿嘿,来咯,小娃娃不要喝多酒哇。”
我对他这种自恃长辈的做法很是反感,“谁是小娃娃了,让你上就上,那么多话呢。”
他愣了一下,又是笑了笑,开店这么多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那你慢用撒,不够的话再点诶。”
我不再说话,低头继续思考今天的事情,老板仍是一脸笑呵呵的,“你要的菜齐了诶,请慢用撒。”
我的思绪被拉回,嗯了一声低头吃了起来,到底是什么味道我根本不知道,也根本不记得,倒是那瓶酒的味道我印象深刻。
酒是不大好的那种,大概二三十多度的样子,闻着并没有清香,反倒有点呛人,一口闷下,刺喉是有的,但是就一会,到了胃中更多的是一种火一般的灼热感,回味一下,有一股高粱的味道,比醪糟更烈的味道穿透的不是胃,而是我疲惫的灵魂。
我一杯又一杯的灌着,不知不觉酒没了,菜却没吃两口,眼前的一切似乎重影了起来,脚步也晕乎乎的,似乎踩在棉花上,下一步就要飞起来的奇妙感觉,但是好在我意识还清醒,“老板,结账。”
老板走了过来,“孩子,我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但是我知道你肯定是困在你自己的误区里了,不管什么事,只要是困难,都只是你给你自己设置的圈圈,低着头与它死磕做什么?抬起头,你明明能越过去的,不是吗?喝的醉醺醺的又不过是对自己的惩罚。”
我虽然晕,但是我还清醒,我没有反驳他,“叔,对不起……”
“对不起撒子嘛,不用对不起。”
“我不该……对你那么吼。”
“哦哦,没事撒,你现在喝的跟个瓜皮一样,还是赶紧回家去吧。”他笑了笑,轻骂了一下。
我也没在意,“嗯好。”
我走出了饭馆,小小的饭馆仍然亮着灯,在这漆黑的街道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老板的影子顺着灯光照着我离开的路。
我不知道我该去哪里休息,怎么开了个房间睡下的我也完全不记得。
成都,这里似乎真的是个好地方。
我在这地方停留了长达三个月,和老板熟识了,没事聊聊人生,喝喝小酒,和张绫念写信,寄一些这里的风景明信片。在这座慢节奏的城市,我倒是也过的自在,只是我终究不能久留。
我又一次踏上了旅途。
第四站,武汉……
第五……
第六……
……
在第十站,我却是暂时停下了这旅途的脚步。
第十站,开封。
在武汉的时候,我就已经过了一个没有回家的年,给母亲,绫念写了封信之后便再次动身,手机已经有了,我却仍然喜欢写信,母亲也并不干涉我的旅程,从不主动问话,我也很少给她通话,每两个月她会给我打一些钱过来,当然是比较多的。
我便与绫念聊天,每周一次,她用家里的固定电话,倒也是乐在其中。
开封站,风景倒是没有什么,大多都是历史建筑,我并不感兴趣,随便逛了逛,一两周的时间便有了离开的想法,在去火车站的路上,出现了我未曾设想的情况。
搭上去火车站的顺风车,我没有多说话,带上耳机,靠在窗边发呆,或者说是欣赏风景。耳机的一些歌现在听来依旧是经典,车上的一家人热热闹闹的聊着天,偶尔也带上我拉拉家常,我也会客气的回两句。
窗外的风景总是一成不变,来来往往的车,匆匆忙忙的人,每个人都为了自己心中的理想和未来踏上去火车站的路,成功的又有几个?可是,我也想这样,我这种所谓自由自在的日子,还有多久才能结束?我不知道。
正当我思来想去的时候,车子突然一阵急刹,车主骂骂咧咧地下了车,我刚摘下耳机,突然从车的另一边窗子清脆的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
玻璃碎片从我的鼻尖飞过,世界像慢动作一般,我的思想一片混乱。坐在那窗边的小弟弟被破碎的玻璃扎了个满身,血流不止。
我连忙下了车,第一反应是要跑,看到车主和那人扭打在一起,我犹豫了一下又冲了上去。
警也不知道是谁报的,约莫十分钟左右警察便带走了我们,我一片空白的大脑这才平静下来,一来检查行李,二来赶紧询问警察同志什么情况。
这一问才知道,那人是个极端分子,见日本车就砸,车主的车是本田的,自然也是被对方抵制的对象,一家人多多少少的受了伤,我在其中其实并没有怎么受伤,看着一家人苦丧的脸,我有些不忍,从银行卡里拿了钱,就给我自己留了一百块钱,给他们垫上了医药费,多余的就给他们应急用,我看着银行卡中的余额,有些后悔,但是咬咬牙还是走出了医院。
出了医院,我给母亲打电话,却怎么也打不通,给张叔打电话,他却是什么也不知道,我感到有些不妙,想回去看看,火车票钱却不够,我一向是随便坐,大多比较近,火车票也没超过一百的,如今一远,一百竟然不够用。
当时我并不知道还有慢车便宜一说,又不好意思再从车主一家要,只得去一家正招临时工的饭馆打工。一拿到差不多的钱就走人。我也不好意思从张叔开口要钱,只能是这么干。
临时工的工资不高,再快也要一个多星期才能够回去的路费,我也没有着急,母亲绝对是靠谱的,我根本不相信她会出什么事。
店主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经营一家小饭馆,听说是老婆离婚了,一个人经营有些困难才要招工的,他有一个女儿,大概六岁的样子,长得可可爱爱的,她小名叫熙熙,我们也就跟着叫。
但是熙熙不怎么喜欢说话,在几个临时工里也就是和我熟一些,可能因为我在她身上看到了张绫念的小时候吧,反正还是觉得很亲切的,在外面这么久了,看着灯光交替,总也是想家的。
熙熙对老板很害怕,一开始我是没有当回事的,孩子害怕父母实在太正常了,直到那天,我听到熙熙无意间说着,“爸爸有时候会让我到房间里教我东西。”
可能是从小经历的黑暗太多,我不知怎么的突然警惕起来,我装作不经意地询问着,“老板在房间里会教你什么哇。”
熙熙的表情忽然紧张起来,她连连摇头,“爸爸不让我说……他说要被别人知道了就打断我的腿。”
我咽了口口水,似乎……确实出问题了,我轻咳一声,把头俯下去,用尽可能温柔的声音说着,“没事哇,哥哥你还不相信吗?我肯定不会告诉你爸爸的,跟哥哥说说,好不好?”
我强忍着握拳的冲动,看着熙熙的大眼睛,那双眼中还没有被污染世俗的污秽,我不忍心让她遭受足以影响终生的损害。
她犹豫着不想开口,我也不再紧逼,给她拿了根糖,“如果有哪里不舒服一定要来找哥哥哇。”
她点点头,接下棒棒糖开心地离开了,我真心希望我的猜测是错的,但这个世界明显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美好。
两天后,我们店里有人来闹事,老板被打了一顿,看他的样子,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安慰,我看着熙熙害怕的神情,不妙的预感猛然敲击着我的心脏。
那一晚我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窗外的星空被城市的灯光遮蔽,我看不见指路的星星,也看不见迷人的风景,这里只有闷热的员工宿舍,只有舍友的呼噜声,我窗前本来有一束盛放的小花,前些日子的雨将它摧残的只剩花蕊,我看着花蕊,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第二天,我看着老板,打了个招呼后好奇的问着,“老板,熙熙呢?她今天不还要上学吗?”
老板的表情不自然的抽动一下,随后别过头去,“她发烧了,还在睡着呢。给她请假了。”
我心中警铃大响,我想起昨天熙熙那恐惧的蜷缩,一股无名火气从心中燃起,我抿着嘴,“这样啊,我能去看看她不,我这边还带有点发烧药。”
老板立刻警觉起来,“不用不用,已经吃过药了,让她睡一会就行,赶紧干活吧你,不好好干扣你工资啊。”
我压下心中的怒火,点点头干活去了,老板每天上午都会去打牌,那段时间里,我完全可以去找熙熙,不能急一时,上午没一会,老板也确实去打牌了,我悄悄的溜上他们父女两的房间,拧了一下门把手,打不开,我轻轻敲了敲门,“熙熙,熙熙?”
熙熙的声音从里面传来,“郑哥哥?”她的声音不像之前那般清脆可爱,反而沙哑不堪,似乎说话就让她忍受了巨大的痛苦。
“是我,你把门锁了吗?”我连忙接着话,其实根本没有问的必要,怎么可能是她锁的呢?
她沉默了一下,“不是,爸爸锁的……”又是一阵沉默,她忽然开口,“哥哥,爸爸打我……他也好凶,他……好像不是在教我东西……他像在打我……我尿尿的地方好痛,嘴也好难受……哥哥,我……不喜欢爸爸,我讨厌他……”
尽管早有预料,但从她口中得知这件事,我还是难以抑制心中的激荡,我死死咬着牙关,不让自己心中的脏话骂出,却还是根本绷不住,“妈的!傻逼东西!”
我看着那有些陈旧的门,几次想破门而入将熙熙救出来,逃离这个对她而言地狱一般的地方,我强忍着气,“爸爸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熙熙沉默的更久了,“妈妈走之后……他生气的时候总是说,我不是他女儿,是别人不要的孩子。是……”
“是什么?”
“小杂种。”
“操。”我又忍不住骂了一声,到这个地步,我怎么也能知道是什么情况了,那个人渣的老婆出轨了,女儿是妻子和外面男人的,他看不惯熙熙,所以把自己的兽欲发泄在这个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身上。
一个大胆又熟悉的计划又一次从我那被血液浸透的心脏中复苏,“杀了他!”
回去的计划被我抛至脑后,差不多三天之后,熙熙才可以下床正常活动,我借机会问她,“如果,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你再也不用见到爸爸,你愿意吗?”
熙熙却异常的现实,让我都是一愣,“那,我在哪里吃饭呢?”
我沉默片刻,“你愿意跟我一起生活吗?”
她的大眼睛惊喜地看着我,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信任我这么一个认识不到一个月的陌生人,那份天真,那份纯真,看得我愈发地痛恨老板,“畜生!”
她答应我,解决之后就跟我一起生活,哪怕代价是杀死她的父亲,或许她还不能理解杀人是什么概念,我也不忍心告诉她,虽然,她会沾上血腥,但我仍不愿让她了解太多这里面的黑暗,也许是自欺欺人吧,怎么也好。
我为她规划好计划,一切都是那么熟悉,我似乎看到了母亲那时的歇斯底里和孤注一掷,她是难以忍受父亲的一切,可……我呢?
我忽然想到了自己,看着眼前这个仅有六岁的孩子,对啊,她才六岁啊,就承受着被父亲强奸,杀掉父亲的巨大压力,连我都成这个样子了,她还能正常的生活吗?
我还有母亲为我撑腰,她还剩谁?一个连抚养权都不要的母亲?还是素未谋面的生父?甚至我这个选项都不是一个好选择,她……真的能快快乐乐的长大吗?她……真的能不被黑暗的现实压垮吗?她……真的知道自己的未来吗?
她什么都不知道!
我看着认真盯着我往下说的她,很可爱,很天真,她,才六岁。她,不可能承受的了那种在铁锈上行走的未来!
“熙熙,我们还是报警吧。”我长叹口气,还是妥协了。
一周后,从警察局里出来的我身边跟着熙熙,老板对侵犯一事供认不讳,因为情节严重,而且大家都异常生气,心照不宣的,老板被判了无期,本来熙熙的抚养权要交给她的母亲,但是她的母亲和丈夫出国了,而且明确表示不想要这个抚养权,我的年龄又不够,没办法,只好将她送进孤儿院,等回去找母亲来领养。
说到这个,母亲这么久了,还是没有联系上,我也有些奇怪,不过也没有多想,反正等会就回去了。
去孤儿院的路上,熙熙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哥哥,你真的会来接我吗?”
我拍了拍她的手,“肯定的。”我的手机忽然响了,我一看,是这几天办理我们这个案件的老警察,我连忙接起,“王警官,有什么事情嘛?”
对方有些窘迫的声音传来,“小郑啊,要不你们也别去福利院了,我跟我家里那个商量商量了,我们的儿女也大了,正好,找个孩子陪陪我们。你觉得呢?”
我立刻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你们想收养熙熙?!太好了,太好了,我问问她。”
“诶不急不急,还是要问问孩子愿意不愿意。”
我将事情告诉了熙熙,熙熙看了看我,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似乎可以说话,“我跟着王叔叔,他不会打我吧……只要,不打我,有饭吃,你能来看我,我……都可以的……”
我听到这话,鼻腔一阵酸涩,“不会的,王叔叔是警察,警察不是坏人,我会经常给你打电话的,我不会不管你的,如果想来,也可以来找我玩。”
“好哦!”
最后,我坐上了回家的火车,熙熙被王警官收养了,走之前她还很不舍地哭了一场,不管怎么说,这边的事情终于是落幕了,我也要回去看看家中是什么情况了,母亲已经三个多月联系不上了,说完全不担心也是不可能的,但……能出什么事?
经过长途跋涉,突然间坐这么长时间火车的我不禁感到一阵头晕眼花,试着打了个电话却仍然没有人接,我松了松脖子的骨头,走出火车站,随便拦了辆车,决定先回家,不管母亲在不在,我得先洗个澡,将近一天的硬座实在让我舒服不起来。
母亲是个恋旧的人,纵使这个房子里出了人命,她也不愿意搬走,或许是对父亲的惭愧?我不知道,这对我来说……算不得什么重要的事来思考。
拿出钥匙,轻轻的推开门,“妈,你在……”
眼前的一幕让我直接僵在原地,房子灰尘积了厚厚一层,一看就是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住进来了,我才走了大半年啊,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顾不得收拾自己了,张叔就在楼下,他肯定知道点什么,我连忙跑下楼去,张叔似乎不在家,我一拍脑袋,是了,人家还要上班呢,我真是急坏了,我想了想,还是给张叔打了个电话。
“喂?是小郑啊,有什么事情吗?”
“我家……我妈……额……我……”我本来就不怎么会说话,这一急更是难以表达清楚,好在张叔也大概明白了我想说什么,连连安抚我。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别急孩子,你妈跟我说了这事,她让你回来了就去她公司,找李天明,她说把东西交给他了。别急昂,我听说她只是有点事,不会出什么问题的昂。”
“好的,谢谢张叔。”我连忙挂了电话,急匆匆地往母亲的公司赶,我的心脏忽然揪的生疼,莫名的不详压在我心头。
我去了公司,前台姐姐还是那个我认识的姐姐,她看到我似乎有些惊讶,立刻说,“你是不是来找李总的?”
我点了点头,并不有什么表示,这种事情告知一下接待就可以了,也实在是正常的很,然后我就听到了一个让我镇定不下去的消息,“你说我妈离职了?!”
接待姐姐点点头,“对哇,公司里的人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呢!李总也不让讨论,就跟我说如果你回来了就直接让你去见他。”
我狠狠皱了皱眉,李天明……这人我不是不认识,之前也是跟在我妈身边的一个骨干,算是公司老成员了,为什么……会这样?
现在公司的情况是李天明揽了母亲的那一部分股份,切一半下发给董事会其他成员,相当于自己拿一半分一半,自己独掌了大头,坐在了董事长的位置。
那……母亲到底出了什么事?能让她将自己的半生奉献全部抛弃,甚至把我也扔下,一个人逃了出去?怀着这种疑惑,我走进了曾经属于母亲的办公室。
李天明就坐在那里,他见我进来,推开了面前的电脑,自顾自地从抽屉里取出一封信和一个合同。
“回来了啊。”他笑着看着我,“你母亲给你留了一些东西,把这个字签了就可以拿到了,当然,你可以先看看信。”
我并不接话,拿过信封,没有被拆开的痕迹,一打开,映入眼帘的便是母亲的字体。
“亲爱的儿子,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知道在哪里漂泊,我犯了天大的错误,身上背负了巨额的债务,抱歉我的儿子,我不能陪你到老了,这钱我实在还不上了,你适合安安静静的生活,这种颠沛流离的日子我一个人就够了,我给你留了点钱,这是我最后的财产了,你从小挥霍惯了,也要懂得节省点花,老老实实找个好人家,过个普普通通的日子,那套房子,你就住着吧。对不起儿子,我没能给你一个家,连一个港湾都没能给你了,不要找我了,我不会让你找到的。勿念,何丽。”
信意外的简短,像是没有多余的时间给她长篇大论了,我看完信,又看了一遍,这才抬头看向李天明,“我妈,她,犯了什么事?”
李天明叹了口气,“她去赌博,把自己的身家基本都搭进去了,然后收不了手,最后赌一次却输得一塌糊涂,把股份什么的都贱卖了,只给你留了一点点,然后人就消失了,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这老狐狸的话,我只能信三成,赌博应该没问题,贱卖肯定不是自愿的,留财产绝对会被吞一部分,不过……我拿什么去争?母亲并未留下明确的资料说多少钱是我的,他们能给我就是他最后的良心了。
“我知道了,我大概还能拿到多少钱?”想明白这些,眼下最重要的便是把母亲给我留下的财产拿到手,找母亲肯定要去找的,但是我现在吃饭都快成问题了,还是先解决这个问题算了。
“算下来是三万的现金和那套房,这些钱足够你开个小店,过日子舒舒服服了,如果你想在公司工作,那公司也会尽可能的支持你。”
我利索地签好字,“不必了,我自己出去。”
李天明的眼中闪过一丝情绪,我看不懂那是什么,似乎……是怜悯?我没有心情在这里分析这个老狐狸的眼神,带着属于我的那份合同往家走去,剩下的李天明会解决。
回到家中已然是尘封已久的感觉,看着许久没有人烟的家中,我还是决定先将家清理一番。经过大半天的忙碌,我躺在沙发上思考,我接下来要做什么?
看了一眼时间,发现张绫念马上就要放学了。有半年没有见到这小丫头,说实话,还有点想她。我跟张叔打了个电话,说夜晚我去接她放学。张叔也难得自在,当即就同意了。
好久没有回到老家的这片地方,我享受着这份宁静,同时一边走一边思考母亲到底能去哪里?我并不认为她会遭遇什么不测,说句不好听的,能逼着儿子把老公杀了的女人,这份心狠手辣明显表明了,不是所有人都能动摇她的意志的。
不知不觉的我已经到了高中门口,张绫念今年也就高一,放学也还算早,没有等很久,我便看到了她背着包从门口走出,我刚想叫住她,却发现她的情绪有些低落。
下意识的我没有喊她,而是跟在她后面想看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的潜意识告诉我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在她身上。
9点多的广东,说晚也不晚,还是灯火通明。看着小丫头一个人落寞的背影,我莫名有些心疼。她在学校里没有朋友吗?走过了两个街区,这一片没有路灯,黑的有点令人生畏。
远远的我看到一两个地痞流氓拦住了张绫念,他们用色眯眯的眼神看着他,不时用手去挑逗。张绫念似乎很害怕,拿着包一个劲的往后退。
我皱了皱眉,一步作两三步地冲上去,一把揽过小丫头,朝两人吐了口痰,放下狠话,“去你妈的,敢动我妹妹。赶紧给老子滚。”
我长期在外奔波,不说有多么健壮,但至少也是肌肉分明,两个地痞流氓见如此,也只好悻悻而去。
恐吓完两个流氓,我这才回头看她。我以为她会很激动,但却看到她哭哭啼啼的泪眼。我有些不知所措,连忙擦去她的眼泪,安抚着,“不哭不哭,怎么了这是?我回来你不开心吗?”
她“哇”的一声哭的更狠了,扑进我怀里大哭,我本来就不擅长与人交流,尤其是女孩子,只能僵硬地帮她顺着头发,重复地说着“不哭不哭。”
过了好一会,她才停下来,抬起头大眼睛委屈地看着我,睫毛上还沾着泪珠,“哥……”她死活不愿意撒手,就这样挂在我腰上,我本来就遭不住她,这样一来更是心软,“我背你吧。”
她顿时笑了出来,我心一颤,这才多久没见,小丫头又好看了不少,我轻轻擦去她眼角残余的泪水,转过身蹲了下去。
她欢呼一声,跳了上来,一路上她高兴的跟我说多羡慕我的那些见闻,说高中生活有多难,我大部分时间都是笑着听她说,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很高兴,到家门口了还非要赖我身上不下来,我无奈地说,“我又不是明天就走,我不打算走了,你快下来,让张叔看到多不好。”
张绫念撇了撇嘴,“老头子天天凶我,好吧好吧,你不走了的话,你能每天都来接我嘛?”她把下巴磕在我肩膀上,我都能感受到她温热的呼吸,不由得又是一阵心跳加快,我立马发现不对劲,连忙将这种情绪扔出脑袋,“行啊,我要没事就去接你就是了。”
她这才一笑,从我背上跳下,“拜拜!明天见!”正巧,张叔推开门看到这一幕,我尴尬地朝两人摆摆手,“诶,张叔,还没跟你好好说说话……这……有点晚了……”
张叔见我这样,摆了摆手,“好好休息吧,你休整几天再来也不迟。”
我连连应是,这才回到家中,我瘫坐在沙发上,脑中回想着刚才的一幕,我这是……怎么回事?张凌念……她比我小八岁啊……我真是……
我深吸了一口气,把自己骂了个遍后缓了缓,随即打开电脑打算好好规划一下未来的生活,张绫念的事情急不得,我脑中还乱得要死,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情感,只得先放一放。
我漫无目的地敲着键盘,这么无所事事肯定是不行的,得找个事情赚钱,至少要够生活费吧,房子我有这套,手上也有点钱,可以自己开个店什么的,那要开什么呢……
思绪混乱,今天杂七杂八的事情太多了,我脑中一片混沌,只得先行休息,可不知为什么,张绫念的身影一直出现在我闭上双眼后的黑暗中,然后是母亲,等我真正有困意的时候,窗帘已经微微透光了。
我没有强迫自己睡着,起来洗了把脸之后看了一眼时间,五点刚过,我注视着闹钟,脑中的思绪片段式的划过,我也不知道我要干嘛,拍了拍脑袋,“算了……晨跑去吧。”
天刚蒙蒙亮,路上没什么人,我把耳机插上,旁若无人地开始跑步,我试着把所有的问题抛至脑后,但……母亲的下落,张绫念,熙熙,四川的老板,昆明的作家……半年以来的所有人都在我脑中过了一遍,我发现我根本抑制不住自己的思维。
胡思乱想似乎已经成为了我生活的一环,我结束这种思考的时候,也正是我到小区门口,我看了一眼时间,六点不到,太阳却已经开始斜照,驱散夜里的凉意,我买了点早餐准备带回家吃,却见一道身影从楼道窜出,“不吃了!要迟到了!”
我听后一笑,朝她喊道,“张绫念!”
她扭头过来看我,随即惊笑道,“你怎么起这么早啊?”她一眼就看到我手里的早餐,“特意给我带的嘛?谢谢哥!”
她把塑料袋抢了就跑,似乎真的是要迟到了,边跑还边招手,“我走了!夜晚再聊!”
我苦笑着看着她的背影,她很不拘小节,一边跑一边把包装打开,一口半个包子的吃着,虽然不够美观,却很有活力,我莫名的想着,也许……吸引我的……就是这份活力吗?
回到家之后,我洗了个澡,随即开始思考我要做什么,查看几个主流的行业后,我不得不承认,我并没有那些方面的能力,绞尽脑汁的结果就是,我困了,一不小心趴在桌子上睡到下午,尽管不想承认,但是我确实还太嫩了,想到昨天张叔的话,我决定去找他参考参考。
我空着手敲响了张叔家的门,张叔今天正好在家,见是我来了,连忙招呼我进门,聊了一些没什么营养的话题后,我开始询问他专业一些的话题。
张叔年轻的时候是国企的高管,后来被挖了,到一家中等的企业做指导,对大局可谓有自己的理解,他将一份报纸放在我面前,“你说,这里面有什么门头?”
我拿着报纸翻来覆去地看,没发现什么,就是很普通的一份早报,新闻也是普普通通,我有点搞不懂张叔让我看什么,“看不出来……”
张叔把报纸拿起来抖了一下,又拿起一份报纸,把两份报纸放在我面前,指了两则并不起眼的新闻,是游戏被批判的新闻。
我皱了皱眉,“张叔,我也不会打游戏啊。”
张叔笑了笑,“你只看到了游戏,我让你看报纸的原因是什么?这是印刷品,消息迟滞,而现在的时代是什么时代,信息时代,传统的媒体形式在慢慢衰退,尽管肯定有一席之地,但是未来绝对是信息抢占先机。”
我还是有些没听懂,“然……然后呢?”
张叔也没有看不起我,而是耐心解释着,“你看,这两个游戏赛事,大家看报纸,只能知道结果,过程是什么样的没人知道,可,如果你,将过程转录下来,发到人数多的论坛上,这不就相当于你在传递信息吗?”
我好歹也跟着母亲做了十一年生意,立马发现了其中的内在,“如果我打下信息差,吸引足够多的人来观看,我这个全新的传播方式就会迅速发展,引来更多关注,这个时候接广告,投资什么的就方便的多。”
张叔没有同意我的话,“这种媒体方式并不算新奇,但是目前流传度也并不广,如果你能找到一个足够吸睛的切入点,再跟视频平台合作,仅仅是这样就可以赚一大笔。而且张叔我给你透个底,现在手机飞速发展,应用越来越丰富,这个带起来便捷的小东西和笨重的电脑谁会更受众?必然是手机,手机现在的视频平台也不少了,逐渐出现了那些自己能够做视频发布的人,创新性给人眼前一亮的感觉,就像百家讲坛一样,你懂我什么意思吗?”
不得不说,张叔的思想绝对足够超前,当时的我并不能理解那将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只是觉得,肯定有搞头。
我们就这事推杯换盏,喝着吃着,一不小心竟快到了张绫念放学的时候,我看张叔都醉到话都说不清了,只有些微醺的我只好去接她放学。
我骑上家里的自行车,朝学校赶去,莫名的,我想到昨天张绫念的哭,我总觉得那不只是害怕的哭,但被风一吹,本来就有些微醺的我更是有些上头,脑中思考不了具体的事。
一路上紧赶慢赶,到校门口的时候他们还是已经放学了,我只好暗骂一声,顺着张绫念昨天回家的方向一路找去。
夜晚的灯微亮,我看着张绫念的背影,在远处的灯光下缓慢地走着,她一直都是一个人,灯光照在她的身上,发丝微微亮。不知怎的我竟不想上前去跟她搭话,只是觉得这样默默的看着她也挺好。
只是张绫念走到一半就转头进了一个小巷子,我有些疑惑,因为那不是她回家的路。我将自行车停到车边,悄悄地跟了上去,想看看这小丫头又在搞什么鬼。
却听见巷子里传来一声怒喝,是一个女声,但是戾气很足,“就这么点儿钱,还不够我们包夜的,你是不是想死啊?”
然后别人听到张绫念的小声解释,“对不起刘姐……今天早上走的急,忘了带了,明天一定补上。”
“明天补上,那他妈今天怎么办?”那个刘姐依旧不依不饶,我看那架势她就要出手打张绫念,本就喝酒有点上头的我,这样一来更是坐不住,大喝一声,“你们干什么呢?!”
张绫念一听这声音,慌忙的回头看到果然是我,连忙将我往外推,“哥,你怎么来了?快走,快走,我没事的。我马上就回家,你不用担心。快走吧,快走吧!”
她越说越着急,最后甚至带上了一点哭腔,我虽然不通人情礼节,但也能明白张绫念是在学校受人欺负了。我的脾气我也知道,更别提今天还喝了些酒。
见那几个流氓打扮的小女生,心中的火气更是涌上心头,“就你们他妈的欺负我妹妹是吧?都给老子滚,以后我看到一次打你们一次。”
未曾想简单的威慑那几个女生却并不放在心里,反而呵呵的笑了起来,“我们可没欺负你妹妹,你问她是不是啊?而且就凭你?切!”
张绫念不停的用手拉着我,一直哭着说些什么,我此时怒气正盛,更是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一甩手便将她甩开,准备给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小子一点教训。
但张绫念却直接的咬住了我的手,我吃痛,怒目回头看着她,她泪眼婆娑,拼命拽着我,“哥……我们回家……”
我心一软,摸了摸她的头,转头跟那几个不入流的小混混放了个狠话,“再让我逮到你们欺负我妹妹,我把你们腿给打断!”
她们又是嗤笑一声,作鸟兽散了,我没有去追,张绫念还在我旁边,拽着我的衣角,低着头不说话,我叹了口气,“边走边说吧。”
她坐在我的后座上也不说话,只是默默的拽着我的衣角。我骑的并不快,也很无奈,“别再抓那个衣角了,都快要被你抓破了。跟我说说怎么回事嘛,我又不跟张叔说。”
张绫念放下了我的衣服,把脸贴在我的后背,小声地说,“我想吃东西。”
看着面前大快朵颐的她,我点了点表,“你这个点再不回去张叔又要说你了。”张绫念撇了撇嘴,“那咋了,我哥请我吃东西还不行?”
我用筷子敲了敲她的脑袋,“吃也吃了,说说吧,怎么回事?”
她正了正脸色,“就自从上高中以来,我发现高中跟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我其实适应一个新环境是比较慢的,就始终感觉自己融入不了这个新环境,班里的一些小太妹就开始孤立我,一开始我只是觉得挺幼稚的,因为他们也只是暗戳戳的说我一些坏话,我也懒得去管,到后来他们越来越过分,让我每天帮他们买早餐,一开始的反抗遭到了他们更为猛烈的报复,他们开始朝我头上泼脏水,给我安上莫须有的罪名,让我在老师面前都抬不起头。让我不得不向他们欺负,然后他们的做法一步步过分,帮他们扛下一些违纪的事情,有时不顺心了还会打我,让我每天将零花钱给他们什么的,说实话,我也想过跟老师还有我爸说这些事,但是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而且我爸也不会管这些事情,他始终觉得如果别人故意找我的茬,那一定是我先有问题的。然后就只好一个人埋在心里。”
我正对上她的眸子,她显得那么疲惫且无奈,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我对这些事毫无经验,但我忽然想到,“你想试着搞一票大的吗?”
她的眼神立马警觉,“哥,违法乱纪的事情可不能干啊!”我拍了她头一下,“你天天脑子里想的是些什么东西啊。”
她这才放下心来,一边把烤串塞嘴里一边问着,“你说干什么大事啊?”
“记录犯罪事实,把他们一锅端了!怎么样?”
张绫念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看着我,“啥?什么一锅端?”我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吃你的吧,就是收集证据,然后直接报到警察或者政府那边去,社会治安他们总得管的吧?”
张绫念也听懂了,拿手背擦了擦嘴,颇有一副不属于南方女生的豪迈,“管倒是管,但是哥,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到现在他们那么明目张胆,还没点事,是为什么?是不管吗?是根本管不住,收拾一个还会有千千万万个出来。”
她倒是明明白白的,我无奈地看着她,“那你想怎么办?就这么受着气?你受得了吗?”她笑嘻嘻的,“这不有你嘛,你每天来接我不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嘛。”
我敲了她一下,“治标不治本,万一哪天连着我一起打了怎么办?”张绫念的笑忽然就收住了,她认真地看着我,“还真是,算了算了,一时半会也想不出来,先回家吧,不然我爸又要说我了。”
我们在楼道道别,她从包里取出钥匙开门,我在她身后默默地注视她,她总有个小动作,是从小到大都有的,喜欢把一串钥匙捏在手里揉,在开门这一小会的间隙也不忘揉两下,“好啦哥,晚安啦。”她朝我一笑,侧身进了屋。
我的晚安还没说出口,不过,她应该也不会很在意这一个晚安吧。
往后的两个月,我都是在家研究张叔说的新式媒体形式,张叔说业内给它叫自媒体,我研究了当前比较火的几个平台,什么爱拍,土豆,以及一些文字向的,像天涯,贴吧,我也逐渐摸到了一点点门道,当然,也只是一点点。
这两个月的夜晚我都会去接张绫念,也有两次被小混混拦路的经历,不过与他们混得多了,也基本能看出哪些好惹,哪些不能硬碰硬,好说话的那些,兜里揣两根烟就过去了,不好说话的只要大喊几声让他觉得你是神经病,也基本不会来多找你麻烦,张绫念听到我的理论笑个不停,直夸我聪明。
但是也不是每次都能那么幸运,就像那次,我的大喊大叫没有吓走他,反而激起了他的愤怒,冲上来就要打我,张绫念都吓到了,恰好旁边有个巡路的民警,以为我们是寻滋惹事,给我们带到了看守所里。
在看守所里,我忽然脑中有了点灵感,如果我能将一些生活中看似复杂,其实很简单的东西做成视频,做成教学,然后再取一些吸人眼球的标题,这样不就可以快速获取大量关注吗?
旁边一个狱友是个跟我年龄差不多大的,看上去像是学生一样的男生,他倒是健谈,很快跟他们打成一片,我也从他们的聊天中得知了,这个学生是旁边美术学院导演系的,在拍东西的时候不小心跟混混起了点冲突,也是被抓了进来,不过他做完笔录等他老师来就可以走了。
一向不善交谈的我听闻此事,竟生出来别样的兴趣,便主动跟他搭话,“哥们,你是个导演啊?”他扭过头来,笑的还有些腼腆,“不是不是,我还没毕业,只是拍点微电影宣传宣传。”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文安,你呢?” “郑国。” “好响亮的名字啊。”
对于这种并不自然的恭维,他一个涉世未深学生的天真就一览无余,我现在也在想该怎么拍,便拉着他简单说了我的想法,李文安嘿嘿一笑,“那你可是找对人了!我之前拍了些东西,有点粉丝,虽然不能直接给你,但是我可以教你怎么做这种东西,自己摸索不知道得摸索到哪里去了。”我们讨论了一夜,也摸索出个大概来。
从看守所出来时,天刚蒙蒙亮。李文安拍着我肩膀说:“郑国,你那点子真不错,‘生活避坑指南’这题材准火,我明天就带你去片场看怎么剪辑。”我点头应着,心里却惦记着张绫念——昨晚她被吓得不轻,眼下得先解决校园霸凌这摊子事。
下午,我给远在开封的老民警王队打了个视频。他正逗弄着收养的熙熙,小姑娘看见我,脆生生喊了句“郑哥哥”。
我们寒暄了一阵便进入正题,我把张绫念的情况跟他说了一下,王队皱了皱眉,“现在这种情况越来越多了,不只是广东,开封这边也有很多很多,我的建议是您让张绫念带一根录音笔,收集好证据之后,可以让当地派出所的民警来配合你们,如果有这种情况发生的话可以直接逮捕。”
我连忙道,“我们已经收集一部分证据了,我接下来该怎么做?”王队想了想给出了一个不错的办法。
第二天傍晚,我接张绫念放学时,她攥着录音笔的手直发抖。走到常被堵的巷子口,刘姐果然带着人堵上来:“张绫念,今天钱呢?再敢空着手来——”
“我没钱了。”张绫念的声音发颤,却没像往常一样退缩。
刘姐抬手就要推她,我上前一步挡在中间:“差不多行了,欺负小姑娘算什么本事?”
“哟,来了个护花使者?”刘姐旁边的女生阴阳怪气笑着,“再不把钱交出来,我们就去你班群里发你‘偷东西’的视频——虽然是P的,但你说老师信不信?”
张绫念猛地抬头,录音笔在口袋里轻轻震动。就在这时,两个穿便衣的民警从拐角闪出,其中一人举着执法记录仪:“我们是辖区派出所的,有人举报你们涉嫌敲诈勒索,请配合调查。”
刘姐脸色骤变,撒腿想跑,却被民警一把抓住。张绫念愣在原地,直到民警让她拿出录音笔,她才哆嗦着递过去。录音里清晰记录了她们长期勒索的对话,甚至包括刘姐炫耀“上次泼脏水那招真好用”的细节。
事情解决得出乎意料地顺利。三天后,王队打电话说,刘姐等人因多次敲诈勒索被处以行政处罚,学校也对她们进行了记过处分。张绫念在电话里笑得像个傻子:“哥,她们再也不敢堵我了!”
与此同时,李文安拉着我扎进了他的“片场”——其实就是美术学院的一间空教室,墙角堆着三脚架和旧摄像机。“来看看粗剪版,”他把一段视频投在墙上,“这是你上次讲‘如何识别假币’的片段,我加了点动画特效。”
屏幕上,我略显生涩地演示着触摸盲文点,李文安配的画外音带着幽默感:“记住,真币的毛泽东头像可是‘自带磨皮’的——假币那印刷,跟打了马赛克似的!”张绫念客串的“好奇路人”在一旁装傻提问,画面突然切到一张放大的假币特写,边缘果然粗糙得像锯齿。
“有点意思,”我摸着下巴,“但我说话太僵了,像背书。”
“没事,多拍几次就顺了,”李文安塞给我一份台本,“你看,我把避坑技巧都编成了顺口溜,比如防骗那期:‘电话说你中大奖,立马挂掉别犹豫;陌生链接别乱点,手机银行要加密’——这样是不是好记?”
我们从防骗、辨假币、处理小纠纷等日常小事入手,每周拍两期视频。李文安负责镜头和剪辑,我负责“实战演示”,张绫念则成了固定的“情景演员”。有次拍“如何应对街头碰瓷”,她扮演的“碰瓷大妈”往地上一坐,扯着我的裤腿喊“赔钱”,逗得围观的学生直笑,结果那条视频意外火了,评论区全是“小姐姐演技绝了”“求郑国哥哥出续集”。
两个月后,我们在视频平台的账号“郑哥避坑手册”攒了五万粉丝。有天半夜,李文安突然打电话来,声音激动得发颤:“郑国!快看后台!有广告商联系我们了!卖手机防诈骗软件的,报价五千一期!”
我握着手机,看着屏幕上不断刷新的评论和私信,忽然想起在昆明咖啡馆遇到的那个作家。他说“自由的心态写出来的东西会大卖”,那时我不懂,现在却觉得,或许我们记录的不是技巧,而是普通人在生活里摸爬滚打的真实模样。
凌晨三点,我给张绫念发消息:“睡了吗?我们的视频赚钱了。”
她秒回:“真的?!那你能请我吃肯德基全家桶了吗?”
看着屏幕上的笑脸表情,我靠在窗边笑了。窗外的路灯亮着,像无数个微小的镜头,记录着这座城市里,有人在被霸凌后重拾勇气,有人在迷茫中找到方向,而我,似乎也在剪辑与拍摄之间,慢慢拼凑出属于自己的人生脚本。只是不知为何,在视频播放量破十万的那天,我翻出母亲留下的那封信,忽然很想知道,如果她看到现在的我,会是什么表情。
写字楼露台的玻璃花房里,熊童子的叶片在暖光灯下泛着绒毛光泽。张绫念蹲在陶盆前喷水,马尾辫垂在肩头,发尾沾了颗水珠。我抱着刚拆箱的三脚架从她身后走过,金属脚架蹭到多肉架发出轻响,她回头时睫毛上的水珠恰好落在叶片上,惊起一小圈涟漪。
"成都寄来的花椒到了,"她指着墙角的纸箱,"饭馆老板说这次晒干前多晒了三小时,让我们拍'厨房防坑'时试试。"塑料喷壶在她手里晃了晃,水珠溅在我帆布鞋上,"上周他还打电话问,什么时候去成都吃火锅。"
我想起上个月在成都取景,老板系着油乎乎的围裙把我们拉进后厨,非要演示如何用指甲刮辣椒皮辨好坏。镜头里他的手布满裂口,指甲缝里嵌着永远洗不掉的辣椒籽,和三年前我醉倒在他饭馆时一模一样。现在他的灶台旁贴着我们团队的合照,那是上次一起来的时候拍的。
李文安的鼾声从办公室传来,混着剪辑软件未关的提示音。张绫念把喷壶放回架子,指尖划过我的手腕时忽然顿住:"哥,你手怎么又划了?"
伤口在虎口处,是今早调试滑轨时被金属棱角刮的。我抽回手塞进裤兜,却被她攥住手腕翻过来。露台的风掀起她额前碎发,发梢扫过我结痂的伤口,带着樱花味洗发水的香。"上次在贵阳拍片也是,"她从急救箱里翻出创可贴,"以后这种粗活让场工来。"
创可贴的胶面贴在皮肤上有点凉。我盯着她低头时露出的后颈,忽然想起十四岁在少管所,母亲隔着玻璃递来的也是这种带草莓图案的创可贴,只是她当时的指甲涂着鲜红的指甲油,和现在张绫念干净的素甲不同。
"王队刚才发消息,"我抽回手撕开矿泉水瓶的包装纸,"熙熙在学校演讲比赛拿了奖,讲的是我们拍的'公交防骗'那期。"瓶身凝出的水珠滴在包装纸上。
张绫念蹲在多肉架前没回头,声音被风声揉得有点散:"上周我给她寄了套彩笔,她说要画郑哥哥教她认的人民币。"她指尖轻点着一盆玉露,透明的叶片里映出她微弯的眼角,"其实...我小时候也想有这样的哥哥。"
露台的灯忽然闪了一下。我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攥着明信片站在楼道里,问我"昆明的雨是不是真的像糖"。那时她刚上初中,校服袖子长得能盖住手,现在却能单手举起反光板,在镜头前自然地演示如何识破电话诈骗。
"下个月去开封看她吧,"我踢开脚边的空酒瓶,玻璃滚到多肉架下惊起只潮虫,"顺便把新拍的'校园防霸凌'视频给王队看看,他上次说所里想做普法教材。"
张绫念忽然站起来,发尾扫过我鼻尖。她从裤兜里掏出张泛黄的明信片,边角卷着毛边,正是我当年在贵阳寄给她的那张。背面画着歪歪扭扭的酸汤鱼,邮戳日期模糊得像团墨迹。"其实这张明信片...我一直没收到,"她把卡片贴在玻璃花房的暖光灯上,背面的铅笔字透出微光,"是去年收拾旧物时,在你留在张叔家的箱子里找到的。"
风猛地吹过露台,熊童子的叶片簌簌作响。我想起那年在贵阳巷口,把两瓶茅台扔在地上冲进家暴现场,拳头上的血混着雨水滴在邮筒底座。原来这张明信片从未被寄出,就像十四岁时没说出口的恐惧,和此刻喉间滚动的字句一样,被锁在旧箱子的底角。
"李文安说新广告商想让我们拍个系列,"我接过明信片塞进裤兜,指尖触到粗糙的纸面,"从识别假币讲到网络诈骗,可能要跑很多地方。"
张绫念没接话,只是望着露台外的霓虹。远处写字楼的玻璃幕墙上,映着我们并排的影子,她的马尾辫扫过我肩膀,像当年昆明咖啡馆的雨,轻轻落了又落。花房里的暖光灯忽然稳定下来,照亮熊童子叶片上的水珠,在夜色里闪得像谁没说完的话。
剪辑室的空调又在漏水,滴在张绫念后颈时,她正把竖屏视频的分镜拖进时间轴。我攥着纸巾在裤兜里揉成团,看她下意识缩了下肩膀,才发现她浅蓝色衬衫的领口磨出了毛边——那是三年前我送她的入职礼物,当时她说"像穿了件云"。
"李文安说下一期拍'剧本杀骗局',"她没回头,指尖在触控板上划出流畅的弧线,"让我演那个被骗钱的新手,你演...演DM。"电子鼓点在耳机里震得我太阳穴发疼,她忽然摘下一只耳机,"你觉得怎么样?"
我盯着她后颈新冒的红疹子,想起昨夜收工时她蹲在设备间整理三脚架,脖颈在月光下白得像张宣纸。那时我想把治过敏的药膏塞给她,却在她抬头时假装找钥匙,指尖的创可贴蹭到金属架,发出细微的响声。
"DM要会带节奏,"我靠在设备柜上,听着自己的声音在空调嗡鸣里发闷,"你上次玩剧本杀吓到攥桌布的样子,挺合适。"
她回头时嘴角弯了弯,却没到眼底。办公桌上的台历还停在上个月,边角压着张成都饭馆老板寄来的花椒照片,红得像她此刻耳尖的颜色。上周在城中村拍夜戏,她为了抢拍最后一缕天光踩进积水潭,回来后脚踝肿了三天,却在我问起时把裤脚往下拽了拽:"蚊子咬的。"
李文安的怒吼从隔壁传来,大概是新视频的评论区又吵翻了。张绫念把耳机重新戴上,时间轴上的BGM轨被她拉得老长,鼓点声透过空气震得我胸腔发麻。我看见她手腕内侧贴着块创可贴,边缘卷着毛边,突然想起今早她在茶水间冲咖啡,玻璃壶把上的铁锈刮破了她的手。
"我去买创可贴。"我突然站起来,椅子腿刮过地面的声响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她摘了耳机看我,眼里映着屏幕蓝光,像贵阳巷口积水中碎掉的路灯——但她不知道那个巷口,不知道我拳头上的血曾和雨水混在一起,滴在未寄出的明信片上。
便利店的冷柜散着白雾,我在创可贴货架前站了三分钟,最终选了和她常用的同款。回去的路上经过露台,看见她蹲在熊童子前喷水,马尾辫垂在肩头,发尾沾了颗水珠。我想起昨夜熬夜剪片时,她趴在桌上睡着,发梢扫过我正在调色的鼠标垫,留下道水印。
"给。"我把创可贴放在她手边的多肉架上,塑料包装在水汽里发皱。她抬头看我,水珠从喷壶嘴滴落,在我们之间的水泥地上砸出小坑。"你手腕..."我指了指她袖口,却在她要挽袖子时转开脸,"李文安说晚上开选题会。"
她没说话,只是把创可贴收进围裙兜,指尖擦过我的手背。那触感像贵阳那场雨,冰凉又粘稠,但我知道她手上只有清水。露台的风掀起她额前碎发,有几根缠在我衬衫纽扣上,我屏住呼吸等她伸手来摘,她却只是把喷壶放回架子,金属碰撞声惊起了藏在叶片下的潮虫。
选题会开到一半,李文安突然把手机砸在桌上。屏幕上是条点赞百万的视频:女生在地铁上揭穿假乞丐,配文"家人们谁懂啊!"。"就拍这个路子!"他戳着屏幕,"绫念演被骗的学生,郑国你演...演那个拍视频的路人!"
我看见张绫念攥紧了笔,指节在灯光下泛白。她膝盖不小心撞到桌腿,闷哼声被李文安的吼声盖过。我想弯腰帮她揉膝盖,手伸到一半却改道去捡滚到地上的马克笔,指尖触到她鞋尖的泥土——大概是今早给多肉换盆时沾的。
"我不想演学生。"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露台的风。李文安正要反驳,我却先站了起来,椅子往后退时撞到文件柜,发出刺耳的响声。"我来演路人,"我盯着白板上未擦干净的旧分镜,"绫念负责跟拍。"
散会后的露台很安静,只有熊童子的叶片在晚风中簌簌作响。张绫念靠在栏杆上,手里捏着成都寄来的花椒袋,红得像她刚才差点滴落的眼泪。我想起十四岁在少管所,母亲隔着玻璃给我递草莓味创可贴,指甲上的红漆剥落了一块,而现在张绫念的指甲是干净的裸色,却在花椒袋上掐出了月牙印。
"其实你不用..."她忽然转身,发尾扫过我锁骨,"不用什么都自己扛。"
远处写字楼的灯光在她眼底碎成星子,我想起昆明咖啡馆的作家说"自由的心态",却只觉得喉咙发紧。露台的灯突然亮了,暖光把她的影子投在我胸前,发梢几乎要碰到我的下巴。我想抬手帮她捋开被风吹乱的头发,手指却死死攥着裤兜,直到摸到那盒没送出去的创可贴。
"明天去广州拍地铁戏,"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记得带外套。"
她没接话,只是把花椒袋塞进我手里,指尖擦过我虎口的旧疤——那是贵阳那年留下的,但她不知道。我看着她走进办公室的背影,玻璃门在她身后合上时,我终于松开了攥着创可贴的手,塑料包装上全是汗渍,像极了十四岁那年没寄出的明信片,被雨水泡得发皱的边角。
凌晨三点的剪辑室里,李文安的鼾声和老空调的嗡鸣绞在一起。我踢开脚边的泡面盒,塑料盖骨碌碌滚到张绫念的工位下——她今早落在这里的发圈还缠着根灰蓝色棉线,和我袖口露出的内衬一个颜色。
"把贵阳那批SD卡递我。"李文安突然坐起来,揉着半秃的头顶。老旧的转椅发出吱呀声,惊飞了窗台上落着的飞蛾。我在堆满存储卡的铁盒里翻找,指尖触到相机外壳上的划痕——那是三年前在贵阳巷口,为了拍家暴题材,我把数码相机护在怀里时蹭的。
"找到了。"我把卡扔过去,却砸中他脚边的咖啡杯。速溶粉末扬起一小团白雾,混着他常年不离手的薄荷烟味。"操!"他跳起来,却先捡起卡吹了吹,"这可是咱们最高质量一批的
高清素材了。"
张绫念的保温杯在操作台上发着微光,杯身上贴着成都饭馆老板送的花椒贴纸,边角卷得像她总忘在我这儿的便签。上周她感冒时,我偷偷在里面放了姜茶,看她皱着眉喝完,却在第二天多带了份早餐放在我桌上——酱香饼加两个煎蛋,饼皮还带着滚烫的油香。
"广告商又催了,"李文安把烟按在泡面盒里,"说再不出爆款就撤资。"屏幕上跳动的弹幕像一群火蚁,啃噬着"郑哥避坑手册"的老粉留言。我看见张绫念昨天深夜剪的片段,她演的被诈骗白领在镜头前掉眼泪,泪珠滚到锁骨处时,我下意识按了暂停——那里有颗细小的朱砂痣,在LED补光灯下像粒凝固的血滴。
窗外开始落雨,打在露台的玻璃花房上。我想起今早张绫念蹲在熊童子前喷水,水珠溅在她帆布鞋上,鞋边还沾着上次用稳定器拍广州地铁时蹭的机油。她当时抬头对我笑,发尾的水珠滴在我手背上,而我正想提醒她后颈的红疹子又冒了出来,却被李文安的吼声打断。
"用这个转场!"李文安把段网红爆火的特效拖进时间轴,电子鼓点震得电脑嗡嗡作响。我看见张绫念放在键盘旁的创可贴——她今早拆快递时划了手,却在我拿出液体创可贴时说"小伤,跟你贵阳那次不一样"。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贵阳的事,只看见她指尖在创可贴包装上反复摩挲,像在抚平什么褶皱。
茶水间的微波炉突然叮了一声,是李文安热的速冻包子。蒸汽混着雨雾飘进来,模糊了张绫念工位上的照片——那是去年在成都,饭馆老板用手机自拍杆搂着我们三人拍的,她的手搭在我肩上,而我藏在背后的手正捏着张没发出去的微信语音。
"尝尝?"李文安把半个包子塞给我,糖馅烫得我直咧嘴。他看着屏幕上张绫念的哭戏片段,忽然说:"其实...绫念挺适合拍短剧的。"雨势突然变大,砸在玻璃上的声音像极了贵阳那年的暴雨,我想起自己躲在邮筒下用手机写明信片,输入法联想出"张绫念收"时,拇指在发送键上悬了三分钟。
张绫念的手机在这时震动,是美团买药的提示音。她昨晚下单的感冒药到了,我抢在李文安之前站起来:"我去拿。"雨水打在走廊窗户上,映出我模糊的影子——袖口还沾着今早帮她调相机参数时蹭的防尘喷雾,和她相机包上的污渍一个颜色。
取药回来的路上,我在楼梯间撞见李文安。他叼着烟,把手机递给我:"看,广告商发的新要求,让你和绫念组CP。"屏幕上的策划案写着"沉浸式恋爱反诈",配图是张绫念上次拍哭戏时的截图,她眼里的水光在昏暗的楼梯间晃得我心慌。
"我去跟他谈。"我把药塞进李文安手里,转身想走,却被他拽住袖子。"郑国,"他声音低得像雨声,"我知道你躲什么,但这行就这样,要不...就演吧。"他指尖的烟灰落在我袖口,烫出个细小的洞,也在我心里烫个洞。
剪辑室的灯在这时忽明忽暗,张绫念抱着保温杯站在门口,雾气模糊了她的防蓝光眼镜。"药拿到了吗?"她声音有点哑,发尾还在滴水。我看见她脖子上挂着的钥匙链——那是我去年送的蓝牙防丢小熊,现在耳朵已经掉了一只。
李文安把药递给她,顺便拍了拍她肩膀:"快喝了睡觉,明天还要拍新剧本。"她接过药盒时,指尖擦过我的手背,像极了贵阳那场雨,冰凉又粘稠。我看着她走进剪辑室,背影消失在堆叠的显示器后面,忽然想起十四岁在少管所,隔壁床大叔给我讲他女儿的事情,事情和已然模糊,就像看不清楚的张绫念。
雨还在下,打在露台的玻璃上,像无数未说出口的话。李文安重新戴上耳机剪片,张绫念趴在桌上睡觉,发圈滚到我脚边。我捡起发圈,棉线在指间缠绕,忽然听见李文安在哼歌——那是我们大学时录的demo,他哼的跑调得厉害,却和窗外的雨声莫名合拍。
操作台上的保温杯还在冒热气,张绫念没喝完的姜茶在杯底沉着。我想起今早她看见我在喝速溶咖啡,皱着眉把自己的手冲壶推过来:"少喝那个,伤胃。"而我没告诉她,我家里还藏着她去年送的胶囊咖啡机,只是一直没舍得拆封。
凌晨五点的雨小了些,李文安趴在键盘上睡着,嘴角沾着没擦干净的糖馅。张绫念的睫毛在LED灯下发着淡影,蓝牙小熊在她胸前轻轻晃动。我把外套盖在她身上,指尖触到她后颈的红疹子,突然想起拍摄时一束被雨打坏的小花——我当时没敢捡,现在却在露台的玻璃花房里,看见张绫念把它做成了干花,夹在剧本里当书签。
剪辑室的老钟敲了五下,我走到窗边,看见远处的邮筒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口袋里的手机震动,是广告商发来的最终通牒,附带一张合成图:我和张绫念的脸被P在一起,背景是闪烁的爱心特效。我删除消息,转身看见李文安像是在睡梦中砸了下键盘,屏幕上的视频突然跳转,回到了贵阳那场戏——镜头里的巷口空荡荡的,只有我的倒影映在积水中,像个未对焦的梦。
露台的玻璃花房在梅雨季泛着水汽,熊童子的叶片上凝着水珠,像谁没擦干净的眼泪。我把广告商的策划案推到李文安面前时,他正用美工刀刮着剪辑台上的口香糖,刀尖在金属台面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沉浸式恋爱反诈?"他嗤笑一声,刀片戳进"CP人设"四个字,"郑国,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下个月的房租,还有那批新到的稳定器——"
"我不演。"我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呛住。张绫念放在我手边的马克杯还在冒热气,杯壁上凝着的水珠顺着"郑哥避坑手册"的贴纸往下滑,糊掉了"避坑"两个字。
李文安猛地把刀片拍在桌上,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你不演?"他的眼睛通红,这种神情让我想到了已经离开的母亲,"上周数据跌了40%,广告商说再没爆款就撤资——你告诉我你不演?"
张绫念忽然站起来,马尾辫扫过我的衣角。"文安哥,要不我们再想想别的选题?比如...校园贷新骗局?"她的声音发颤,袖口露出的创可贴边缘卷着毛边,和我虎口的旧疤似乎交相辉映。
"想?"李文安抓起台历砸在墙上,纸页纷飞时露出背后"郑哥避坑手册"的粉丝画像,密密麻麻的红点在"情侣受众"区域格外刺眼,"从贵阳家暴到成都饭馆,你们俩那点欲言又止的破事早被粉丝看穿了!现在不过是把窗户纸捅破——"
"够了!"我拍案而起,椅子腿刮过地面的声响惊得张绫念缩了下肩膀。她手腕内侧的创可贴被蹭到,渗出血迹。
李文安盯着我,突然笑了,笑得肩膀直抖。"郑国,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只要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就不会有事?"他的声音突然压低,像毒蛇吐信,"你以为装清高就能洗白?没了我拍的这些视频,你他妈什么都不是——"
张绫念突然尖叫起来。我的拳头停在李文安脸前三厘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窗外的雨突然变大,砸在玻璃花房上,像无数个被撕碎的明信片在拍打。
"滚。"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李文安抹了把脸,抓起椅背上的外套。"行,"他走到门口时回头,眼神像看两个死人,"等工作室倒闭那天,别来求我。"玻璃门在他身后摔上,震得熊童子的花盆晃了晃,水珠滴在张绫念的帆布鞋上。
空气里只剩下雨声和张绫念的抽气声。我转过身,看见她蹲在地上捡散落的台历纸,指尖划过"情侣受众"那页时,突然把纸揉成一团。"哥,"她的声音闷在膝盖里,"其实...演也没关系的,只要..."
"没有只要。"我蹲下来想帮她,却触到她后颈的红疹子。上周她为了拍"租房避坑"在甲醛超标的空屋里待了三小时,现在那些疹子还没消。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她猛地抬头,睫毛上挂着水珠。"可工作室..."
"我来想办法。"我把她散在额前的碎发捋到耳后,指尖触到她发烫的皮肤。露台的灯在这时忽明忽暗,映着她眼里的水光,楚楚动人。
接下来的半个月,工作室像个漏气的气球。李文安带走了所有剪辑工程文件,新招的实习生连PR都不会用。张绫念抱着旧电脑熬夜重剪视频,键盘声在空荡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哥,你看这个。"她把屏幕转向我,"我把贵阳家暴那期重新调色了,加了个防霸凌热线的片尾..."视频里的巷口在雨水中模糊,我的倒影在积水中晃荡,像个未对焦的梦。播放量停留在387,评论区只有条新留言:"还是喜欢以前的郑哥,现在怎么越来越矫情了?"
我关掉页面,看见张绫念偷偷擦掉眼泪。她桌上的保温杯里泡着成都饭馆老板寄来的花椒,说是祛湿,可我知道她是想盖住速溶咖啡的味道——那是我上周为了凑房租卖掉胶囊咖啡机后,她悄悄换成的最便宜的牌子。
梅雨季的最后一天,广告商正式发来了撤资函。我数着银行卡里仅剩的八千块,听见张绫念在茶水间打电话。"王队,熙熙的彩笔我下周就寄...嗯,我们挺好的,就是文安哥出去单干了..."她的声音突然哽咽,"对,郑国哥在想办法,他说不会让工作室倒的..."
我靠在茶水间门口,看她挂了电话后对着微波炉发呆。里面热着的是我们今天的第三顿速冻包子,肉馅在转盘上晕开,让人想起李文安离开那天沾在他嘴角的残渍。
"哥,"她突然转身,眼睛亮得吓人,"我想到办法了!我们可以拍vlog,就拍我们怎么救活工作室,肯定有人爱看!"她的马尾辫在灯光下晃荡,发梢扫过我胸前的口袋——那里装着今早收到的法院传票,房东起诉我们拖欠房租。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快递员抱着个大纸箱站在门口,上面印着"成都老灶火锅"的字样。张绫念拆开箱子,里面掉出袋晒干的花椒,还有张饭馆老板的字条:"听说你们缺钱,我这边给不了什么太大支持,咱就是说,实在不行来成都投靠哥,哥带你们开店也可以。"
花椒散落在地上,红得像血。张绫念蹲下去捡,指尖触到颗特别饱满的果实,突然哭了出来。"为什么非要这样..."她的声音混着花椒的香气,"我们只是想做点有用的事,为什么这么难..."
我蹲下来抱她,却在这时听见玻璃碎裂的声响。露台的玻璃花房不知何时裂了道缝,雨水渗进来,打湿了熊童子的叶片。张绫念的哭声在雨声中显得格外微弱,像十四岁那年我在少管所听见的母亲的呜咽,隔着层玻璃,永远摸不到。
"会好的。"我听见自己说,却不知道是在骗她还是骗自己。远处的邮筒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像个永远寄不出的秘密。口袋里的传票被汗水浸湿,字迹模糊成一片,就像我们摇摇欲坠的未来。
张叔的病来得像场深秋的骤雨。那天我去给他送新熬的膏药——成都饭馆老板寄来的偏方,说对老寒腿有效——却看见他趴在茶几上,手边的紫砂壶摔成了两半,碎瓷片嵌着未干的血迹。急救车鸣笛时,张绫念正举着刚洗好的草莓从厨房出来,红果掉了一地,滚在碎瓷砖上,像撒了把凝固的血珠。
ICU的探视窗蒙着水雾。张叔插满管子的手忽然抖了抖,护士让我们进去时,他浑浊的眼盯着我,枯瘦的手指勾住我的袖口。张绫念趴在床边哭,发尾扫过他手背上的老人斑,他却用尽气力把我的手往她手里塞,喉间发出嗬嗬的声响,像在打磨一块生锈的铁片。
“郑国……”这是他昏迷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葬礼在一周后。张绫念穿着我买的黑裙子,腰身处宽得能塞进两只手。她跪在灵前叠纸钱,指尖被烛火燎出个泡,却浑然不觉。李天明突然出现在墓园,西装袖口沾着新鲜的泥点,塞给我一个厚厚的信封:“这是你母亲……何姐生前留的。”
我没接。风卷起烧剩的纸灰,落在他发亮的皮鞋上。张绫念忽然站起来,把叠好的纸钱全扔进火盆,火星溅在她脸颊,映出细密的红点。“李总,”她声音哑得像磨砂纸,“我爸生前总说你是个厚道人。”
工作室解散那天,李文安把最后一笔广告费转给我,附言写着“江湖再见”。空调滴水在空荡的工位上,晕开的水痕像张绫念每次哭完留在桌面上的印子。她蹲在地上收拾镜头盖,忽然笑了一声:“哥,你还记得第一次拍视频吗?我演碰瓷大妈,把你裤腿扯出线了。”
晚上我在老房子煮了碗面,张绫念却抱来两瓶白酒。她拧开瓶盖时,腕上的蓝牙小熊挂件晃了晃——那是我送的,如今只剩一只耳朵。“喝吧,”她把酒杯碰在我碗沿上,“反正工作室黄了,明天开始喝风。”
酒液呛得我咳嗽。她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渍,忽然说:“我爸走前,把你妈的信给了我。”窗外的雨又开始下,打在玻璃上,“信里说,你妈不是跑了,是跳楼了。”
我捏着酒杯的手猛地收紧。酒液晃出来,洒在她的家居服上,那是件印着小熊图案的浅蓝色睡衣,领口磨出了毛边。“在你去开封的第三个月,”她把脸埋在膝盖间,声音闷得像浸了水的纸,“她赌输了最后一笔钱,从公司天台跳下去了。李天明……是他第一个发现的。”
雨声突然变大,盖过了冰箱的嗡鸣。我想起母亲留下的信,信纸边缘有不自然的折痕,像是被人反复展开又揉皱。“李天明帮她还了债,”张绫念抬起头,睫毛上挂着泪珠,“用的是他自己的钱,还把股份分给了董事会……后来他跟我爸说,怕你知道了扛不住,就编了个赌博跑路的理由。”
我想起李天明在墓园递信封时,袖口那片新鲜的泥——和母亲公司楼下花坛的土色一模一样,这个莫名其妙的细节此刻却抑制不住地出现在我的脑海中。张绫念忽然抓住我的手腕,她指尖冰凉,像贵阳巷口积水中的碎玻璃。“哥,”她的眼泪滴在我手背上,“李天明其实……在你妈走前一个月,跟她领证了。”
墙上的挂钟敲了十二下。我走到阳台,看见楼下的邮筒在雨雾中模糊成一团影子。
张绫念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把一件外套披在我肩上。她的发梢扫过我脖颈,带着樱花味洗发水的香,和母亲当年常用的那款一模一样。“李天明说,”她的声音被雨声揉碎,“你妈走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我转过身,看见她眼里映着远处写字楼的灯光,像无数个未寄出的明信片邮戳。酒意和悲伤混在一起,让我胃里一阵翻涌。她忽然踮起脚,指尖轻轻碰了碰我眉骨上的旧疤——那是高中时为了护她被混混打的。“哥,”她的眼泪落在我衬衫上,晕开一小片深色,“以后我跟你过吧。”
雨还在下,打在露台的玻璃花房上,熊童子的叶片在暗处轻轻颤动。我想起母亲信里那句“你适合安安静静的生活”,忽然觉得无比讽刺。张绫念的手还攥着我的袖口,就像张叔临终前那样。远处的雷声滚过,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雨声中发颤:“绫念,你……走吧……”
只是不知道,这句话落下时,碎瓷片是否还在记忆的缝隙里,闪着冷光。
我看着张绫念的背影消失在楼道拐角,她攥着门把手的指节泛白,最终还是松开了。门合上的声响很轻,却像重锤砸在空荡的客厅里。茶几上的草莓还剩半盘,是她下午刚洗的,水珠在瓷盘上凝成细小的河流,倒映着天花板上晃动的雨影。
酒瓶在掌心沁出凉意,我摸出母亲那封信,信纸边缘的折痕被泪水泡得发毛。“你适合安安静静的生活”——可从我在少管所攥着草莓味创可贴开始,就没过上一天这样的日子。父亲胸口的刀光、母亲冰冷的指令、张叔枯瘦的手指、李天明袖口的泥点,像生锈的链条在记忆里绞动,每一环都刻着“郑国”两个字。
雨停时我站在天台边缘,夜风掀起衬衫下摆,像要把人拽向深渊。楼下的路灯连成模糊的光带,邮筒在暗影里蹲着,像个永远吞纳秘密的怪物。十四岁那年没寄出的明信片、贵阳巷口未干的血迹、成都饭馆老板皲裂的手,还有张绫念蹲在多肉架前喷水时,发尾滴落的水珠——这些碎片在脑海里炸开,拼成母亲跳楼时张开的双臂。
“郑国!”
喊声从楼下传来,带着被风揉碎的哭腔。张绫念仰着头,外套反穿在身上,像只展翅的蝶。她手里攥着什么东西,在路灯下闪着光——是那枚蓝牙小熊挂件,只剩一只耳朵,却被她用红线细细缝在钥匙链上。
“你看这个!”她举起手,声音抖得厉害,“你在成都给我拍的视频,我演碰瓷大妈,你蹲在地上给我系鞋带,结果把自己鞋带系成死结!”风把她的话撕成碎片,“还有贵阳的明信片,你画的酸汤鱼丑死了,我偷偷描了二十遍!”
我想起那次拍视频,她蹲在地上笑到直不起腰,阳光落在她发顶,像撒了把金粉。可现在她的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脸颊上,像两道黑色的泪痕。
“熙熙上周打电话,说她用你教的方法识破了骗钱的叔叔!”她往前跑了两步,鞋跟在积水里打滑,“王队说要把我们的视频做成教材,你忘了吗?我们还要去开封看她!”
母亲的信从指间滑落,被风卷到天台边缘。信纸上的字迹在雨雾中模糊,像她最后留在世上的指纹。张绫念的哭声越来越近,楼梯间的声控灯次第亮起,在她身后织成一道光梯。
“你说过要带我去昆明看雨!”她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你说昆明的雨像糖,你还没带我尝过!”
我的脚悬在天台外沿,夜风灌满袖口,像要把五脏六腑都掏空。张绫念的身影在瞳孔里放大,她张开双臂,像当年母亲站在天台上那样。可母亲最终松开了手,而她还在拼命往上爬,发梢的水珠甩在台阶上,砸出细小的坑。
“郑国——”
她的指尖快要够到我的裤脚,路灯在她眼里碎成星子。记忆里的血光和眼前的水光重叠,父亲倒下时的震惊、母亲冰冷的指令、张叔临终的嗬嗬声,还有张绫念每次喊“哥”时扬起的嘴角,在脑海里拧成绳,勒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天台边缘的风忽然变急,掀起张绫念的刘海,露出额角那颗细小的朱砂痣。我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举着明信片问“昆明的雨是不是真的像糖”,那时她的校服袖子长到能盖住手,而现在她的手掌在空中颤抖,像片不肯坠落的叶子。
要不要松手呢?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张绫念的哭喊撕碎。她跪在最后一级台阶上,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淌,手里还攥着那枚残缺的小熊挂件。远处的雷声滚过,我看见她身后的光梯尽头,母亲的身影若隐若现,手里拿着草莓味的创可贴。
雨又开始下,打在天台的铁皮棚上,咚咚作响。我的脚趾抠住粗糙的水泥边缘,张绫念的哭声和记忆里的雨声重叠,分不清是现在还是十四年前的少管所。
“哥——”
她的手终于抓住我的脚踝,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来,像团烧不尽的小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