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女空乘拒绝他的求爱那一刻起,他才真正把虚无缥缈的意志力集中到了这个孤傲的女孩身上。
“我们才见过两面而已,”她把发髻放下,随手挽了一个马尾辫,说,“你不像是会说这种话的人。”
她面无表情,四分之一的新疆血统让眼眶像山谷一样深邃,他用目光抚摸那条棱角分明的鼻翼和饱满的唇。那不动声色的平静,真美。
“那我应该怎么说?何况,我们已经见过很多次了。”青年摄影师说道。
“很多?你被晒糊了吧。我们昨晚才见过第一面,就在这间咖啡厅。”
“真是个绝情的人呢。一觉醒来就把梦里的经历忘得一干二净。”他语气幽怨,像是久违的下雨天。
女空乘抬了抬纤长的半永久眉,眼神穿过星巴克的木矮几和皮沙发,仅仅在远处一对谈笑风生的年轻情侣间停留一瞬便转回来,“原来你跟他们一样坏。”
摄影师一动不动地凝望着她,说,“我跟谁都不一样。我可坏多了。”
她依旧保持着一种安静,既不对这样轻浮的言语表示不屑,也没有表现出愿意深入的兴趣,呼吸平缓而优美。正是这一种不为外物所动的情绪,打动了他。
他们闲谈了一阵,围绕着一些生活习惯和运动,至于双方都更想了解的情感经历,谁也没有闲开口。九点钟的时候,女空乘说明早还有航班,得先走了。他们一前一后走出咖啡厅,灼热的空气使他心口那份欲火翻腾。
他问道:“不再考虑一下吗。”
她挥挥手,说:“再说吧。”
当晚,摄影师就为他的轻佻付出了代价。在七小时的睡眠里,他梦见她数次。或言之凿凿地拒绝,或语带欢欣地答应,但不等他有所反应,便从梦中醒来。再次沉入梦境,却又是同一场景的不同对话。反复折磨。
潜意识的时间被反复折叠和延长。当最后一次分离时,他忍不住捶床大喊,“我他妈在星巴克失了一个世纪的恋。”
随即,他便意识到,久违的爱情被打了一份催化剂,而他正被它燃烧。
城市的九月主题是不耐烦。当青年摄影师像举着炮管一样将相机对准行人,已失去了街拍的兴致。每个人都焦躁地对着镜头,汗水扭曲了唇线,强光让瑕疵无所遁形。他在黄葛树粗壮的阴影里潜伏了一下午,回到工作室里只有寥寥几张关于水笼头和斑驳墙面的照片。
女助理为他洗好了茶具。他泡了一壶大红袍,把她叫了过来。
“这两天有什么重要安排?”
女助理注意到他脸色不好,苍白的皮肤上挂着汗珠,白衬衫胸前洇出一大块,说:“您明早飞向西安的航班是早上7点,我预定了来接机的专车。周二直接飞上海,策展人上个月跟您约好的时间。周三晚上之前您得到贵州凯里,暑期计划等着你启动。”
“等到周五,我才能回成都?”
“您之前不是打算在苗寨里待一个月吗?”女助理有些诧异。
“噢,是吗,那我在想想。”
他看着女助理的白球鞋走出办公室,没来由的烦闷。这冗长的浮躁情绪源头在哪,他会猜测,但不会承认,那是一个危险的答案。很久以来,他都没有再生出过这样焦虑的情绪,就像在花园里慢跑却踩到黏糊的青蛙背上,神经性地腿软无力,并深深地感到罪恶和虚弱。
他是在一款交友软件上认识空乘小姐的。作为一名在同行眼里颇有才气的摄影师,他有一种特殊的能力,仅仅凭借几张照片,便能抓住虚无缥缈的命运。看到那张照片的第一眼,他就深深为之着迷。那是特殊的自拍角度,用蓝牙遥控,照片上女孩抱着一面椭圆的镜子坐在海边,镜子里面延伸的景象与周围的海水天空连成一线,在天地之间,似乎只有女孩的脸,完美地有些刻薄的表情。
他望着照片里的她,隐约感觉他们之间会有故事发生,这是一种强烈的直觉。这种直觉曾引导出他的16份爱情。
于是,从那天起,他便开始有意地接近空乘小姐。有一茬无一茬地搭话,有时问题幼稚,有时是单纯地陈述当下时刻。他像一个训练有素的猎手,一步步靠近自己的猎物。半个月后,空乘小姐同意与他见面。
初次见面,她比他想象中的要紧张得多,但谈吐大方,眼里闪烁着女人对爱情的忠诚。摄影师则一直用眼睛丈量着她的尺寸和比例,幻想着她作模特的样子,得出的结论吓了他一跳:她将是最美的模特。
空乘小姐于他留下的更深的印象,是她说,她最近正在看《岛上书店》和《情人》。他随即套用了前者里的一句台词,“你最喜欢哪一本书。”
“红楼梦。”她抱着手肘,身体略略前倾,一种尚未放松的防御姿态。
“那你喜欢林黛玉还是薛宝钗。”摄影师问道。
“晴雯,”在摄影师点头示意下,她解释说,“她是唯一尊重爱情的女人。”
临近十点时,咖啡师把一只回收垃圾的白色塑料箱卡在腰间开始收拾整理,他们不得不从咖啡厅离开。空乘小姐买了一份全麦面包当作翌日的早餐,便同他告别。
直觉告诉他,应该为他们之间可能发生的故事,做点什么。在第二天,他再次约会了女孩,并提出了交往的请求。
虽然感觉到工作日的漫长,青年摄影师仍然保持着极好的耐心和毅力,没有同女空乘发一条信息。当然,他也没有收到来自对方的任一问候。他越不愿想她,意识却越朝着那个方向集中。爱情游戏里,先动心的一方往往没法占得先机。求之不得的苦难正在折磨着他,他在拿着手机躺在沙发上一个小时后,才发出了三天以来的第一条信息。
“明晚有空吗?我想见见你。”
消息石沉大海。可他不相信,会有人对他完全无动于衷。他从不怀疑自己与生俱来的魅力,这一点在过往的16段情感中得到过强力证明。他焦躁地等待着,无论是昆德拉的小说还是哈内克的电影,以往为他带来通宵达旦的喜悦如今却不能在他的意志中留下些许痕迹。
隔了好久,才有信息回过来。“还得飞。最后一班从武汉飞回成都。”
“那我来接你。”摄影师从沙发上弹坐起,立即回复。
“改天吧,太累了。”他仿佛看见她慵懒地坐在沙发上,漫不经心地说话。
挫败感深深袭来。摄影师受到被无视的愤怒牵引,听见心底正在呐喊:得到她。他经常在想象中为她拍照,在梦里他让她坐在栈桥上,用完美的几何图勾勒背景。他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激情,每个夜里写两首情诗送给她,任何拒绝都无法阻拦他的意志。
一周之后,空乘小姐回复了,“明天有空。”
那夜,在颤抖的兴奋和畏惧中,摄影师在寂静的夜里彻底丢失了睡眠。
于是在处女月的最后一天,他们坐进了同一间星巴克。她要了一杯中式茶,他要了一杯手冲咖啡。从坐下的第一刻起,摄影师便滔滔不绝地说着这些这些天的苦难:被爱情折磨出的失眠、焦虑和神经衰弱,并再次向空乘小姐请求安慰。他甚至借用了另一位摄影师的诗:
“如果现在
有人对着
我的心脏
开一枪
我也不会死
会死的是你。”
他还更急切地问:“您会喜欢我这样的人吗?”
空乘小姐叹了口气,带着一丝不满的口吻,说:“如果不的话,刚飞完四段行程的人,应该敷着面膜躺沙发上而不是来星巴克听人对我诅咒。”
“这么说,您是答应了。”摄影师拉她的手,被躲开,却更满意。
“但进展不能太快。你是怎样的人,我还不清楚呢。”她端着塑料杯,小口小口地喝着,玫瑰色口红拓印在杯口。
他灵感乍现,喊道:“别动。”
随即拿出随身携带的卡片相机,连按几下快门。低下头,来回翻看着几张微差的照片。
“好美。” 他感叹到。
照片上的空乘小姐半倾着身体,一手拿着咖啡杯,恰恰挡住过于红润的嘴唇,一手抱着手臂,重心压在翘起的那条腿的膝盖上,蜷曲的头发遮住一侧耳朵。眼神平静,没有刻意造出的生硬和呆板。在她身上,能看见女人面对爱情的含蓄。就像上个世纪遗落的美人。
多日以来,那令摄影师窒息的召唤似乎得到了解决。对空乘小姐的狂热全都倾注在这一张照片上,一霎间,他觉得眼前人的吸引力正如潮水退去。
她看者照片,不满地微笑。
“太老气了,”她说,“发给我,可以调调色。”
他用微笑拒绝了她,并转而提出另一个邀请:去家里坐坐。
如他所料地拒绝。
“明天还得上班。”她拿着包起身,说,“过两天再见吧。发信息给我。”
摄影师点点头,对她小心翼翼的借口不置可否。
他把女孩送上出租车,挥手告别。走进城市里虚如蜃楼的灯光时,已经把她从微信里删掉了,理由也不必说,毕竟她根本不会相信,一张不属于她照片就轻易阉割了尚未到来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