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第十期读写营第一次作业,素材的积累。
“你爸爸呢?”有人在推搡他,声音很大。近齐不予回应,因为这个问题他早就先于所有人地问过自己的母亲,问过两次,母亲并不说话,于是他便不问了。母亲很辛苦,近齐知道的,也都看在眼里。
人最该具有的,便是预见性的自知之明。
但是这并不妨碍近齐在习作课的时候写自己的父亲,那些句子还没有凝成后来简短而意韵绵长的诗篇,可已经具有了临摹一个人样貌和性格的表达艺术。
于是,被老师夸奖了。
“你爸爸呢?”放学时分,夕阳铺开一条橙色的小道,不服气的孩子们将他围住。
在那小道的尽头,近齐看到了“他”。他身躯很高大,头发上染着金色,是太阳的余晖。眉眼深邃而平和,棱角分明的鼻梁在嘴畔落下阴影。衣服不很合身,袖口沾着泥土,鞋底也都是暗色的淤泥。可是那双大手很干净,是不沾血的那种干净。
那个人慢慢地走过来,遮挡了小巷的光线,他想说,那就是他的爸爸。爸爸正在走过来,马上就要如同超人一般地站在近齐的面前,这样想着,近齐甚至发出了笑容。随后雨点一般的拳头和穿着鞋子的脚,全都落在他的身上。近齐倒下来,用手臂护着头部,他从孩子们腿间的缝隙中再次张望,没有人。那个人只是他的白日幻想,直到一个拳头重重地打在他的左眼上。
夜晚的天幕遮住了他,孩子们早就散去。而近齐再一次地被拉回现实。他的爸爸只是一个嫖客,早已无了影踪,他只是妈妈接客之后的一个无奈的负担。
他抬起手来,那条手臂连带着手腕与手掌,都像着魔一般剧烈地抖动。他坐起来,擦了擦脸上的血和泪水,就这么静静地待着,直到月亮爬上小巷的顶端。而他凝视着月亮,看到了母亲在向他微笑。可理性告诉他,母亲只会在凌晨一身酒气地回来,醉了酒的母亲,是不会有好脸色的。
诗人的孩子安与诗写的第一首诗,就让所有人惊叹不已。他是天才,近齐已经望见了他的未来,滔天的富贵,无边的权柄都会涌向他,与近齐就像两个极端。近齐自己是要在白日幻想中,一步步沉沦以至腐烂的。
当安与诗用诗句描绘出奇诡绚烂的世界,近齐只是在描绘他所见到的。老师的长发,上课铃的节奏,班上同学的气味。
出身迎来的漫长而久远的阵痛,却让近齐变成破茧而出的蝶。不知什么时候,近齐才慢慢地感觉到,周围的气氛变了。
甚至人们口中开始传出,二巷镇出来的两个颇具诗才的神童一说,一者为安与诗,一者为近齐。
“神童”,神赐予的才气。是天生从娘胎里出来便具有的天赋。而近齐讨厌这种说法,他从小到大,追求的唯一一件事,便是寻常。
安与诗走近前来,带着好奇而冷漠的目光打量着他。近齐做了本能驱使他去做的,他勾上安与诗的肩膀,嘴角挂上笑容,就像寻常男生们常做的那样。
安与诗的眼睛里就出现了剧烈的震荡。毕竟,像这样和天才勾肩搭背的行径,本身也便不算什么寻常。安与诗常年封闭的内心,就这样开了一条缝隙,周遭生人勿近的气场,也就此湮灭无踪。
近齐不是天才,他知道。每一次书写诗句,都像扒开他内心最深处的隐秘,噬心的痛苦几乎要摧折他。可是他不怕痛,疼痛让他感觉到自己活着。难的是在疼痛之时,还保持清醒的意识。
和安与诗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近齐都在不断变得自卑。那个家伙,轻轻松松地,写诗就好像呼吸一样。可是他从不会揣度他的身世,嘲笑他的白日幻想。近齐也知道,这只是在安与诗心中不存在,不重要的事,而不是源自他内心的善良。
近齐有着属于自己的宝藏,那是一本小册子,那里装载着他的全世界。在那里,他虚构出了一个自己,而对自己描绘的每一个侧面,都越来越接近安与诗。
宝藏册子是近齐成为“神童”的关键所在。痛苦的,黑暗的,明亮的,温暖的。他所见与思想,乃至生命,都凝结在这册子里。他把这些化成诗句,在痛苦中拨开缠绕的荆棘,终于见到了光亮。
温柔的,善良的,纯粹的。
温暖的,活泼的,可爱的。
终于将他册子里所有的白日幻想变为现实的,是那个突然出现的名为“春娇”的女孩。
她凝结了册子里的一切美好。
清晨的露珠坠入泥土间,噗呲地一声响;夜里仰望天空,巷子中间的一轮明媚的月亮;猫在泥地上打着哈欠;坐在马车上颠簸,粼粼驶过熟悉的村庄;漫山遍野的婆婆纳开放,从脚边延伸到天边;雨后的树梢,滴下几滴清澈的雨水;深夜醒来,看到一只萤火,微微地点亮黑暗;回家时,小屋的里面亮着灯光,飘着炊烟;从高处往下看,河水的清澈一览无余;往后退时浮现出幻觉,好像整个世界都在往后延展;误入花田,香气前仆后继地涌入鼻腔;躺在学校的草地上,把手臂枕在脑后,看着蓝天上的云卷云舒。春娇出现在每一幅画面中,还牵着他的手,来到了家的门前,在那里,金色头发的高大父亲和温柔美丽的母亲坐在屋前乘凉,笑着向他们打招呼,他不会跑上去撒娇,但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他几乎要在地上打滚了。
“喂,你爸爸呢?”
“那里啊,你没看到吗?他在和春娇谈话呢。”近齐笑着回答说。
询问的人扭头看去,又回头看着近齐,眼球轻微地震动,于是退后了。
而春娇牵着近齐的手,带他走出了黑暗的巷子,带他朝向光芒而去,如是,还有什么可怕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