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的手掌缓缓滑过每一寸肌肤,下一刻他浑身一颤,到达了人生顶点:他枯槁的情感再次涌动,手臂血管凸显,额头青筋突突直跳……
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石碑上传来清凉的寒意,在这初秋仍透着燥热的天气里,另他浑身发抖。
他全力抱紧了墓碑,仿佛那就是她,似要将它揉进身体里,消解心中的思念。
他呜咽着,又看到了那倩影。
身后不远处的马车上,三儿静静瞧着他的背影,丝毫没有上前安慰,也只有三儿明白,这些年程念恒心中该有多苦。
士农工商,商人最轻贱!
可是为了给死去的人一个交代,他放弃了赶考,丢掉了对父亲临终的承诺,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发誓永不会涉猎的行当。
事实上,他确实有经商的天赋,带着安家给自己的盘缠,用了五年时间创造下惊人的财富。
当然,也只有他知道,每当午夜梦回的时候,在漆黑的暗室供奉的牌位前,才能坦诚面对自己做过的所有事情。
那一刻,对错已经不重要。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有得就有失的道理!
可是从明天开始,他要兑现自己的承诺。
朝来暮去,倦鸟归巢,远处的健马嘟噜噜打了个响鼻,气温降了下来。
怀中露出的玉佩透着冰凉,直逼心底,将他唤醒。程念恒或许是累了,扶着墓碑爬起来,眼角的泪痕已经干涸,逐渐换上了凌厉,像一只觅食的秃鹰,他咬牙切齿地从嘴里挤出一个名字:马荣成!
他抓紧墓碑的手指浮现乳白,筋骨清晰可见,嘴角露出诡谲地笑容。
2
“吆,这不是王氏生丝坊吗?怎么?这是?”王伯当一揖笑道,“和你李家丝坊一样,都是将这生丝卖给新来的雨蝶轩。”
李世荣笑着摇头道,“不不不,不止你我两家,恐怕整个安西府的丝坊都心动了,你难道没有看到吗,到处都是各家人马。”
王伯当回头望着人群,只见每架车上生丝码得如山一样,向着雨蝶轩停靠在西海岸边的大船而去,“你说这雨蝶轩的主人究竟什么身份,有实力吞下这么多生丝吗?”
李世荣瞧了他一眼,也想不明白其中关键,索性一笑,“怕什么?别忘了,我们可是实打实的生丝,拿钱给货,若是看不到钱,我们可以拉回去,生丝总不会少了吧?”
“也是,要是看不到钱的话,我们就和往年一样,等马家来收购。”
“哈哈哈,李兄,我们可想到一块去了。”
二人聊得不错,心里却憋着劲,各自叮嘱自家车夫加快速度,争取率先将生丝卖出去,毕竟这雨蝶轩出的价钱要比往年高出一筹银钱,迟则生变。
生意人,谁会跟钱过意不去?
果然,在西海马头上,车架排成长龙,远远望去,数十艘货船上出现忙碌身影,其中一艘船已经装满,可见收获颇丰。
“咦,那便是雨蝶轩的掌事人吧?怎么看起来这般年轻?”
“可不是,怎么看也就二十来岁。”
“是呀,也没听说过这雨蝶轩,估计是那个大家族的公子哥,要不然怎么能有这么大的手笔。”
人群议论纷纷中,一个嘹亮的呼喊声,“等什么呢?还想不想卖了?不想卖,就给我让道,不要影响后面的人。”
那些相互议论的人闭上了嘴,忙将契约递上。
账房仔细阅了一遍,向着旁边的亲信点了点头。
亲信上前抽看了车架生丝,这才点了点。
账房算盘噼里啪啦响了一阵子,将银两写在了上面,递给先前那人。
那人欣喜地接过契约,忙向着一旁的银船奔去领钱。
“下一位。”
忙又有一位生丝掌柜递上契约。
站在船舷上俯瞰下方人群的三儿心中惶惑,不明白程念恒这样做的目的,但是他只能硬着头皮盯着这摊买卖。
“都给我让开!”狂傲的叫喊声中,引得其余人回头,站立船舷的三儿险些掉下去。
只见来人是一个中年人,头戴幞头,颌下髭须整齐,眉目生威,穿着一袭枣色锦袍,手中提着精致的马鞭,随着众人目光举起,瞬间成为众目焦点。
他是马家新管家马奎,据说是马荣成的亲信。
“怎么,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家伙,别人给点好处就忘了马家的大恩吗?”马奎怒视众人。
这些丝坊往年生丝都卖给了马家,虽说靠马家吃饭,可也间接受了很多鸟气,被克扣一些银钱也属常事,经年累月,难免积累怨恨,可是往年也只有马家能购买他们手中的生丝,他们那时别无选择,如今却不同,当即置若罔闻起来。
马奎见众人不为所动,破口大骂,“一群白眼狼,难道不怕马家秋后算账吗?”
“马管事,你有所不知,我们辛苦一年,不惜跑这么远的路,都是为了多卖些钱,我们也拖家带口,好大一帮人要养。”
“对呀,若是马家能多出钱,我们就卖给马家。”
马奎气急,脸色涨红。
三儿将一切看在眼中,他对主人高价收购生丝本就不解,也不想有任何人打搅,呵斥道,“干嘛的,捣乱的给我滚开。”
马奎差点气炸,幸好他是领命前来的,忙向着众人喊道,“你们给我听好了,现在转身去马家还来得及,少爷说了,你们手中的生丝,他愿意出两倍的价钱买下来。”
人群炸开了锅。
“两倍?”
“不错。”马奎骄傲地扬起下巴。
那些卖掉生丝的人险些晕倒,还未出手的丝坊瞧了瞧三儿,又看了看马奎,游弋不定。
“哼,莫非你疯了?高于市价两倍,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三儿叱问。
“一看你就是小地方来的,两倍怎么了?我家少爷就算十倍也买的起。”
“你……”三儿为之语竭。
“怎么?不服?那你也可以出价呀。”马奎扬眉吐气,胸中气恼总算消散。
三儿做不了主,准备回仓禀报程念恒,可是一个女婢奔出来,将一卷字条塞给了三儿,点了点头,便回到了船舱中。
三儿展开字条,是程念恒的笔记:和他讨价还价,高于市价二十倍时让给马家。
三儿满腹疑惑,想要回仓询问,可是马奎又开始叫嚣了,“怕就对了,这安西府虽偏安一隅,可也不是你这种人随意来的地方,识趣的话快给我滚,若不然,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三儿怒了,冷笑道,“我出五倍价钱。”
人群再次沸腾。
马奎笑容僵了下来,”你,你疯了?这些生丝值不了这么多钱。”
三儿嘲笑道,“爷乐意,你管不着,有本事接着来。”
马奎瞠目结舌。
“我们卖,我们卖……”人群摩肩擦踵地叫嚷着。
“我们卖亏了,我要你们补差价。”先前卖出的人叫嚷着。
三儿不急不躁,“是马家造成这一切的,若不是他们乱抬价,也不至于让你们亏损,我觉得你们可以找他讨要损失。”
“是呀,你们不要搅乱了买卖。”有人不满地埋怨着,逐渐更多人凑上来。
那些先前卖亏的人不敢得罪马家,又被这么多人围着,只能心有不忿地走开。
“好了,那我们可以交易了吧?”
三儿摇了摇头。
那些人急问,“为什么呀?”
“那要看这位马家管事还要不要叫价。”
众人目光都落在了马奎身上。
马奎吹胡子瞪眼,可是偏偏又没办法,不甘心地转身向着人群外挤去。
这时一辆马车停下来,走出一个婢女,操着清亮的嗓音道,“我们马家出十倍。”
三儿目光闪烁,伸出拇指晃了晃。
人群再次沸腾起来,风向发生了变化。
“看来马家诚心坏我生意,那我就更不能让你们得意了。”三儿捻了捻下巴稀疏的髭须,“我出十五倍。”
人群寂静无声。
三儿见状一阵心悸,万一马家不跟了,那怎么办?他暗暗后悔自己太过仓促,忐忑不安起来。
女婢愣怔了片刻,低头钻进了马车里。
三儿满头冷汗,浑身发软。
“我们卖给您了。”人群再次拥挤向账房。
那些先前卖早了的人捶胸顿足,懊恼叫嚷,“亏了,亏大发了,真是割我肉啊。”
三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三爷,你怎么了?”账房关切呼喊。
三儿办砸了事情,心里烦闷,捶甲板懊悔,不知道该如何跟程念恒交代。
“我们出二十倍。”清亮的喊声再次回荡,“要是想卖,赶快去马家库房,你们有多少我要多少,但是谁晚了,别怪我拒之门外。”
周围静悄悄的,直到马车逐渐开始离开。
三儿晃了晃脑袋,这才醒悟,忙从地上爬起来,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了,为什么马家真会出二十倍的价钱,还有程念恒是怎么猜到的,他跌跌撞撞向着船舱而去。
人群骚动起来,调转车马,争先恐后向着马家而去,片刻便消失了一大半。
3
“程哥儿,这怎么办?”三儿满脸忧虑,“我们是来干什么的,你不会不知道吧?”
程念恒把玩着手中的青瓷酒杯,“我没有比此刻更清醒的了。”
“那些人的生丝都卖给了马家,我们怎么办……?”程念恒乜斜着三儿,随手将酒杯仍在桌上,“那就更简单了,你和那些早将生丝卖给我们的丝坊商量一番,以他们的名义把我们收来的生丝转卖马家,所得银两可以对半分,彼此都有赚头。”
三儿瞪大了眼睛,“这样也行?”程念恒摆了摆手,“当然不行了。”
三儿再次愕然。
程念恒弹开手掌,来回活动着,“你乔装一番,然后与各家钱庄混个脸熟,将我们手握重金的消息散出去。”
“您这闹了一整,岂不是与本意相悖吗?”
“休要多言,快快去办。”
三儿愤愤不平地退了出去。
程念恒抓起青瓷酒壶,哗啦啦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4
“怪不得马家要花大价钱不惜伤了根本买下这批生丝,原来是金秋百国朝贡当今主上要采办丝绸作为恩赐之物,那这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甚至可能与龙城皇家攀上关系呀。”
“可不嘛,听说马家和采办关系匪浅,已经内定了马家为此次丝绸采办的唯一丝坊。”
“这就是了,如此说来,即便这样的价钱收购生丝,仍有不菲的赚头。”
“要不然呢?马家如此商阜,岂能做亏本的买卖?”
大街上议论纷纷,啧啧称奇。
钱庄内,俊逸不凡、目如星朗的马荣成哗啦一声打开扇子,在胸前晃了晃,向眼前之人道,“怎么?如今我已经将实情相告,不知可否拆兑些银两给我马家周转,等做成了这笔买卖,连本带利还给你们就是了,以后我们守望相助,有钱一起赚,如何?”
掌柜的年纪不大,长着浓密的胡须,震惊地望着眼前之人,可是察言观色,并非自己认识的那人,他强自镇定,伸手抓了抓下巴,疑惑道,“连本带利,这可是三十几万两银子,你空口单凭一张契约便想拿走,到时候你不还,我难不成去马家门口哭诉不成?”
“此事铁板钉钉,不会有意外的。”马荣成总觉眼前掌柜怪异,可事到如今,他顾不得真假,随手收起折扇,“我保证这笔买卖能成,而且在这安西府,除了我马家,无人能做这笔买卖。”
“不不不,马家主可能富贵日子过惯了,不明白我们这些劳累命,整日奔波,就为了那几两银子,你稳赚不赔最好,若是赔了,我这后面可拖家带口呢,难不成都上街去讨饭去?”
马荣成冷哼了声,“那你说说看,怎样这笔买卖才能做成,实不相瞒,采办大人可马上就到了,我没有多少日子可等了。”
掌柜的不住点头,“马家主爽快,既然如此,那我可直言了。”他瞥了几眼马荣成,撅了撅嘴,“不如你用马家的产业地契来抵押,我才可以放心将银子给你。”
马荣成一甩衣袖,怒道,“你想钱想疯了吧?我马家家大业大,至少值一千万两。”
掌柜笑了起来,“实不相瞒马家主,那是你爹还在的价值,若是值一千万两,这硕大的安西府少说也有上百家钱庄当铺,可是为什么就没有人敢借钱给你呢?若不是熟人介绍,我才懒得见你呢,既然你毫无诚意,那请便吧。”
掌柜说完向着楼梯而去。
马荣成慌忙上前拦住,“掌柜留步。”
“不同意我的条件,这笔买卖免谈。”
马荣成笑道,“别呀,还是聊聊的好。”
掌柜露出鄙夷神色,拂袖冷笑,向着楼上而去。
“我答应了。”马荣成目光坚毅。
掌柜的这才停住脚步,换上笑容道,“既然如此,那就有的谈了,银子我很多,早准备好了,就等你点头。”
马荣成警惕道,“我要现钱。”
“当然。”掌柜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5
有些事情想大了,比天大,若是想小了,那比芝麻粒还小。
很不幸,马荣成便是如此!
马家是安西最大的丝坊,在几日前,马荣成变戏法一般将闲置了数年的仓库装满,等着大赚一笔,可就在昨日,马荣成亲眼瞧着满库房的生丝被讨债者哄抢一空,偏偏还不敢报官。
瞧着库房满地狼藉,马荣成步履蹒跚,回想先辈创业艰辛,历经数代才闯下这硕大的家业,好不容易转交到自己手中,可还未做出任何功绩,便彻底毁了。
他一个趔趄跌倒在地上,头发凌乱,英俊的面容上布满憔悴,一双眼睛血红,仿佛垂死挣扎的野兽,眼泪不觉从眼角滑落,掉落在污渍斑斑的衣衫上。
“啧啧啧,这就是马家的库房?”
马荣成看清来人一颤,忙奔了过去,瑟缩地抓住他的手腕,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我需要你帮助。”
钱庄掌柜拂开他双手,“马家主,我们可是说好的,如今看样子,你恐怕一个月也未必能还得起。”
“我一定还得起,区区三十几万两,你给我时间周转周转,一定能成。”马荣成完全没有了昔日的荣光,布满血丝的双眼极尽哀伤。
掌柜的抓了抓唇边胡须,沉思了片刻道,“当然给你时间,现在距离一个月还有三天时间呢,你可以去周转,放心,我等你。”
马荣成大喜,激动地抓住他双手,“那马家的契约可以先给我吗?三天后我一定如数将银两奉上。”
“嘿,马家主,我给你方便,你却当我是傻子吗?”
马荣成惶急道,“这从何说起?”
“我要是把契约给你了,那我还怎么找回三十几万两?”
马荣成叫苦不迭,“你放心,我变卖家产后,三十几万两还是还得起。”
“不不不,我们可是有言在先,你这些地契是用来抵押的,要是给了你,我还怎么赚钱?若不是看在地契上,我也不会将三十万两借给你。”
“你不能这样,你这样我就真没救了?”马荣成满脸祈求。
掌柜的将他甩开,“行有行规,要是坏了规矩,我怎么在这一行混下去?别说我不给你机会,三天之后,要不给我银子,我就来把你们赶出去。”
说完掌柜的向着外面走去,嘴角蠕动了下,露出一个阴沉的面容。
马荣成追赶了上去,可脚下一滑再次跌倒,嘴角溢出血沫,他不甘心地吼叫,“你们这些吸血鬼,都见死不救吗?我的生丝,我的地契。”
掌柜的顿在门框前,一道阳光照了进来,包裹住了他的身躯。
马荣成揉了揉眼睛再次瞧去,早已杳无人踪。
6
三日后,当第一缕阳光照下来的时候,三儿乜斜着悬挂在门楼上的匾额,只见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马府。
他嘴角露出一个诡谲地微笑,回头瞧了瞧身后的人众,卷起衣袖,猛地一脚踹在了大门上,大门应声而开,三儿不仅瞪大了眼睛。
府内枯叶卷起,荒芜杂乱,似乎已经荒废了些时日,他这般动静,也不见人踪,不仅心里犯嘀咕,不会是跑了吧?
三儿跟在程念恒身后,院子里静悄悄的,一路摸索向前,过了耳门,进入了后院,走过长长的廊芜,便看到内宅光景。
三儿命人找寻,可什么都没有发现。
程念恒失神起来。
“那里有烟。”身后的把式呼喊了声。
循声望去,果然在后宅的另一边有座恢弘的建筑,众人寻了过去,便看到了马家祠堂。
“我让人冲进去?”三儿凑近请示。
程念恒摇了摇头,吩咐道,“你们都呆在这里。”他径直走了进去。
香味浓郁,缭绕间便看到两道身影,跪着的是马荣成,站着的是马家主母宋婉蓉。
“列祖列宗,我马家并没有做有损阴德的事情,何以走到了今日?”宋婉蓉声音沙哑,透着几分哀婉。
马荣成一言不发,瘫软在蒲团上,目光空洞无神,连日来家中的下人趁乱裹挟财物溜之大吉,如今的马家空荡荡,像他此时的眼神。
他也很委屈,明明再三确认,甚至发动了龙城关系探听到,却有金秋百国献供之事,甚至探听到款项数额,可为什么就不了了之了?
“可怜我马家数代家业,如今却真真要毁了,列祖列宗,究竟马家做错了什么?”宋婉蓉长吁短叹,愁绪难消。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若无大错,何以落到这般境地?”
冷不防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你是谁?”宋婉蓉迎着光线看到一道身影,“为什么来马家祠堂?”
“我是来讨债的。”
马荣成无比委屈,“我何时欠了你的债务?”
“你如何能记得?若是你记得的话,哪会落得这般境地?”
马荣成警觉道,“你究竟是谁?”
他想要看清楚来人,可是光线刺眼,并看不清容貌。
程念恒笑出眼泪来。
“傻孩子,你难道还不明白?”宋婉蓉扶着马荣成的肩头,强自镇定道,“想必我马家落得如此惨况,定是出自阁下手笔吧?”
“娘,怎么了?”马荣成满脸疑惑。
宋婉蓉肃穆道,“孩子,你还傻乎乎的发呆,马家到了这地步,应该都是拜眼前这人所赐。”
“想不到马家总算还有个明白人!”程念恒凝目望去,不知为什么,总觉得眼前人透着一股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看阁下约莫而立之年,实在想不出来马家究竟何处得罪了您,以至于设下如此歹毒计谋,势要将我马家倾覆。”
程念恒叹息了声,呢喃道,“是啊,究竟哪里得罪了我?呵呵呵……”他目光缓缓落在了马荣成身上。
黑暗处马荣成喘息着,浑身发抖,双手握紧,咯咯咯发响,蓦地,他像一只野兽从地上窜起,双手精准地掐住了程念恒的脖子,“我杀了你,你这该死的,我怎么得罪了你,你要这么害我?”
程念恒一拳打在了马荣成的腹部。
马荣成吃痛闷哼一声,掐着他脖子的手松了下来。
程念恒并未停手,发疯似得一拳一拳打在了马荣成的身上。
马荣成毫无招架之力,软倒在了地上。
程念恒仍不放弃,骑在马荣成的身上狂揍,嘴里发出呜呜呜呐喊。
“住手,住手……”宋婉蓉奔上前来拉架。
马荣成趁机扯住程念恒的衣领一甩,将程念恒甩在一边,他倒在了地上,不住喘息着。
宋婉蓉颤巍巍呼喊道,“荣成,你怎么样?你还好吧?”
“我要杀了他。”
程念恒爬起来,喘息道,“来啊,我早就想死了,苟活这么久就是为了毁掉这该死的马家。”
马荣成爬起来,满脸狼狈,当看清楚眼前人后,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你……你……”惊吓之中他不住后退,直至碰到了香案才停了下来。
“荣成,怎么了?”宋婉蓉奔上去查看,可是发现马荣成惊慌地瞧着程念恒,目光也随了过去,不由惊呼出声来,“这怎么可能?”
程念恒手中多出一把寒光闪烁的匕首,一步一步走向马荣成,阴测测道,“我等这一刻多年了,今日就让你为雨蝶偿命。”
他眼前一花,只见宋婉蓉奔上来,直抓向他怀中。
他下意识躲闪开,一晃手中的匕首,划破了宋婉蓉的衣袖,叱道,“你不想活了吗?冤有头,债有主!我要杀的人是他。”
宋婉蓉满脸泪痕,目光直勾勾瞧着他胸口的吊坠,“孩子,你可是后海双鱼村人?”
程念恒奇怪,这眼前之人何以能一眼看出自己的出身,可想到她是害死安雨蝶之人的生母,便没有了任何好感,但心中念着一份熟知,叱问,“是又如何?”
“你家可是医馆出身?”
程念恒一愣,自己颠沛流离,即便安雨蝶也不知道自己身世,可眼前之人为何一清二楚,但事到如今,没有什么比替安雨蝶报仇更重要,他举起匕首向着马荣成走去。
“你不要过来,谁知道你说的雨蝶是什么鬼?”马荣成害怕急了,可浑身发软,只能哀嚎道,“娘,救我,你救我……”
宋婉蓉忙挡在程念恒身前,“你不能杀他。”
“我有个未婚妻,叫安雨蝶,他父亲不弃我出身低微,好心收留了我,让我安心读书,并将她许配给我,五年前,我打算一鼓作气,前去赴龙城赶考,等金榜题名之后与她完婚,不想她心底很善良,救了一个癫痫发作的家伙,那家伙好了之后,见她美艳动人,兽性大发侮辱了她,雨蝶事后寻死觅活,他见状甩不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竟杀了她,事后放火烧了整个院子。”
马荣成脸色惨然,瑟缩在一旁。
宋婉蓉身躯摇晃,双眼泪珠滚落,“冤孽啊!”
“你说说看,我有什么理由不杀了这个杂碎,我的家毁了,为了报仇,我放弃了一切,也是,没有了她,纵使拥有一切,又有什么用?”程念恒浮现怨恨,咬牙切齿道,“所以我才这样一步一步布下一切。”
马荣成颤声道,“这不可能,大火烧尽了一切,你怎么可能知道这些?”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或许不知道,还有人亲眼目睹了这一切。”程念恒指着门外。
三儿走了进来,怨毒地盯着马荣成。
程念恒道,“他不过是一个乞儿,可常年受到雨蝶的恩施,当日他在后门等待残羹剩饭,你所作所为,他皆看在眼中。”
马荣成仍不死心,“那龙城宫中怎么可能配合你一届贱商?”
“并没有配合我,金秋确实百国朝贡,可是恩赐之物并非丝绸,而是瓷器,我只是把买到的瓷器捐给了采办,让他散布这样的谣言。”程念恒咬紧了嘴唇,一步一步逼近,“你以为他们真看上马家,将一切都和盘托出,不过是收了我的东西,各取所需罢了。现在你该受死了!”
“孩子,你不能杀他。”宋婉蓉再次阻拦。
程念恒一脚将她踢开。
宋婉蓉跌倒在地上,可是双手却紧紧抱着他的双腿,“你听我说,你真不能杀他。”
“他早该死了。”
“是,可是你真不能杀他。”
“谁今天都别想阻止我。”程念恒挣扎着。
“他是你的亲弟弟。”
程念恒一愣,蓦地大笑起来。
宋婉蓉爬起来,“孩子,这是真的,你看看,你们长得多相像?”
程念恒这才看清楚,马荣成那张惶恐无助的脸,竟真与自己长得十分相像,他这才想明白,为什么安雨蝶会救他。
“无论你说什么,我都要杀了他。”程念恒再次上前。
“孩子,我说的是真的,你父亲程长硕经营医馆,我自幼身体不好,寄居医馆,日子久了,便对这无微不至的男人心生爱意,不久有了你,可是你父亲生性寡淡,一心向医,我青春年少,实在难守,一次外出途中遇到了荣成的父亲,彼此谈得来,不久便在一起了,你父亲知道后很伤心,可是我去意已决,他唯一的要求便是留下你,我那是被爱情冲昏了头,只想奔向马鸣风,可是你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于是将自己的双鱼吊坠留给了你,盼望着以后能再次相遇,可不想……”
程念恒即便不信,但父亲的名字做不得假,还有脖子上的玉佩。
从小父亲从不谈及母亲,每当他问起,父亲便搪塞说母亲病死,他思念母亲,也只能把玩脖子上的双鱼玉佩,他凝望宋婉蓉,怪不得从一开始便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竟是血缘在相互吸引。
“嘿嘿嘿,你这下杀不了我了吧?”马荣成怪笑着,近乎癫狂。
宋婉蓉起身来到他面前,不由分说打了他一巴掌,怒道,“我和你父亲半生清誉,都被你这不孝子给毁了,你往日胡作非为,我们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才放纵了你,如今你……”他想到马荣成与程念恒的过节,心中乱糟糟的,竟不知如何骂下去,抚胸长吁短叹。
马荣成委屈道,“你竟为一个杂种打我,你……你从没打过我……”
“啪”
宋婉蓉又是重重一巴掌,颤粟道,“你,你这不孝子,你骂他?你是在侮辱你的生母吗?”
马荣成梗着脖子,脸色涨红如血,蓦地倒在地上抽搐起来,浑身绷直,嘴角不住溢出白沫。
“荣成,你怎么了?”宋婉蓉慌乱地俯身摇晃着他。
程念恒短暂伤感后,笑道,“别说我没有这样的弟弟,就算有,为了雨蝶,我也要亲自杀了他。”
宋婉蓉浑身颤抖,柔声劝慰道,“死者已矣,他可是你的血脉至亲?就算做了错事,也不至一死?”
程念恒执念已深,凌空飞刺而去。
宋婉蓉抵挡在身前,程念恒收手不及,被划破了她的胳膊,却并不至要了性命。
“程哥儿。”三儿呼喊了声,以免他做出错事。
程念恒目瞪口呆,望着眼前这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容,他曾无数此幻想过如果母亲还在他身边,他会怎样,可怎么想,母亲定然不会让他受到委屈。
此时成真了,却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程哥儿小心。”
他只听得背后风声鹤唳,劲风逼人,只见一鼎香炉砸来,眼看躲避不开,危急时刻,三儿窜出抵挡在他身前。
香炉不偏不倚地砸在了三儿的脑门上,鲜血崩溅。
“三儿……”程念恒呼喊着。
三儿软倒在地上,鲜血中带着脑浆,眼看活不成了。
“嘿嘿嘿,你这该死的,竟然扮作掌柜骗我,我杀了你。”马荣成满脸污渍,再次举起香炉砸下来。
三儿趁着自己意识未消散,将马荣成扑倒在地上。
马荣成不断挥舞着香炉把三儿的脑袋砸得稀巴烂,直到生机断绝。
程念恒怒吼一声,匕首刺中马荣成手臂。
香炉掉落在地上。
“不要。”宋婉蓉扑上前,抵挡在马荣成身前,“你要杀他,先杀了我。”
程念恒呆立,手中匕首颤动。
一个是他从未谋面的母亲,一个是他同母异父的兄弟,他竟恍惚起来,左右为难。
“你杀我呀,来呀?”马荣成满脸血渍,叫得更加癫狂。
宋婉蓉全力护住马荣成,生怕程念恒一刀刺来。
程念恒泪眼婆娑,眼前浮现安雨蝶的身影,又出现了父亲的面容,再次凝望眼前宋婉蓉,那眉目之间,果真能看出几分亲近,或许这一切是真的。
他不知如何是好,然而安家对他恩重如山,他又挚爱雨蝶颇深,他一把抓下胸口的玉坠,随手丢在了地上,他凄然扬天大笑,“也是,我父亲终究不是马鸣风……我也代替不了马荣成……。”
他手中的匕首掉落在地上,俯身抱起三儿的尸体,头也不回地向着外面走去。
“哈哈哈,你不是要杀我吗?你怎么走了?来呀,我等你……”
宋婉蓉悲痛欲绝,想要唤住他,可是话到嘴边却喊不出口,任由程念恒身影消失。
“孬种,你别走啊,你不是要害我吗?来呀?不错,是我杀了那小蹄子,啧啧……你别说,她还真销魂。”
“你给我住嘴。”宋婉蓉悲痛欲绝。
马荣成笑得更加起劲。
宋婉蓉厌恶,随手举起地上的香炉砸了过去,“你给我住嘴。”
血花飞溅,马荣成软倒在血泊中。
“荣成……”宋婉蓉悔之晚矣,扑在他身躯上不住呼唤着。
马荣成死不瞑目的双眼正好瞧着烛光摇曳中,那宣威赫赫的历代先祖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