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调好了水温,端出来帮姑姑洗她的一双小脚时,姑姑微微的叹了口气。她不太能听懂我说的话,不单单是因为相隔近几千公里的地方,方言的不同,更多的是八十七岁的姑姑,已经耳聋眼花了!吃饭的时候,眼尖的我发现她筷子上有一根长长的头发,急忙抓住她的手,想替她把那根头发取了,但她和六十几岁的保姆阿姨一样,以为我要干什么,愣是瞪大了双眼奇怪的看着我。
她这一声长叹,让我心里也酸酸的。姑姑是多么爱干净,多么优雅的一个老太太,戴个眼镜,穿着都很讲究。看她去年还穿枣红色旗袍的照片,就能想像她是多么热爱生活。她不像其她老太太,搬个凳子一大早坐在楼下面,或聊天或双眼无神的看着来往的人群,她把孤独和寂寞都紧紧的藏在这个房间里。
每天早晨起床,她把被子叠得四四方方,床单平整的连一点皱褶都不曾有。老旧的写字台,一张几十年前的大沙发,一个曾经陪嫁的珠红色木头箱子,静静地摆在她卧室的墙角。箱子上挂着的那一把老式的铜锁,墙壁上一件暗红色的老式挂钟,俩个不太大的像框,里面装帧了梳着长辫子的姑姑和别人的黑白照片,窗台上的老式收音机,让人很容易陷进那段悠远的时光深处。那一大堆的瓶瓶罐罐按大小高低都收纳在一个大大的紙盒子里。姑姑每晚都要坐在盒子前,动作缓慢的吃她的降压药,脑心通,养心丸……
这是一套有着几十多年历史的旧楼,大概六七十平米的样子。姑姑年轻时也是爱花之人,在她卧室的窗台上,摆放着一盆君子兰,墨绿色的硕大叶片,盛开了十几朵橙色的花朵儿。姑姑谈到她的花们,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镜片后眼睛里的雨雾不见了,瞬间露出少有的神韵,她的君子兰今年已经是第三次开花了,这让她很是兴奋。她养的蟹爪兰枝杆坚硬,粗壮高大,有十多年了吧!包括那些臭绣球,满天星等,都已经陪她多年,只是阳台中间那个一尺多高的横着的水泥台阶,让她垮过去有了难度。所以,我总见她呆呆的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长久的盯着阳台上这些老伙伴们,从早晨坐到中午,从中午再坐到黄昏时分,偶尔听到她双腿发麻变换姿势时发出的一声轻叹,也许她想起了人生中的某一段不快乐吧!
吃过晚饭,保姆阿姨陪姑姑到楼下的小广场转几个圈,她再坐到那广场中心的小台阶上吹吹风,发会呆,就在保姆阿姨陪伴下上楼。一扇厚重的房盗门,一扇黄色的木质门,把她和外面依旧在喧嚣的世界隔开,不太大的空间留下了她一个人,守着她的只有那些远离这个时代的旧物件和又一个长长的夜晚,足以让她一遍又一遍细细回味。尽管姑姑白天只是偶尔坐着打个盹,她还是觉得夜太长,睡不着觉。
我来小城第六天的晚上,终于告诉姑姑我要回武威的消息,真的不忍心对她说离开二字。姑姑太怕一个人呆在房间里,即便是她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她依然安静地坐在那儿,笑眯眯的看着我们聊天,看着我们吃水果,看着我们把电视声音放大,笑得前仰后合,或者我什么也不干,就那么安静的陪着她发呆,很晚了她才极不情愿的走进卧室,关上那扇黄色的门。
三天前保姆阿姨说八月底要到另一个城市去带孙子,姑姑像个依恋母亲的孩子一般,每天保姆阿姨从进门做饭到离开,她都不舍的跟在身后,生怕她瞬间蒸发了。独处时的她有点魂不守舍,因为再找个陪她溜弯聊天的伴实在是太难太难了!
我慢慢的揉搓着她的脚指头,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位可怜的老人,只能帮她洗洗衣物床单,帮她洗脚剪指甲。姑姑一次次亲昵的摸着我的头发,我心中涩涩的。年迈的姑姑,她又何曾享受过这样一丁点的关爱,这都是为人子女该尽的义务啊!可怜的姑姑,她早夭的儿子,中年早逝的养子,不安份的养女除了一次次让姑姑伤心,远在天涯海角,四十多岁止今居无定所,让姑姑老来几乎无所依靠。
孤独一词,我从来都是在文字中慢慢体会,细细咀嚼,而今来小城几日里,真正体会了它的滋味。山区的天气总是瞬儿晴,瞬儿雨。那个早晨,我紧紧的拥抱姑姑瘦弱的身体,向她辞行,她哽咽着在我耳边轻声说,可能再也不能相见了。楼梯口,她再一次把我拥入怀中,双臂用力搂住我不放。我不敢抬头去看,看楼梯上那位头发花白的孤单老人。火车载着我飞奔,小城远远的消失在那绵延群山中,我的泪和车窗外的雨一般倾泄而下,泣不成声。我知道这个世上像她一般的老人,又岂止她一个……
雨落无声拍打在窗玻璃上,我不由想起蒋捷那首《虞美人·听雨》词,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