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父亲母亲的意外产物,我们的祖国经过备战备荒、多生快产的“人口储备”后,打出“一个不少,两个正好,三个多了”的口号,动员适龄妇女晚生晚育,超龄妇女不孕不育,我就在这时节闯到世界里来。
母亲是区先进工作者、市优秀教师,自然不甘落后,挺着若大的肚子去了医院,幸而遇人良善,医生对母亲说:胎儿生长正常,可以说超常,留下吧。
母亲有位好友,一直想抱个女孩,且梦到母亲在桥洞诞下一个女婴,被她拾了去,欣欣然与母亲商议,指腹为女,母亲似乎应允了。
岁寒,听说母亲竟诞下七斤九两的“巨婴”,拿着包裹就来抢人,信誓旦旦,定视此女如己出!
时年,父亲已然不惑,着实不舍,此事罢议。
在我的记忆中,这位穆阿姨始终若即若离,遇着她时,即拿“抢人”的事打趣,我很怕她会将我拾了去,又暗自希翼,想知道另一种命运是怎样的不同。
一岁左右,我突发哮喘,呼吸困难,父亲无法,请来“孙光头”救命,孙是老牌右派,身材魁梧,背却永远佝着,顶见于面,阔口深眼,胸前永远挂着一个听诊器,并时常探头探脑地随他左右摇摆,我深信他是特务而不是右派,只有特务才会藏匿日本药水!
孙光头告诉父亲:药是过期的,保存也不当,能不能救你的女儿,我不敢保证。
我不知道父亲当时的心境,但他常说孙光头是我的救命恩人,没有那瓶紫色药水,我就夭折了,许是有此“三劫”吧,父亲对我格外怜惜。
父亲的单位每周三休息,星期三便是我俩的节日,永远的“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天,刚蒙蒙亮,父亲即将我唤醒,“永久车”在清风晨雾中等待多时了,迷迷糊糊牵着父亲的衣襟,歪歪扭扭斜上前梁,靠着父亲有力的臂弯,听着他均匀的呼吸,闻着淡淡的烟草香,困意顿消,我要进城啦!
父亲喜欢在“清和园”或“认一力”用早点,“清和园”的头脑是入冬后的首选,一碗“药汤”、几片羊肉、一撮腌韭,再佐以黄酒、烧饼,堆盘摞碗,排场十足,饮至酣处,父亲即老生常谈:这是反清复明的良方,杂割清和元的头脑!
我不喜欢“头脑”的黏腻与怪味,更不想杂割“皇帝的头”,相比“反清复明”的伟业,我更爱“认一力”的红豆汤、糯米粥,香甜绵软,入口即化!
粥是用白瓷海口的大碗盛的,窗口交钱领票后,凭票排队在门店的过堂取粥,父亲取粥的时候,我负责占位子。
认一力是清真饭店,店堂很宽阔,门向北开,东厢有窗,窗下排着圆形餐桌,早餐时间,凳子都在桌上倒立着,枝枝桠桠做着早操,表明此处不得用餐,北面是厨房,两扇木门隔开主客,门边有一条案,上面摆着残把的汤匙、缺口的瓷碗、滑腻的陈年老箸并一个不锈钢面汤桶。
我喜欢选西厢靠近廊柱的地方等父亲,一道矮的水泥地台将西厢打造的与众不同,特别是纵横南北的一行廊柱,又将长形餐桌隔成一座座小岛,在“岛台”用餐,服务员的叫号声亦变得婉转,臆想中,满庭芬芳。
认一力位于桥头桥,父亲的老友杨大爷住在左近,星期三,杨大爷准知道我会去,炉上有烤得的红薯,锅里有煮好的马蹄,整个上午我与父亲就泡在杨大爷家,吃累了睡,睡醒了听故事,我的第一本小人书是杨大爷送的。
中午,必要用过认一力的羊肉蒸饺才“回府”,宽裕的时候,父亲还要点一碗牛肉丸子,丸子是蒸出来的,大如汤圆,色如赤赭,汤浓味醇,父亲吃这道菜的时候,用汤匙先尝其味,再下箸细品其肉,吃的时候不发声,品完之后会轻呵长叹“啊——”,俨然美食家一般。
父亲有一技在身,经常有单位请他解决技术难题,这是私活儿,需在休息日赴约,我最爱去的地方是味精厂,那里有吃不完的冰糕,每每用盆端了来,堆成一座雪山。
吃冰是自小培养的嗜好,无论春夏秋冬,父亲忙活的时候,我就“爬雪山”,白底蓝字的冰糕纸一张张摞齐叠好摆在手边,等着父亲回来帮我数数,父亲会半嗔半恼地说,吃太多了!
有多少?五张六张?七张八张?总是厚厚一沓。
我知道父亲宠我,过生日,他总要封个红包给我,里面有五角钱,随意支用,儿时的五角钱可谓巨款,够我挥霍几个月的,宝塔糖、草纸糕、向日葵饼、动物饼干、大大泡泡糖……
再大一些,父亲开始给我买礼物,记忆中,我的第一份生日礼物是父亲送的台灯,那台灯其实是必需品,但他偏偏要在生日那天买了来。
第二份生日礼物是一副红色的棉手套,父亲的浪漫就在这里,心意也在这里,能让女儿记一辈子。
《桥里 洞外》是晓今自传体散文集,是对童年生活的回溯,如果在我的文字里,你能找到相似的成长经历,便是我最大的奖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