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阴历十月到来的时候，在北方这个小城都意味着给亲人送寒衣的日子也到了。这时的城市，几乎每个十字路口，在晚上八点以后，都会出现一波又一波的人流，纷纷点燃纸钱和纸衣，表达自己对逝去亲人的关怀。一堆又一堆橘黄的火焰，在夜晚的冷风中舞动，蒙蒙的烟雾和黑色的纸灰，也在夜晚的凄凉中飘荡盘旋。
也不知道，李如花能否收到两个女儿为她烧去的寒衣和纸钱。这是她死后过的第一个阴历十月，以后还有无数个阴历十月在等待着她。出生于六十年代初的她，只是一个普通女工，她那平凡的和不短不长的一生，却体验了冰火两重天的无奈和悲哀。
李如花死于膀胱癌。
她的丈夫，在她去世的第二个月就结了婚。在结婚后的第二年，又离了婚。虽然在她患病期间，他和那个女人便你情我意、你侬我侬地勾搭在了一起，可惜他们的关系，就像兔子尾巴似的，长不了。也许是见光死。因为没有了李如花的负面陪衬，他的丈夫高良和那个叫田芸的女人，一旦密切接触或朝夕相处之后，展现的就不再是虚幻的魅力，而是真实的缺点了。他们不能互相容忍，关系终于走向崩溃。
这让高良明白，李如花才和他是一家人。
李如花是食品厂的女工，高良在矿务局开小火车。按现在的话说，他们一家人颜值颇高，李如花年轻时是大美女，高良是大帅哥，他们的两个女儿也如花似玉，走在大街上，可以让行人频频侧目。
可是，他们家却一直都很穷。除了抚养两个女儿，他们还要赡养双方老人，他俩的那点工资，一直干巴巴的，从没富态过，就像个营养不良和瘦弱不堪的流浪儿，不说朝不保夕，也差不到哪儿去。
尤其是，李如花的工厂破产，她还下了岗，只能去别处打工，挣得一点微薄的工资。
幸亏李如花很会精打细算，要不这日子也许更糟糕吧。比如大女儿高考那年，为了给大女儿增加营养，她给大女儿在饮食上开了小灶，无论早饭、午饭还是晚饭，全都区别对待，大女儿要是吃肉肠，他俩和小女儿就得吃粉肠。大女儿吃肉，他俩和小女儿只能喝汤。大女儿吃米饭，他俩和小女儿只能煮玉米渣粥……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虽然如此，可他家依然很穷，即使周围人都开始富裕起来的时候，他家也是那副凄惨的样子。似乎谁都有钱了，他家还是紧巴巴地为钱发愁。看来节俭是不能致富的，它不过是让日子永远保持在同一个贫穷的程度上，不过度偏离而已。
等小女儿也考上大学的时候，李如花和她的丈夫高良，一如既往地扮演着家庭圣人的角色。小女儿吃肉肠，他俩就吃粉肠。小女儿吃肉，他俩就喝汤。小儿女吃米饭，他俩就喝玉米渣粥。好在玉米渣子都是老家亲戚们送的，他们不用花钱来买。
这样的饮食特色，到底让他们省了多少钱，谁也不知道。因为他们还是像过去那样，手头没有什么钱。玉米渣哪儿都好，玉米渣浑身都是宝，就是有一点不够好，它吃多了很难消化。所以高良的胃一直不太好。至于李如花，她把心思都用在考虑过日子了，根本没心思管自己。虽然岁月让她老了，可她一点不丑，只是穿着过于俭朴，遮盖了她的光华。但她顾不上这些。
直到两个女儿都大学毕业，都有了工作，都挣了钱，都嫁了人，他们的日子，终于好过了。两个女儿很争气，都会挣钱，她们的丈夫家里条件也不错。她们也很孝顺，想让爸妈过上不同以往的生活。她们可怜妈妈一生过于节俭，从未介意过自己受的苦。
旁人也都祝福和羡慕着他们。苦尽甘来的一家人，过去所有的艰辛付出终于结束，从现在开始，也有了甜蜜的果实，可以尽情拥有和享用了。李如花也这么想。眼看着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就可以充实在她退休后的每一天中，人间天堂又如何呢？
这种日子还没过两三天，李如花就晕倒了。这可不是因为兴奋过度乐晕了。她被送到医院，她被诊断出是膀胱癌，晚期。于是，一系列治疗开始了。不知道那样的治疗，到底是挽救还是断送。手术后，没完没了的输液输血，放疗和化疗，让一个体重一百多斤的脆弱人类终于骨瘦如柴。一向在花钱上吝啬和算计的李如花，吃进去过输进去的药物都是成箱成堆的，日花费就是天文数字，至少对普通家庭而言。家里人不敢告诉她。女儿们感念妈妈的亲情，不吝惜花钱，一直坚持给妈妈治疗。但是一个多月的功夫，花掉了几十万，妈妈还是走了。这一个多月的医药费，早已赶上或超过她一辈子的花销了。也许这就是命运的捉弄吧。命运总是爱跟穷苦的人为仇作对。
住院期间，女儿们买来最贵的新鲜肥美又多子的皮皮虾，剔出虾肉来给妈妈吃。这是妈妈以前无限向往，爱吃却又几乎从都舍不得吃的海鲜。可是病入膏肓的李如花，已经一口都吃不下了。
李如花从来都是苦自己，从来都是节俭，节俭，再节俭。想不到，节俭加起来的最后结局，居然是另一种一次性出卖完血汗钱的超级浪费而已。而且，还令她想不到的是，这很短的时间里，已经让平日就对丈夫颇有好感的那个寡妇乘虚而入，成了在众人眼里虽不光彩，在她丈夫眼里却很有神采和吸引力的第三者。由于两个女儿有孩子，有工作，还要轮流来照顾她，她们的父亲不来医院的时候，吃饭就成了问题。所以，这个田芸就主动给高良做饭送饭，并几乎同时侵占了本属于李如花的那张双人床。
好在，她至死也不知道。有时候，知道的太多，反而带来更多伤害。女儿们想念自己的妈妈，也可怜单身的父亲。所以，在两个月后，父亲宣布再婚的消息，虽让她们有些吃惊，但她们却并未反对。
高良娶了比自己小十多岁的女人，所获得的心理满足，很快便让他对亡妻早逝的伤感，化作了一阵耳边风。他只想让新生活继续，趁着这生命的最后的有限的日子，好好享受一番。可惜，计划不如变化快。他与田芸在生活理念上差别太大，导致矛盾重重。他看不惯田芸花钱大手大脚，田芸看不惯他花钱过于吝啬。婚前的新鲜感，被婚后近距离接触后的种种不满与不和谐所取代。就像一片如茵的草地，远看翠绿柔美得像绒毯，简直美不胜收，近看却变得稀疏缭乱，再扒开表面的叶子往下看的话，还看得到那黑色的、散发出腐朽味道的泥土中，蠕动着各种可怕的虫子。关于人性的弱点，如果需要接受和忍耐的话，接受和忍耐来自自己的，总要比接受和忍耐来自他人的要甘心情愿。
我们要比想像的更爱自己和更不爱他人。否则，高良怎么会那么快就和田芸离婚呢？
只是这一切，李如花已经无从知道。如果生命可以再来一次，她还会那样自己把自己当作牛马般，来虐待着活一回吗？
也许不会了。她会改变观念吧，从而改变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