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份是收麦的季节,父亲早早打电话来问我能不能回家,我也早早和厂里的老板打好了招呼,收麦的时候,我必须回家帮父亲收麦。
其实,我现在回到家里也不用和以前那样,用镰刀割麦用枷打麦了,现在都用上收割机。我回家的那天,父亲请来的收割机正在我家田里收麦。收好的麦子用三轮摩托车运到场上,我回家的目的说晒麦更准确些。
麦子被一车车的卸在场上,需要用梳耙摊平整,而且要不时的翻晒,这些都是力气活,父亲年老体衰,做这些力气活时,往往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父亲看到我准时到家,很是高兴,把晒麦的任务交给了我,他坐在场边和我说着闲话。然后不停的指点我这儿高了那儿低了。我心说这不就是晒麦子吗,又不是绣花那么认真做什么!但手上还是依父亲所言,把高处的小麦往低处耙。
时间真是好东西,它能磨平人的火气,若是以前,我会很不耐烦父亲的说教,他要是在我干活时啰啰嗦嗦,我要么和他争吵,要么撂担子走人。可是现在我却能心平气和的听他唠叨。
父亲说这些小麦都是种在埋马坟那片田里。其它靠近水源的田都租给邻居种了蔬菜。今年雨水好,小麦产量高,场子里堆满了小麦,晒不下了。父亲让我跟着送麦人的车子到田里,告诉收麦的人,今天不收了,场里堆不下,剩下的等场上晒干了再收。
我搭乘送麦人的三轮摩托车到了埋马坟。收割机在田头等着送麦人,他要把车上的小麦卸下后才能继续工作。我把父亲的意思告诉了他。并且付了今天收麦的工钱三百元。
收割机开到别人家的田里又继续工作。对车主而言,真可谓是一寸光阴一寸金。一年到头,他就靠这几天挣钱。在这几天时间里,说他"抢钱″也是不为过的。
用眼估计了一下,我家的小麦已收割了一半多一点。被收割机打碎铺在地上的麦秸散发出一阵阵清香。一种久违了的麦子香甜。
我站在这熟悉又日渐陌生的田头,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是悲是喜,还有些莫名的兴奋。
想起小时候每到夏收季节,学校都放假,老师给我们布置的任务就是去拾麦穗,然后写两篇作文。名义上我们提着竹蓝去田里拾麦穗。实则是到溪边摘野草莓,到路边采桑葚,或者到河边抓鱼虾。一直玩到天黑才回家,
经常是等到开学返校才发现,要交给老师的小麦还不知道在哪里呢。于是偷偷的捧一些晒在自家院子里的小麦去交差,至于作文每回都写去帮五保户陈奶奶家挑水扫地。其实陈奶奶根本没喝过我挑的水,反到替我背了好几回黑锅,想想觉得怪对不起她老人家的。
埋马坟这片地可以说是我家的祖产。听父亲说是爷爷用八十块银洋钱买下来的,我没见过银洋钱,也不知道爷爷那时候的八十块银钱值多少钱。
爷爷是石匠,农忙时务农,农闲时外出帮人家做石器活,比如打石碑,砌石桥,凿石碾子等。原来我这身上早已流淌着祖辈的打工基因了。
后来农村变成了合作社,埋马坟也被合作了。一直到农村又实行一家一户的土地承包。父亲并不想要埋马坟这块地。嫌它贫瘠保不住水肥。但是爷爷坚持要这块地,父亲顺了爷爷的心意。
对爷爷而言这块失而复得的土地意义非凡。他希望这块地能让他的后世子孙们丰衣足食。也希望这块地能够世世代代的传承下去。他把这么一大笔才富留给后人,定然是能含笑于九泉之下。
我们也铭记着他的恩德。每回来到这片田里,自然就会想起爷爷。田头那一排柏树就是爷爷种下的,笔直粗壮,树冠高耸入云。父亲在田边地脑栽种了些茶树和桃李。
父亲对土地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心情,爱它恨它又离不开它,他在这片土地上成长,生儿育女,在这片土地上劳作,养活自己和妻儿。然而在土里扒饭吃是件很辛苦的事,父亲爱他的子女,他不希望自己的子女受苦。所以,父亲并不希望他的子女步他后尘。
他辛辛苦苦供我们兄妹读书,可惜我们都不是可塑之材,没有一个能达成父亲的心愿,依然是介乎于农民和工人之间,创造了一个会载入词典的新名词农民工。既不能离开土地,又不能完全靠土地活命。
我也不希望我的儿女做农民,因为我本身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农民。我也辛苦赚钱希望我的儿女不用在土地上刨食。但是他们能否如我心愿,我不知道。命运掌握在他们的手中,他们爱走什么路,由不得我来安排。我唯一希望的就是儿女们身体健康,不要误入歧途,做一个能够自食其力的人,至于成材与否那得看他们的造化。
母亲杀了只鸡,煮了些过年时腌的咸肉,还采来鲜芦叶包棕子,把我当成客人来款待。而我从城里回来,因为行色匆匆来不及买什么东西,空手而回,父母并不介意,依然热情相待。
我心安理得的享受着父母的关爱,就像我的子女享受着我的爱护一样。父母对待子女掏心掏肺,倾尽所有。子女对父母总是隔着层肚皮,我也一样,我承认自己对子女的溺爱,多过对父母的关怀。
场上的小麦晒了三个太阳,可以装袋贮藏了,父亲帮我撑着蛇皮袋,我一畚箕一畚箕的往袋里灌小麦,三四千斤小麦灌完,腰像要折断了一样。难怪总在乡下看到弯腰驼背的老人,过度的劳作损害着他们的健康。他们早早地透支了自己身体中的能量。所以千百年来,那么多人抢着做皇帝,做官,做文人墨客,甚至做贼做戏子,从来没人抢着要做农民。
六月的天气说变就变,夜里下起了小雨,天亮了,小雨淅淅沥沥的下个不停。虽然心中十分的焦虑,但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的事情。谁也无可奈何,老天爷不会怜悯我的忧心。
过了两天,天才放晴。原本干燥的泥土喝饱了水,变得松软,收割机下不了田,三天后总算把小麦全部收回了家。被雨水浸过的小麦粒很是粗胖,我和父亲不停的翻晒。
汗水像小溪顺着脊背骨流淌,不停的用手擦脸上的汗水,感觉脸皮都被擦破了,火辣辣的生痛。
原本身体高大健壮的父亲,脱去上衣,光着身子暴晒在太阳之下。常年累月的劳作,父亲身上的肌肉都变成力气一点一滴的消耗殆尽,只剩下一层皱皮包着一副骨架,看得我心中隐隐作痛。原本可以安享晚年的父亲每天还要如此辛苦,我头一次为自己的无能而愧疚。
母亲给我们送来茶水,招呼我们爷俩歇口气。我们坐在场外的树荫下,一碗焦黄的大麦茶下肚,虽然汗出如浆,但是喉咙里干燥似冒烟的感觉没有了,像一棵枯萎的小苗重又获得了生机。
我问父亲: "今年我们家能不能收到万把斤小麦?" 父亲回答说: "没有,顶多也就七八千斤。" 我说: " 如果一块钱一斤的话,也就七八千块钱,可是你本钱也下了不少吧?" 父亲说 "四块钱一斤麦种,两百五十斤。一百五十块一包复合肥五包,一百二十块一包的尿素八包,五十块一亩耕种机费。一百块一亩收割机钱。还请人打了两次药,一次连药水带人工三百块钱。
这样算来本钱已经三千多块,如果一块一斤卖掉,以八千斤计算能赚五千元。但是,我回家收麦被扣去五百块满勤奖,来回车费三百块,还有十天的工资。如果再算上父亲从冬到夏的工钱,父亲,你这些小麦是蚀本了。我能跟父亲说这些话,算这笔帐吗?我想我不能。
我突然想到一个重要的问题。粮站早就不在收购小麦了,这么多的小麦,父亲要卖给谁?父亲说卖给养鸡鸭的人家。可惜现在大多数人家都不在养鸡鸭了。想到这么多小麦要靠父亲用独轮车推着去卖,于心不忍,劝父亲明年别种了,父亲说种得动再种两年,等种不动了随你们,总不能让田荒废着吧。父亲再帮我种田,我还能说什么呢。
一大清早我就起来晒麦,十点多钟才把麦场推平,可是晴朗的太阳突然钻到云层里了,天暗了下来。父亲急急赶来,要我快收小麦,我说天气预报里没雨,不用收。父亲不听我的,不停的把小麦推成堆。我也只好跟着他推。
不多会天上真的落下雨点,我们父子俩手忙脚乱,连忙用塑料布罩小麦,刚罩好,太阳又出来了。于是,连忙掀开塑料布,还没把小麦耙平整,太阳又钻到云朵里藏了起来。哈,太阳公公,不带这么开玩笑的。
第二天阴天,场上的小麦干脆不动它。但庄稼人是没有休息天的。十亩地如果我和父亲种玉米的话,最快也得五天。我耽搁不起了,回家时间太长,会被厂里开除掉的。半当中里找工作很难找,何况我对目前的工作也很满意。
父亲说可以请播种机种玉米,只是价钱贵一些。我说别管价钱,先把玉米种下去才是正事。八十块钱一亩,我付了八百块钱,连带三十斤玉米种子,每斤十六块,五包复合肥,两百块药水钱。连一棵小苗都没看到,我已经往眼前这块满是麦茬的田里投了两千多块钱。
希望明天是好天气,帮父亲把小麦晒干收进仓里。我预定了后天的车票,把卖小麦和管理玉米地的事一股脑儿丢给了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