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顶着零下七度的寒意回家,裹得严严实实的身体只剩一双裸露的眼睛感知外界,看到一个年过四十的男子朝我走来。
“姑娘,不好意思。我和朋友从河北来这边拜访亲戚,还没找到他们,身上的钱已经不够了,你看能不能给我们买点吃的,两桶泡面就行。”
恐怕连几年前的自己都没有预料到,我在第一时间面对两桶泡面的请求并非慷慨解囊,而是怀疑和验证。我问:“既然你是河北人,方便说几句河北话吗?”
他声音微弱地说了几个字,结尾附上一句“这就是河北话”。就我听来,他的语言和普通话差别不大,我麻烦他再说一遍。
他脸色尴尬地重复了一遍:“这就是河北话。”我这才明白这个句子便是用河北话陈述的。想到河北临近北京,而北京方言本是普通话源起,河北方言和普通话差异不大也就不足为其。
我领着他走向一个小店,他在我耳边嘟囔了几句,大意是想加几根火腿肠。我心里立刻升腾起了对对方得寸进尺的不悦,假装没听到他的话,向店主要了两桶方便面。
店主把方便面放上柜台,男人直接对店主说:“有没有火腿肠?”
“有,要几根?”
“四根吧。”男人说。
“两个人两根,就两根。”我置气,似乎一定要证明自己处于主导地位才罢休。
男人顺了我的意,低声向店主妥协。他的声音一向微弱,我不能揣测他的轻声之中是否含有冷漠和伤感。
他离开后,我在极短的时间里责怪自己是不是太刻薄,这种感觉很快被一种定势推翻 :妄图以惨淡假象不劳而获的人,能演出不论多么声色飞扬的悲剧。这些演员在人前声泪俱下,撕心裂肺后,愉悦且高傲地躲在阴暗处暗讽那些观看并愿意为其演出买票的傻瓜观众。
谁会欺骗两桶方便面和两根火腿肠?也许是为更大的计谋试水呢。谁都探究不了真实情况。
小学时,我在小镇街上见到一对夫妻。丈夫双腿残疾,腿上盖了一块破棉被来掩盖缺陷。妇人跪在旁边,手里捧着铁碗,对过往的人座磕头状,嘴里感善悯苦。还是小学生的我感动得一塌糊涂,摸摸口袋,把攒了几天的几块钱投进了铁碗。不久,地方电视台把镜头对向了这对夫妻。丈夫一见记者,一把揭开棉被,双腿跳起,夫妻两人健步躲避镜头。
高中时,两位男人在新华书店门口拦住我和朋友,绘声绘色地讲述在回老家的火车上被偷了钱包,问能不能借几百块钱买车票回家。本想让两位出示身份证来拍照留底,但觉得显得不太信任对方便犹豫了。对方抓住了机会,为了自证清白,他主动给我打电话,留下联系方式,说等他回家之后立刻联系我。
当晚回到宿舍经室友提醒,回拨了对方电话,只传来机械的女生:“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无法接通。”
有些乞怜者还在精心排练情节,有些已经迫不及待地脱去骗局的外衣。认定了讨要的几块钱远不及对方赶的时间和一分清净重要,便开始胡搅蛮缠。
从火车站的售票厅取好票,我沿着窄长的阶梯去检票厅。老爷或老太在旁边转悠,摊出双手,正好照面,抱怨着年老体弱。说了没有零钱 ,他们还是紧随,眼巴巴地盯着我手里用来缓解晕车的一袋橘子。仅容两人并行的通道进退两难,急着赶车,我只好把橘子给了对方。次数多了,知道躲不过,自己也妥协了,提前准备几块钱来打发。
听过一个段子,行乞者在对方说明没零钱后,掏出支付宝二维码,时髦地吆喝:“扫码也行。”体验到的失望越多,才知道段子也不是不可能。
曾经读到的一篇文章引用网开一面的典故给与九善行一新的诠释。作者表明,无论遇见哪一个乞丐都会施与帮助。不是不了解乞丐职业化的现状,而是不得不承认,行乞是走投无路的人迫不得已的选择。帮助了十个人,哪怕九个是骗子,至少也确实帮助了一个出于困境中的人。
第一次看到这篇文章,几乎对作者的行为报以神圣的崇敬。然而遇见了太多骗局,被职业的乞怜者透支同情心之后,很难再像第一次投下钱币时般心怀慈悲。
去年冬天,在大学北门口出现了一个神神叨叨的人,出现的时候总是一件军大衣,嘴里嘟囔着谁都听不懂的话,寒冬腊月就在枯树下干站着。朋友在我给他买了一个番薯之后,拉远我,悄声说:“不要给这种人买东西,谁知道是不是装的。而且看他疯疯癫癫的,指不定做出什么事来。”
善意在被摧毁,或者说被谋杀。随着由部分伪集体成员犯的错误引发的信任危机泛化,真正的集体也丧失了被信赖的理由。
人心险恶,世风日下,成为我们普遍认同的状态。唯利主义打破了贫困和借乞的因果关系,也颠倒了弱者和援手之间的身份。看到报道乞丐月入上万,职业乞丐嘲笑警察工资低等新闻,我们不是不愿意相信,而是不敢相信。
当面对所谓“弱势群体”的目光由怀疑转向鄙视,而这种鄙视非来自于阶层差距,反而来自对人的尊严否定时,我们便不愿相信了。
一七年七月,美国怀俄明州夏延市逮捕了一位醉酒的流动人员并发布公告至脸书:“我们经常跟这个人打交道,但我们想表明有更好的方法来帮助这些流动人口,而不是直接由大众给他们钱。”这名因酗酒而危害公众安全的乞丐在数小时内得到234.94美金。
尽管警方的做法商榷,但的确,我们有更好的办法。要帮助真正处于困境之中的人,就需要使援助正确流向目标人群。如何甄别最需要帮助的人群,断绝乞怜作为行业兴起的金钱根源,怀疑与验证在这个过程中可少。
我爸在车站遇到一个自号钱包被偷,饥饿难耐,想借钱的人说:“如果你饿,我可以给你买份快餐。至于钱包被偷,你应该及时去找公安。”
朋友在书店屡次被一个始终拿不出残疾证明的“聋哑”小哥要求捐助,不管小哥如何阻挠,都坚决离开。最后书店发现了这个骗局,开始警惕这个人的进入。
而我和身边人都认同一类人群。他们或许趴在街头写十几尺端正隽永的粉笔字,或在残老时流畅地拉二胡。他们仍靠呼啦落下的钱币生存,这钱币却来自骨子里不肯没落的尊严,响当铮亮。
怀疑与验证不是阴谋论,也不是吝啬小气。不必自我道德绑架,对于假乞者的拒绝,遏制了由这些错误个体造成的社会失望对整个群体的波及。我们产生过对这些群体的失望,我们可能因为这些失望而对一个群体采取敌对的态度。但所幸,失望之后往往走向理智。
理智地怀疑,验证,然后选择拒绝或帮助,是为了善意不被辜负。
毕竟,谁也没有义务把自己费时费力挣的钱送给妄图不劳而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