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北京的菜名

中国人是十分重视名字的民族。大到礼乐刑政、子女起名,小到衣食住行等细小问题,莫不如是。春秋战国时期的菜肴主要根据其食材和烹调方法来命名。如屈原《楚辞-招魂》中:“胹(音而)鳖炮羔,有柘浆些”,翻译成白话文意思是“煮甲鱼,炮羔羊,再加新榨的甘蔗浆”。胹是指烂煮的烹调方法,炮(音袍)是指用泥裹住食材放在火上烤制的烹调方法。这里胹鳖和炮羔两种菜肴,都是以烹调方法加食材来命名的。

到南北朝时期,中国的烹饪水平得到极大发展。一方面表现为烹调方法极大丰富,出现了炒、腤(音安)等新的烹调方法;另一方面,由于这一时期开始注重菜肴的造型,因而出现了一些具有几何造型的菜肴。例如圆形的肉丸、扁圆形的鱼饼、手镯形的烤肉圈儿等。这也为后世令人眼花缭乱的花色菜、象形菜的发展打下了基础。此外,这一时期的政治动荡促进了人口流动和民族融合,使得许多少数民族的食材和菜肴传入中原地区。

炸榴莲

由于以上多方面因素的影响,自南北朝时期,中国人在菜肴命名上也玩出了许多花样。很普通的食物往往被文人骚客赋予极其典雅美丽的名字。例如桔子和熟栗子煨鲈鱼片儿,则被名之为“金齑(音鸡)玉脍”。北魏贾思勰的《齐民要术-八和齑》中有金齑制作方法的详细介绍,从食材选用到制作工序,甚至连舂捣食材的杵臼的材质这等细微之处,都一一细述。舂捣食材的杵臼必以檀木材质为佳。“蒜一、姜二、桔三、白梅四、熟栗黄五、粳米饭六、盐七、酢八”,舂以成齑。因使用了八种材料而被称为八和齑,又因为所用材料主色调为金黄色而被称为金齑。

  柠檬椒汁浸鲈鱼

中国菜肴的命名多富于艺术性,人工烹制的菜肴往往以自然现象及大自然中的事物来命名。“举凡天地四时、风花雪月、金玉瑰宝、动植万类,凡能引起审美联想的,无不取来命名菜肴”。如雪花豆腐、百花清汤肚儿、金钱台蘑、松鼠鳜鱼等。

鲁菜中有一道传统名菜叫做木须肉。木须肉虽然源于鲁菜中的孔府菜,但是这里暂且将其当成北京菜作解。一方面是因为鲁菜在北京发展的过程中几经改良逐渐形成北京特色,另一方面是由于这道菜是从北京开始被老百姓所熟知的。

木须肉这个名字实在是误传,正确的名称应当是木樨肉。这里的木樨是指桂花,形容炒的散碎的鸡蛋似桂花般色泽金黄温润、香气绝尘之意。木樨肉这个名字怎么会被误传呢?原因有二。

第一个原因是由于木樨这两个字的读音。木(mu)字的韵母“u”是“舌面后高圆唇元音”,发音时“口微开,圆唇,舌头后缩,舌面后部高度隆起和软腭相对,舌尖置下齿龈后,声带振动。软腭上升,关闭鼻腔通路”。而樨(xi)字的韵母“i”是“舌面前高非圆唇元音”,发音时“口微开,扁唇,上下齿相对,舌头前伸,舌面前部略隆起,舌尖抵住下齿背,嘴角向两边微展,声带振动。软腭上升,关闭鼻腔通路”。人类发音时的口腔运动异常精密,单看这两个字发音时口腔动作的巨大差异,就明白想要清楚无误地念出这两个字儿,非得经过一番专业训练不可。

第二个原因,则归咎于北京人的懒。北京话里多有吞音的现象,不信您来听听公交车上的售票大姐报站名,“暖馆”(农业展览馆)、“长姑圆儿”(朝阳公园儿)。或者妇孺皆知的“胸柿炒鸡蛋”(西红柿炒鸡蛋)、“庄店儿台”(中央电视台)等等。一盘儿木樨肉,被讹传为木须肉就不足为奇了。今天提起木须肉,已经全然想不到桂花般黄润温雅、香气绝尘的美妙了。一则是因为菜名的误传,二则是由于现在的饭馆制作起木樨肉这类平民菜肴来,无论从选材到制作都十分敷衍毫不用心,这实在是一大损失。

鸡蛋炒肉片儿被称为木樨肉,其中自然包含了中国人对自然界中的美好事物的联想和喜爱。此外还另有传言说道,木樨肉的得名一定程度上是受到明朝宦官专权的影响。明朝内廷设有司礼监、内官监、司设监、御马监、尚膳监、御用监、直殿监、印绶监、尚衣监、都知监、神宫监、尚宝监共十二监,主管内廷的人事、行政、礼仪、后勤等大小事务。十二监都是由宦官管理,十二监总领事称为提督太监,各监主事的宦官则叫做掌印太监。

十二监中权力最大的是司礼监,主管皇城内一切礼仪、行政、人事等事务,其主官一般还同时兼任提督太监。刘瑾、魏忠贤等大太监,都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其次权利较大的是御马监,主管御马、车辆、兵符和禁军营房等事务。

电影绣春刀中金士杰饰演的魏忠贤

明朝中后期宦官的地位和权力达到顶峰。他们一方面权倾朝野,一方面身体上又有极大的缺陷。这样的矛盾往往令他们人性多少有些扭曲,并且对自己的身体缺陷极度敏感,因此他们的忌讳是极多的。

最忌讳的莫过于“鸡”和“蛋”了。宦官们权势极大,因此人人惧怕,同他们打交道是需要极端小心的。因此凡是有用到鸡和蛋的菜肴,在命名上是一定要小心避讳的。木樨肉只是其中一例。再如芙蓉蒸蟹,则是把鸡蛋白称作芙蓉。过去北京人把鸡蛋叫做白果儿、鸭蛋叫做青果儿,可能也有避讳的考量。《礼记》中载“雏尾不盈握,弗食”,北京最讲究吃刚盈握的小鸡,斩成八块炸食,口感、大小恰到好处,名曰“炸八块”,也完全不用鸡字。

  童子戏鸡图,布面油画,嘉科莫-曼特加扎(意)

宦官专权所造成的深刻社会影响自然确信无疑,然而至于以鸡蛋为主料的菜肴之命名,是否受过太监们的影响,或者究竟有多大影响,其实大可不必深究。同样的事物,对不同的人而言,由于心地光明与阴暗的差异,则产生截然不同的理解。譬如对于盈握的小鸡,当然可以如太监般联想到自身的身体缺陷,也可以是张爱玲般的文雅,“握在手里熟睡的鸟,有它自己的微微跳动的心脏,尖的喙,啄着他的手”。惟愿诸君心怀磊落,常向光明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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